“報!——”一名斥候飛快跳下馬來,單膝跪在李存孝麵前,抱拳道:“軍使!李轉運帶人追擊敵軍至刁黃嶺,擊潰汴軍,俘神策軍、汴軍四百餘人,更擒獲一名朝廷中使,名叫韓歸範的,據悉此人是朝廷派出準備在潞州正式授予孫揆雙旌雙節來的!”

李存孝雙眉一揚:“哦?好個李正陽,他不是隻帶了不到一百人麽?俘虜竟達四百?那韓歸範如今何在?”

那斥候道:“好教軍使知曉,李轉運身邊原本隻有二十幾人,下令追擊之時特地聚兵至七八十人,好在神策軍不堪一擊,忙亂之中衝得汴軍也亂了陣腳,被李轉運帶兵一陣好殺,終於不支,四散潰逃。那些汴軍滑頭得很,神策軍卻是呆頭鵝,被抓的大多都是神策軍中之人……李轉運追至刁黃嶺,擊潰了最後一波敢於反抗的小股敵軍,發現他們拚命護衛的乃是一位使臣,李轉運立即下令停止追擊,正在往此地趕回,並命我等三人前來報訊!”

李存孝仰天大笑:“殺得好!俘得好!此番終歸是盡了全功!”

不多時,李曜領著部下匆匆趕到,李存孝正命人打掃戰場完畢,兩人見麵,相視而笑。

“恭喜二兄活捉孫揆,此番立下殊功,大王必然更知二兄之勇。”李曜笑著拱手道賀。

李存孝哈哈一笑,擺手道:“我等兄弟出馬,捉個孫揆不算什麽,待過些日子,我等三兄弟再抓了張浚,那才是大功一件!正陽,你捉了朝廷中使韓歸範,也是大功一件,到時候大王賞賜下來,你可莫要犯傻,萬勿推辭,知道嗎?”

李曜笑著點頭:“小弟省得,二兄盡可放心。”其實李曜知道,李存孝這是擔心他不肯進入軍旅,始終在軍械監那地方打轉。軍械監做得再好,也隻能讓李克用欣賞,而帶兵之能,才能讓李克用真心器重。至於為何李存孝對李曜這般叮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李曜是他和李存璋這一派的人,隻有李曜也開始逐漸掌握兵權,才能分李存信的勢。

李曜心中一歎:“當真是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如果說在大唐天下之中,李克用的‘河東黨’算作一黨,那其麾下李存信與李存孝、李存璋自然算是兩派了。而除了這兩派義兒之外,李落落和李廷鸞又怎麽算?蓋寓以及一些老將又怎麽算?周德威那些人,又該怎麽算?這麽多關係,要想理清頭緒,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李存孝下令收兵,收攏了不少俘虜,讓這些俘虜押運著隨著孫揆帶來的各種物資,又搶了不少馬匹,甚至還有馱馬(驢)等,一路往營地歸去。

大營門口,李嗣昭一身戎裝,披甲戴胄,笑著對李存孝和李曜道:“恭喜二兄,恭喜十四弟,此番吾軍首戰大獲全勝,氣勢已盛,正是破敵之際也!”

李存孝見他開口便提破敵,知道他此番留守中軍,監視潞州城中敵軍,不使其有所稍動,雖然重要,畢竟沒有立下實實在在的功勞,心中肯定熱切,便笑道:“九弟說得正是,某正要就此事與二位賢弟商議。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等進帳敘話。”

他說著,又轉頭交代自己的牙兵,道:“給孫潞帥和韓中使單獨一間帳篷,好生看管,不得有誤。明日立刻……嗯,正陽,明日可有押糧兵回太原?”

李曜道:“有是有,不過押糧兵隻有兩百餘人,隻怕當不得此等大事。”

李存孝蹙眉道:“這兩日是否還有押糧隊要來長子縣?”

李曜點頭道:“有,後日午時之前還有一隊押糧兵要來,所部約莫有三百人。這兩支押糧兵加在一起,有五百人,雖是步軍,倒也是前並帥、鄭從讜鄭相公練就的河東舊軍,刀槍嫻熟,足堪使用。”

李存孝聞言,欣然笑道:“好,那就好,那便這樣定下,孫揆與韓歸範二人等下一批押糧兵到了,與這五百押糧兵一同回太原,交由大王處置。”

這本就是他主將的權力,而且這般安排也毫無問題,李嗣昭與李曜都沒有意見,當下便算是定了下來,然後三人便去了李存孝帳中議事。他們三人誰也沒有提起要去看看孫揆和韓歸範,倒不是三個人輕視這兩個俘虜的分量,恰恰相反,正是由於三人都太清楚此二人的分量,這才不去照麵。因為這兩個人,一個是朝廷賜予雙旌雙節的節度使,一個是代表天子和朝廷的中使,雖然戰場上抓獲他們沒有什麽關係,但單獨去見他們的話,該怎麽自處,就很難辦了。若是隻當做普通俘虜,那表示他們自己承認了自己的反賊身份;若是繼續當做節帥和中使,那看見旌節就得遙拜天子,對俘虜行禮,自然不是那麽讓人心情舒暢的事。

再說這兩人身份特殊,他們三個又沒辦法審問,這事情隻能是李克用才能幹,他們去湊什麽熱鬧?沒得讓人說閑話。某些人知道了的話,肯定是要讒言一番的:比如說什麽人家這等身份,是你能審的麽?比如說正跟朝廷開戰,你單獨接觸朝廷任命的潞州節帥和朝廷中使,莫非是別有居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最省事的辦法,就是將他們二人嚴加看管起來,但同時又好生伺候著,自己根本不去跟人家照麵,這才妥當。

到了李存孝的帥帳,三人分別在胡凳上坐下。河東軍因為李克用的關係,胡化很重,胡凳就是類似於小馬紮的坐具。說實話,李曜愛坐這個,跪坐真的太累了,哪怕你不是正襟危坐,就是輕鬆休閑地盤腿而坐,坐久了那也是腰酸背痛腿抽筋。要不是現在沒時間,也沒有什麽地位的話,他真想設計一個宋朝流行起來的太師椅,那玩意坐著才舒服。要是再有機會,發明下沙發,那就更舒服了。不過這一切目前都隻能是空想主義,要是做出來,隻怕很快就要被人罵作是斯文掃地雲雲了。

李存孝看了李嗣昭和李曜一眼,對李嗣昭道:“方才九弟說,如今吾軍氣盛,正是破敵之機,不知九弟可有詳細籌算?”

李嗣昭道:“敵原本氣盛,仗著朝中奸佞橫行,蒙蔽聖聽,以大軍來伐,自以為必勝,如今卻為二兄所敗,潞帥孫揆尚未到任,便被擒獲,其勢衰矣!吾軍卻是一掃頹風,振奮悍勇,此時隻須趁此良機進兵,無有不勝!”

李曜聽了,不禁一皺眉,心道:“這時候不是應該南下救援澤州,打破澤州被圍的困局,然後再回師恐嚇潞州嗎?怎麽聽來有些不對勁?”

李存孝剛準備答應,忽然見到李曜蹙眉深思,不禁問道:“正陽,你愁眉緊鎖,莫非是別有良策?不妨說來聽聽。”

李嗣昭也微微有些驚訝,不過看起來倒也並無不滿的意思。

李曜原本是不想在打仗的事情上亂出什麽主意的,但卻沒料到李存孝眼睛這麽尖,隻好硬著頭皮道:“小弟十分讚同九兄之言,如今出兵,正是時候。隻是對於打誰,小弟略有所思,啊,當然,一點淺薄之見,未必合理……”

“誒!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說得這般客套,這是帥帳議事,言者無罪,正陽既然有所思慮,何不教我?未知正陽計將安出?”李存孝擺手說道。

李曜道:“不敢,隻是小弟以為,眼下情形,潞州城中的朱崇節、葛從周二人據城死守,我軍雖然氣盛,畢竟是騎兵,如若強攻,乃是以己之短應彼之長,就算能勝,傷亡必大,而此次我等兄弟出兵,隻有這五千人,若是傷亡大了,別處就難辦了,尤其是張浚那十五萬大軍……就算是十五萬頭豬,也夠咱們砍了。”

李存孝哈哈一笑,點頭道:“嗯,說得甚是。那你意欲何為?”

李曜道:“既然堅城一時難攻,為何我等不突然大軍南下,去破了圍困澤州之敵,救援李罕之?澤州之敵若去,則潞州朱崇節、葛從周頓成孤軍深入之勢,那葛從周也是精通兵法,久經戰陣之人,彼時自然知道情況再無回轉之機,屆時幹脆棄城而走也未必沒有可能,我等又何必在此白費兵力?”

李曜這番話說完,本擔心李嗣昭臉上不好看,哪知道李嗣昭一聽,眼前一亮,一拍大腿:“好計!正陽此策,果然妙計!”他不僅毫無不滿,反而興奮地立刻向李存孝建議:“軍使,轉運此計甚妙,末將請戰!”

唐人平時說話比較隨意,有些最正規的稱呼隻到正規場合才會用。就好比唐朝的皇帝,他們也不是隨時隨地都自稱“朕”的,在非正規場合,唐朝皇帝也經常開口就說“我”。

李存孝哈哈一笑:“既是好計,某自當聽從!今日立刻整軍,益光,你負責叫戰兵做好準備;正陽,你安排好糧草輜重的轉運,明日休整一日,後日孫揆一走,我等也立即啟程南下,去解了李罕之的圍!至於康君立這邊麽……嘿,待某有空再說。”

李曜最近已經對河東軍內部有所了解,知道這康君立一貫與李存信交好,是以李存孝來潞州這麽好幾天,也隻是遠遠駐紮在外圍,根本不去跟康君立參和,而康君立明明手中兵力吃緊,卻也不來找李存孝請救兵,就是這個原因。

當下事情議定,三人各自散去,李曜自回自己帳中安排後勤諸事。過了沒多久,忽然有李存孝的親兵前來,說此番出戰繳獲不少孫揆私人之物,軍使已經分成數份,給李轉運送來了一份。

李曜愕然一愣,心中忖道:“太失誤了……老子居然習慣性以為搶來的戰利品都歸‘組織上’呢!媽的,我真是太善良了,原來這些貨居然都歸將校們自己分!難怪一說到要出兵打仗,一個個爭得恨不能先幹一架才好,原來除了爭功之外,還有這些好處。”

李曜絕不是個無緣無故就熱血上頭的憤青,他一直是以“理智憤青”和“行動憤青”自詡的,這時候自然不會跳出來大罵這親兵一頓,說什麽這些財貨都該送去給大王雲雲。而是笑著點頭道:“好說,好說,替我謝過李軍使。憨娃兒,取一貫錢給這位弟兄凱旋之後買酒。”

憨娃兒雖然不知道郎君為什麽要“無緣無故”給這親兵一貫錢買酒,但是隻要是郎君說得話,他反正都覺得肯定是對的,所以也不羅嗦,當下就領著那親兵去拿錢。那親兵見過的將校不少,見過的轉運使也有好幾個,可從來沒有碰到過李曜這般大方的,出手就是一貫錢!

雖說巢賊亂天下時有些地方錢都不是錢了,可是河東並沒有遭殃,再加上最近幾年又恢複了不少,現在的一貫錢還是能當點用的。

李曜見那親兵千恩萬謝地下去了,自己也不禁好奇,到底得了些什麽財貨分來。當下便叫人把東西抬進來。這不抬還好,一抬進來,嚇了李曜一大跳。居然足足有三車東西,分做六個大箱子。

李曜打開箱子一看,六個箱子裏倒有五個箱子都是書、筆、硯,隻缺了墨和紙,想是這兩樣不必攜帶的緣故。李曜仔細看了看,大吃一驚:“這孫揆莫不是傾家蕩產把自己的書房搬了來?這裏頭的不僅善本極多,孤本、拓本也有不少,看得李曜眼都紅了,心道:“老子要是能帶著這批貨穿越回去該多好?這些可都是後世沒有了的孤本啊,還有這拓本……你看看,唐朝留下的拓本到了後世一共就剩下那麽幾篇碑拓,而這裏足足有……幾十本!”

李曜又看了看那些筆、硯,果不其然,也件件都是珍品,尤其是其中幾方硯台,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其中一方,李曜總感覺自己以前依稀在某個博物館裏見過似的。

然後他才打開最後一個箱子。這個箱子比其他箱子都小不少,李曜隨手打開,一下子呆住,這裏頭居然是一箱黃金,看起來有兩百鋌。李曜知道此時沒有金元寶這種東西,那是元朝才出現的,唐朝的黃金如果比較大量,則會鑄成金鋌,也就是長方形的條狀金。

他下意識拿起一根金鋌掂量了一番,一條約莫一斤重,兩百條,那可就是兩百斤!

李曜下意識吞了吞口水,他前世今生都能算窮人,不過這兩百斤黃金還是給了他巨大的震撼,這才出兵一次啊,就搶了這麽大一筆錢?這還是分到他自己手裏的,那當時全軍搶到的共有多少?

正驚疑不定,忽然聽見外麵李存孝笑道:“十四弟,可得空麽?”

李曜連忙關了箱子,走到前帳迎他,麵上驚色都沒能全部消退,強笑道:“得空,自然得空。”

李存孝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今日所掠之貨,約有黃金八百斤,珠寶一箱,綢緞五箱,還有些銅器什麽的共十箱,另外那些書啊、筆啊、硯啊……某通通分給你了。咱們河東軍中,怕也隻有你用得著這些玩意兒。那八百斤黃金,你我兄弟三人個兩百斤。剩下還有兩百斤,某打算拿去換錢,全部賞給部下,嗣昭已然同意,某是來問你這個轉運使的意見的。”

李曜不知道李存孝來問他是看在他是自己人的麵子上,還是轉運使本就應該在這件事上表態,反正他雖然自問也不是什麽大公無私的人,但打仗不光是將領出了力,士兵也一樣出力,士兵分點錢,那是理所當然的。當下毫不猶豫表態:“二兄言重了,小弟自無異議。”

李存孝點頭道:“那就好。”頓了一頓,忽然又道:“有一件事,某這幾日一直沒能想明白,正陽你是讀書人,學問那自然是極好的,你來幫某琢磨琢磨。”

李曜笑道:“兄長隻管說來,小弟雖然也不一定能為兄長解惑,但至少可以保證知無不言。”他心裏補充道:“言無不盡就算了,我在這時代要是言無不盡,估摸陽壽就快要盡了……”

李存孝點點頭,皺眉道:“嗯……你說,大王這次調兵,是不是有點什麽古怪?”

李曜心中一動,麵色倒還平靜,反問道:“怎麽說?”

李存孝道:“你看,南邊本來是康君立在打,大王按說應該派張汙落過來,他跟康君立一貫交好,兩人配合肯定默契,可是大王卻偏偏派了某來,某與康君立……嘿,不說也罷。”

李曜笑了起來,補充道:“而且北路也很古怪,北路大王遙遙壓陣,前軍卻反倒成了迎戰主力,而這支主力正副將領分別是李存信和十兄嗣源。十兄嗣源與我等交好,跟李存信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裏,大王卻偏偏派了他去跟李存信搭夥,這不是……”

李存孝用力點了點頭:“這不是沒麻煩找麻煩麽?嗣源本就沉默寡言,跟張汙落搭夥,又是副將,肯定要被張汙落尋釁責備,滿肚子鳥氣。”

李曜笑了笑:“不錯,不錯,不過二兄想,李存信雖然是主將,但嗣源兄長也是大王親自點將,而且他為人沉默而嚴謹,輕易不會出什麽錯誤,被李存信抓到把柄,那麽李存信麵對嗣源兄長,隻怕也是狗咬烏龜無從下嘴,也是一肚子憋屈呢。”

李存孝愕然一怔,想了想,不禁笑了起來:“果然,果然如此,嗣源的錯,可真不是那麽好挑的!張汙落此番要憋屈到底了,哈哈,哈哈哈哈!”

李曜陪著笑了笑,卻又道:“那麽,二兄現在知道大王的意思了?”

李存孝笑容戛然而止,愕然道:“不知道啊。”

李曜差點憋出內傷,強作笑顏,解釋道:“南線有兩支大軍,分別歸康君立和二兄你統領;北線前鋒作為主力,卻偏偏主副將不齊心。二兄沒有覺得這其中有問題嗎?”

“啊,對!”李存孝忙道:“某本來就是來問這件事,怎麽被你一繞,某就全忘了!快說,這是為何?”

李曜一挑眉頭,問:“一支軍隊,主副將不和,其戰可勝乎?”

李存孝搖頭道:“主副將不和,除非主將壓住副將,或者副將以下犯上殺了主將,否則意見相爭之下,什麽仗也打不得了。”

李曜點點頭:“這就是大王將李存賢從黑鴉軍調出,讓你和康君立在南線處於各自獨領一軍的情況,卻又互不統屬的原因。”

“哦……是這樣?”李存孝點點頭,忽然又連忙搖頭:“不對啊,若隻是這般,那為何嗣源又去跟張汙落一軍了?”

李曜心道:“你總算看到這點了……”嘴裏卻笑道:“這就是關鍵所在了。南線離大王太遠,若是二兄你與康君立看法不一,勢必影響作戰,而大王又沒法迅速了解情況,並加以控製,是以大王隻能讓你們分別領軍。北線則不然,李存信和嗣源領軍在前,大王則在其後不遠,萬一前軍正副主將矛盾不可調和,大王也可以立即作出決斷,傳令與他二人,如此縱然他二人不和,卻也壞不了什麽大事。”

李存孝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麽,可忽然又覺得不對,忙道:“還是不對,正陽,你還是沒解釋為什麽大王不讓張汙落來助康君立,某卻和你等兄弟以及嗣源往北去破赫連鐸、李匡威。”

李曜撇撇嘴:“無他,互相牽製罷了。”

李存孝臉色一變:“互相牽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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