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與李巨川又商議韓建請和事宜,原本李曜以為韓建既然派李巨川來此,必然是不敢與河中交戰,願意請降。誰料李巨川搖頭道:“韓建雖懼,但若以方才某與節帥之商議這般,讓他放棄同華,轉為鄜坊副使,某料其必不答應。”
李曜蹙眉道:“必不答應?”
李巨川點頭,沉沉地道:“某來此之前,韓建隻欲與河中講和,至多是今後仰河東鼻息,而遠鳳翔。然則若要他放棄同華,僅為一鎮副使,則其必然心中難決。”
李曜看著他的眼睛,淡淡地問:“你既然方才與某談及韓建去留,想來對此以有成算,那便說來聽聽。”
李巨川拱手道:“明公明鑒。方才某提及神策,也正是為此。如今華州城中,華州戰兵約莫四萬餘,然神策隨駕而來者,亦有兩萬之眾,餘者仍在關中各縣。這兩萬神策軍,乃是宦官掌握,並不與韓建同心。樞密使、神策左軍中尉劉季述久困華州,早已不悅,此番明公引兵迎奉天子回鑾,其實正中劉季述下懷。隻消明公遣使隨某進城,由某為之遮掩,使其麵見劉季述,述說個中情形,劉季述一則為免明日蒲軍攻城傷及自身,二則希望早日回京,必然願意與明公合作。神策有兵兩萬,一旦在城中為亂,韓建內外不能兼顧,失城必速,屆時明公便可領兵入城,奉天子回鑾長安,功蓋當世。”
李曜心道:“堅固的堡壘總是在內部被攻破,古人……哦,後人誠不欺我。”當下露出笑容:“下己有心了,此計甚妙,便是這般為之。”他說完便將諸將喚入帳中,將方才之事簡單地說與眾人知曉,然後問:“誰願為使,入華州主持此事?”
李襲吉、郭崇韜和馮道同時站了出來,同時請命,李曜笑著擺手,製止他們相爭,道:“李支使為軍中轉運使,不可輕動,可道日前才從幽州趕回,也自勞頓,你們就不必與安時相爭了。安時,此事便交給你去辦。”
郭崇韜大喜,拱手領命。
李曜叮囑道:“劉季述多次親見河東軍威,對某此來,必然心中忐忑,你去見他,雖不至失了禮數,卻也不必太過客氣,隻消告訴他,若不照此辦理,一俟某攻破華州,必將奏請官家收回神策軍權,由某來薦人掌兵……這其中的分量,料來他是清楚的。”
郭崇韜重重點頭,道:“今上即位之後,宦官勢弱,如今除了神策,可謂一無所有,節帥此言,正中彼輩要害,不怕他不從我。”
於是李曜遂命郭崇韜隨李巨川入華州,二人拜別之後,便自去了。
李曜吩咐眾將各自安排夜巡,然後早些休息,明日務必一舉拿下華州。諸將臨走前,他又將李襲吉和史建瑭留下,問了一下軍中醫官的情況。此番出征時,河中醫學院剛剛開始授課,因此隨軍醫官幾乎都是太原王氏的人,所謂王氏的人,其實倒也並非都是姓王,大部分是王家各處醫館中臨時請來的,這件事有王笉支持,加上王摶的兩個兒子在李曜河中麾下,因此做得很是順利。
李襲吉與史建瑭均說醫官製度初次施行,軍中將士還是略有些不適應,這主要是醫官的地位被李曜一下子抬得太高所致。至於醫官的安全問題倒是不必擔心,近四萬戰兵,兩萬輔兵,共計約六萬大軍,隨軍醫官也不過五六十人,分為十二個軍帳,全部安置在節帥牙帳附近,由憨娃兒所領的近衛軍負責安全,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李曜放下心來,這才將剛才與李巨川之間的談話詳細告知,問他二人意見。
史建瑭先開口,道:“據軍械監情報顯示,李茂貞之兵力,當在十五萬之上,二十萬之下,除開各處防衛,其所能調動與我河中為戰之軍,至多七八萬。若是我軍久攻華州不克,這七八萬兵又全軍殺來華州相救韓建,則於我軍威脅甚是不小。然則觀今日情形,華州說不定明日便可拿下,如此縱然李茂貞得知我軍出兵消息之後便立刻領軍前來,也趕不上我們拿下華州之快了。我河中拿下華州,便可以華州為據點,與李茂貞一戰。當日節帥領數百飛騰軍,便在神木大敗黨項,如今若能在華州打上一仗,必能將李茂貞主力摧毀或是重傷,屆時,節帥所想便可全然實現。李茂貞大軍既敗,鄜坊、邠寧他占據未久,當可傳檄而定。”
李襲吉道:“史都虞候此言雖有道理,卻是按最佳情況而論,某以為不妥。常言道,未料勝,先料敗,我河東曾與韓建交手,知其實力如何,此番又或可有神策為內應,拿下華州當不為難。然則李茂貞鳳翔軍實力如何,我等終究不能隨意定論,況且李茂貞倘若不來華州,卻以長安為據點,則我等又將如何應對?”
史建瑭微微皺眉,思索道:“李茂貞若據長安而拒天子回鑾,恐為天下巨賊,某意……他未必敢。”
李襲吉搖頭道:“當年隋代北周,仍都長安。隋滅陳,統一天下。隋末楊玄感起兵,問計於李密,李密以煬帝遠在遼東,主張長驅入薊,扼其咽喉,或者直取長安,他說‘關中四塞,天府之國。雖有衛文升,不足為意。個帥眾鼓行而西,經城勿攻,直取長安,收其豪傑,撫其士民,據險而守之。天子雖還,失其根本,可徐圖也。’然楊玄感未從,最後兵敗被殺。後來李密、翟讓在中原起兵,卻遲遲未打開局麵。李密部下柴孝和建議說‘秦地山川之固,秦漢所憑以成王業者也。今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國守回洛,明公自簡精銳西襲長安。既克京邑,業固兵強,然後東向以平河、洛,傳檄而天下定矣。方今隋失其鹿,豪傑競逐,不早為之,必有先我者,悔無及矣!’可此時的李密卻因顧慮重重而未行此策。果然,太宗文皇帝也建議高祖說‘關中豪傑並起,未知所附,公若鼓行而西,撫而有之,如探囊中之物耳。’於是高祖從其計,西行入關,建立大唐,平定關隴,剪除東方群雄,統一天下,定都長安,方有國朝三百年江山。如今天子勢孤,然長安仍在,各方豪雄雖強,一日不得長安,一日難言霸業!今天子乘輿播越,駕幸華州,李茂貞既深知我軍之強,未必肯與我軍野戰,那麽據長安死守,又如何不可能?待得長安鞏固,以此為依托,再攻同華,其策莫非不可行耶?”
李曜聽了李襲吉這番話,心中暗暗點頭:“關中之重要毫無疑問,而關中之中心,則為長安,更何況長安為大唐三百年帝都,不說其城防本就冠絕天下,就說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也絕非其餘各處可比,李茂貞如果覺得可以據長安而抗衡於我,那他還真不一定會出來打。”
作為後來人,李曜知道關中在中國曆史上的地位,其實這個地位首先緣於它得天獨厚的地理形勢。中國地勢西高東低,自西向東分為三個階梯。關中位於中國地勢的第二級階梯,背靠第一級階梯的高原山地,下臨第三級階梯的平原地帶。關中南有秦嶺橫亙,四有隴山延綿,北有黃土高原,東有華山、崤山及晉西南山地,更兼黃河環繞,可謂山川環抱,氣勢團聚。在古代,有用“百二秦關”來形容關中險要的說法,這意思並非是秦地隻有百二十裏,這句話是說,以百萬之眾攻關中,二萬人足以拒之。想想看,以兩萬之師擋百萬之眾,所恃者無非在其地形地勢之險。關中對中原,在地勢上呈高屋建瓴之勢,四麵有山河為之險阻,幾處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關以守之,從而形成能進能退、可攻可守的態勢。
要說麵積的話,關中腹地為渭河、涇河、洛河及其支流形成的衝積平原,號稱“八百裏秦川”。周人首營關中,對於八百裏秦川開發較早。關中地屬古雍州。雍州地勢在古代叫做“厥田惟上”;渭河、涇河、洛河及其支流縱橫分布,利於灌溉,秦、西漢又都曾著力經營關中的水利灌溉工程。鄭國渠、白渠、六輔渠的開鑿即是其表現。所以關中當時土地肥沃,灌溉便利,農業發達。同時在八百裏秦川的西北外圍,畜牧業也比較發達,《漢書》說關中“畜牧為天下饒。”而如果像李曜這種喜歡從經濟——特別是戰爭潛力來分析的人看來,關中物產豐富,雩杜竹林,南山檀柘,號稱陸海,實為九州膏腴。
前次入關平定三藩之亂時,測繪司曾經考察過關中的礦產資源,發現關中周圍的山中富藏銅、鐵、金、銀等礦產資源。當然關中物產豐富在此前就已經出名了,豐富的物產為之前的手工業發展提供了基礎,而且,在冷兵器時代,別說銅鐵,就是上好的林竹都是製造武器的好材料,屬於重要戰略物資。曆代建都關中之時,出於強幹弱枝的考慮,又常遷徙人口以充實關中,故關中之地人口殷實。司馬遷描述當時關中的富裕,稱“故關中之地,於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這是毫不誇張的。
除了麵積足夠、物產豐富之外,還有一個優點就是關中的交通情況非常好。要知道,以關中為政治重心的王朝為確保對國家的控製,勢必加強關中及其與外部交通的營建。早在周人經營關中之時,其道路就暢通無阻。《詩經》中稱讚“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而秦統一後,由於秦始皇是個“標準化生產”的狂熱分子,搞書同文的同時還大搞“車同軌”,大治馳道,以鹹陽為中心,輻射四方。同時,秦漢時期屢治棧道,穿越秦巴山地,以通漢中、巴蜀。水運也不差,立足關中的政權都曾利用渭水、黃河河道,經營漕運,轉輸東部地區的物資供給關中。大唐統治基礎擴大,關中糧食需要量大增,對於漕運的經營尤為倚重(這一點本書前文曾詳細講過,此處不再論)。暢通的交通對於關中經濟顯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要致富,先修路”嘛,這個李曜豈能不懂。
而關中由於開發較早,所以人煙稠密,這也是一個優點。自周人營關中以來,其民皆有周人遺風,好稼穡,務本業。關中地近西戎,風俗勁勇,民皆習戰。《漢書》中載天水、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帶“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商鞅變法後,秦人以耕戰為本,努力事農,勇於公戰,怯於私鬥。力耕足以富國,尚戰足以強兵。遺風流披,影響深遠,遂使關中地區形成了與東部地區迥然相異的社會風尚。蘇秦、範雎遊說秦王時,都將關中民風與關中地利並提,視為秦國霸業的兩個重要條件。蘇秦看到秦國“士民之眾,兵法之教”,認為“可以吞天下,稱帝而治。”範雎則將“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的秦國百姓稱之為“王者之民”。秦漢時期一直流行有“關東出相,關西出將”的說法。西漢時,(關隴)六郡良家子選給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出了不少優秀的將領。北朝後期,關隴軍事貴族形成集團勢力——關隴集團。關隴集團成為西魏、北周、隋和初唐統治的基礎。
因此,關中的優勢不言而喻:山川環抱,可以作為險阻,是為關中戰略上的優勢;農業發達,可以儲糧養兵,是為關中經濟上的優勢;人煙稠密,民尚耕戰,是為關中地位的社會基礎。
不過李曜一直是“我黨”二分論的忠實信徒,深知看問題要看到其兩麵性,比如自唐以後,中國政治重心東移,關中地位始漸衰落,這也是李曜心中非常清楚的情況。至於關中地位的衰落,他雖然沒有仔細琢磨,但想來可能與幾個方麵的因素有關。
首先是經濟重心的變化。在秦漢時期,政治重心與經濟重心尚能大致重疊,經曆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動蕩之後,這種情況已經發生變化。秦漢時期,關中經濟堪為首翹。司馬遷在描述關中富裕時稱“量其富,什居其六。”魏晉南北朝時期,區域經濟形勢開始發生變化,最突出的是江南地區的開發和繁榮。在古時被稱作是“厥田下下”的揚州,到東晉時已成繁榮富裕之地。到隋唐時,東南財賦已為關中所倚重,特別是安史之亂後,東南財賦幾乎就是大唐朝廷的救命水。與之相對應的是,北方經濟反而因為戰亂頻仍而有所倒退。
兩漢之際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曆次動蕩對關中經濟破壞很大。隋唐統治基礎擴大後,作為政治重心的長安物資需求也急劇擴大,僅靠關中地區早已不能保障供給,必須靠東部地區轉輸以保障供給。隋代開鑿大運河、唐代大力整治漕運,都有這方麵的原因。特別是唐代,漕運在其經濟生活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從東部地區轉輸關中,飛芻挽粟,逆黃河西上,經砥柱天險(潼關附近黃河拐彎處),冉逆渭水而上,殊為不易。而自唐中期以後,中原地區又很不穩定,這條轉輸線屢被阻斷,一旦轉輸線被阻斷,關中的供給便很成問題。現在李曜欲取關中,很不痛快的一點就是中原地區是朱溫的地盤,這條相對最好走的貢賦路線顯然不能走了。
而關中地位的衰落跟關隴集團本身的衰落也有很大的關係。隋、唐為加強中央集權,都曾致力於打擊門閥士族,特別是唐代,關隴集團受到沉重打擊。而與之相對應的是關東地區一種新的勢力的崛起。安祿山戍範陽,士馬精強為天下最。後來安祿山的叛亂雖被平息,其歸降的部將卻搖身而為河北藩鎮,唐廷力不能製。別看朱溫占了整個中原,可曆史上朱梁仍被河東攻滅,河北集團仍然戰勝了中原集團。但不論河北還是中原,都不是關隴集團,因為此時的關隴方麵,實力已經大不如前。
再有就是隋唐以後,國防形勢有所變化,東北各少數民族陸續崛起。曆史上,在唐以後入據中原的少數民族大多自河北而來。河北一帶國防壓力增大,軍事重心不得不東移。既然經濟和軍事重心都已東移,政治重心仍集於關中,自然有不相適應的地方。這其實也是唐朝之後,便再沒有朝代定都長安的一個重要原因,關中地位也就相對衰落了下去。
然而眼下畢竟還是大唐,天子仍在關中,關中的重要性仍不容忽視。李曜擺手道:“誘敵出戰,乃我所長,李茂貞若真敢據守長安以圖頑抗,某自有辦法調動其軍不得不出,某要知道的是,若與李茂貞野戰,我軍勝算幾何。國寶,此次新軍整訓是你主管,你如何說?”
誰料史建瑭自從上次違令之事過後,性格謹慎了許多,聞言並未直接說什麽我軍必勝之類的話,反而道:“野戰勝負,非是二人比武,臨陣決斷,果敢勇毅,方得勝機。不過某料李茂貞雖也曾頗有勝績,然較節帥而言,當不足慮。至於我軍實力,以單兵能力而言,不如此前開山軍時,然則軍械監新製兵甲已然全軍裝備,有此一項,或可彌補此缺。”
李曜聽了雖然略微有些意外,卻也知道這都是實話,因此仍然點了點頭,道:“如此已然足夠,我料李茂貞出兵至多八萬,當不超過我軍兩倍,然鳳翔兵軍紀敗壞,當初之所以連連獲勝,一則是倚強淩弱,二則其後主要交手之兵皆是官軍。這官軍又分神策與諸王之兵……神策軍自從巢賊之亂被打散之後,屢屢新募,然則多為長安市井之徒,戰力十分低下,李茂貞擁鳳翔邊軍而勝神策,理所應當。至於諸王軍兵,實不值一提,想那宗室諸王生於安樂,哪裏會練兵帶兵?麾下軍兵一見鳳翔兵便即崩潰逃竄,也算得是一支軍隊?鳳翔軍擊敗他們,意料之中而已,以此不足以認為其為強軍。朱溫百戰之軍,我軍猶可敗之,鳳翔軍這些年除了欺負欺負禁軍之外,也未嚐真經大陣,某便是以一敵二,亦不足為懼。”
史建瑭微微點頭,卻又皺起眉頭:“節帥此言,也正是建瑭心中所想,隻是某總覺得……似乎漏算了什麽。”
李曜見他如此,輕輕一笑,問道:“你可是擔心東麵?”
史建瑭眼前一亮,擊掌道:“正是,正是東麵!”他匆匆道:“關中,意為四塞之中。雖說四塞隻是一種籠統的說法,關中周圍大小關塞甚多,曆代亦時有損益。但地位重要者,則確為函穀關、武關、散關和蕭關四座關口。這四座關口控製著關中幾個主要方向的出入通道。閉關則可以自守,出關則可進取。曆代據關中者,見形勢有利,就出關進取;見形勢不利,則閉關自守。”
他被李曜一提醒,思路清晰,立即道:“東麵函穀關,即如今之潼關,經曆代多次營建,實乃關中第一關。黃河自上遊而來,納渭水後折而向東,南北兩岸有華山、崤山與中條山夾河而立。關中與中原之間的通道,穿越華山和崤山北麓的山地,延綿數百裏,極盡險阻。潼關即當道依險而立,控製著關中與中原之通道。我軍既然南下攻取同華,則勢必要留兵力扼守潼關,否則潼關之東便是陝虢王珙,王珙再東,便是朱溫!朱溫若舉大兵自洛陽而會同陝虢出兵潼關,我等萬一未曾留意,必然要為其所趁,而潼關一旦丟失,我軍即便取了同華,迎天子回鑾,又有何用?”
李襲吉聞言立刻點頭表示同意,他道:“潼關者,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自古便是關中第一要塞。所謂要塞,有兩點至關重要:一是險要,二是重要。”他的學識最為廣博,特別是對於“古文化”而言,顯然比李曜還要深厚得多。此時提及潼關,立刻侃侃而談,述說其重要:“周慎靚王三年,楚、趙、韓、魏、燕五國聯軍攻秦,攻函穀關不下。秦兵出關反擊,聯軍大敗。始皇六年,楚、趙、魏、韓、衛合兵攻秦,進至函穀關,再次大敗而還。合五國之力,精兵、猛將、謀臣雲集,麵對函穀關天險,卻無可奈何。而秦末時,劉邦率軍西伐關中,不從正麵攻函穀關,而繞道入武關,顯然也是出於對函穀關天險之顧慮。東漢初,天水的隗囂謀割據隴西,部將王芫獻策:‘請以一泥丸,東封函穀關,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也是欲恃函穀之險,割據關隴。東漢末,涼州諸將稱雄關中。建安十六年,曹操討漢中張魯,涼州諸將以疑懼而反。馬超率眾十萬扼守潼關,曹操頓兵關前,久攻不克。後來曹軍北渡黃河,從上遊南渡出馬超軍後,曆盡艱險,才擊破馬超,略定關中。”
“東晉末,劉裕北伐後秦,取潼關、武關、蒲阪三路攻勢,後秦以重兵阻潼關。晉軍經過苦戰,才攻下關中,滅掉後秦。其後,劉裕留其子義真鎮守關中,自回南方謀代晉。赫連勃勃欲趁此機會奪取關中,其謀士王買德建議說:‘青泥、上洛,南北之險要,宜先遣遊軍斷之;東塞潼關,絕其水陸之路,然後傳檄三輔,施以威德,則義真在網罟之中,不足取也。’赫連勃勃依計而行,遂得關中。東、西魏對峙初期,東魏采取戰略攻勢,西魏隻得閉關守險。東魏天平三年,高歡發軍三路攻關中,以猛將竇泰攻潼關,另以軍攻武關,自率主力從蒲阪渡河。西魏宇文泰集中精銳,擊破攻潼關的竇泰軍。攻潼關之軍既敗,高歡隻得全線退兵。”
他微微一歎:“若說此前時日太遠,那麽高祖舊事,總不遠吧?高祖自太原起兵,入關中後,當即遣世子建成率兵把守潼關以備東方之兵,自己從容經營關隴,開創大唐基業。安史之亂時,安賊率鐵騎自範陽南下,連陷河北、河南。洛陽守將封常清敗走陝城,對守陝城的高仙芝說:‘潼關無兵,若賊豕突入關,則長安危矣。陝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據潼關以拒之。’高仙芝從其計,合兵守潼關。叛軍進至潼關,久攻不克。叛軍對關中的攻勢暫被遏止。哥舒翰代高仙芝守潼關,也一再挫敗叛軍的進攻。隻可惜……”
這後麵的話他不敢亂說了,但李曜卻不在乎,接口道:“隻可惜玄宗皇帝急於求成,詔令哥舒翰主動出關尋戰。哥舒翰被迫出關與叛軍作戰,大敗,潼關亦隨之失守,叛軍遂得以侵入關中,玄宗被迫幸蜀。”
如今皇室衰微,李曜以大鎮節帥身份,跟自己的部下說這種話,自然是沒人追究得了,史建瑭聽了也隻是點頭,毫無半點不適。唯獨李襲吉畢竟是典型的儒家弟子,聞言還是略有些尷尬,岔開話題道:“縱觀戰史,東、西爭戰,無不以潼關為必爭之地。潼關作為關中與中原之咽喉,扼之則可以斷東、西方之間往來通道。潼關為關中所守,足以保障關中東部門戶,失之則關中必危。故曆代經營關中者,無不重視潼關的守備。節帥既欲環圍長安,製霸關中,則中原不能不慮,潼關不能不守,否則一旦潼關失陷於朱溫之手,今後我軍在關中,可就十分被動了。”
李曜還未說話,史建瑭已然皺起眉頭:“既然潼關必守,那武關豈非也是必守?方才李支使也說了,漢高祖劉邦當時殺入關中,因為擔心潼關天險而走了武關,如今我等既要防備朱溫,自然也須防備武關這一路。”
武關在後世陝西省商州東南一百八十裏。漢水支流丹江自西北向東南穿越秦嶺東段山地,穿切開一條狹長的低穀地帶,成為秦嶺東段南北往來的一條通道。這條通道向西北上行,越秦嶺分水嶺後,可徑至陝西藍田,下臨長安;向東南下行,即至南陽盆地。武關則在其東南出口依險而立,扼守這條通道,為關中東南門戶。
李襲吉聞言點頭:“既守潼關以備朱溫,則武關自然也是必守。”他微微一頓,道:“武關之重要,不讓潼關幾分。想那春秋之時,陝東一帶均屬晉國。秦穆公之世,秦向東擴展,將晉逐出陝東,並與楚爭奪商洛一帶。秦穆公三十八年,秦攻鄀,迫其南遷,武關遂為秦有。此後,武關便成了秦國脅楚、攻楚的前進之基。蘇秦在策劃其合縱計劃時遊說楚威王說:‘秦起兩軍,一軍出武關,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這便是說,秦據武關對楚國構成的軍事壓力。戰國之世,秦以武關為前進基地,不斷打擊、削弱楚國,先後攻取楚漢中、南陽及漢北之地。楚懷王三十年,秦王誘楚懷王至武關,懷王到後,秦閉武關,劫懷王至鹹陽,脅懷王割地。次年,秦軍出武關攻楚,取析十五城。秦亡後,楚漢相爭,雙方相持於滎陽、成皋之間。項羽以重兵攻劉邦,劉邦壓力很大,有轅生建議劉邦由出武關,屯軍宛、葉,以分楚軍之勢。劉邦采其議,南出武關,項羽南北弄走,漸至衰困。”
他輕咳一聲,風采翩然,繼續道:“論山川形勢,武關之險不及潼關,自東南一入武關。便可徑至藍田,下臨長安。且武關距長安道遠,有緊急情況,救援不及。所以關東之兵攻關中,也多取道武關。方才某便說了,劉邦西伐關中,為避潼關之險,繞道南陽攻占武關,進抵藍田,在藍田擊敗秦軍,進軍灞上,秦王子嬰出降,秦遂亡。劉邦自武關入秦算是新開了攻入關中的一條路子。七國之亂時,吳王劉濞部將田祿伯獻計:‘願得五萬人,別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長沙,入武關,與大王會,此亦一奇也。’可惜劉濞未用。而奉命平叛的周亞夫則為避叛軍刺客在函穀關一帶狙擊,率軍自武關而出。再往後,至兩漢末,關中形勢混亂,武關常為各路軍閥出入關中之要道。西晉永嘉五年,匈奴劉漢攻陷洛陽,西晉大臣閻鼎即奉秦王司馬鄴自武關入關中,重建西晉行台。東晉永和十年,恒溫北伐前秦,自武關進至灞上,兵壓長安。東晉義熙十二年,劉裕北伐後秦,除以主力沿黃河西進作正麵攻擊外,另遣大將沈田子、付弘之趨武關作側翼進攻,當晉軍主力還在潼關之外苦戰時,沈田子早已攻入武關,進至青泥,牽製後秦大部主力,有力地配合了潼關正麵的進攻。東、西魏對峙,高歡以三路攻關中,除潼關、蒲阪兩路外,另遣大將高敖曹自武關入攻青泥。三路之中,隻有攻武關的高敖曹取得一定勝利。”
這些東西,也隻有李襲吉這種人才記得如此清楚,便是李曜聽了,也不禁暗暗記下,更別說史建瑭了。
李襲吉見了他二人模樣,心中也微微得意,身為謀臣,如果一切事情都需要主上自己去考慮,那他們這些謀臣存在的意義何在?今日既然難得有此機會,因此趁熱打鐵道:“國朝藩鎮大興之後,屢有不服朝廷詔命之地,當年東南粟帛轉輸之路被淮西李希烈所阻,遂改道荊襄,由武關入關中,武關一線,幾乎已成朝廷命脈,武關之重要不言而喻。如今武關在馮青麵(占據金、商的馮行襲)之手,此人目前雖據其地,但他實力單薄,朝廷所命,還能聽上幾分,然則山南趙匡凝已為朱溫羈縻,若朱溫真欲來爭關中,即便潼關走不通,也可走趙匡凝之山南而入金商,屆時……馮青麵是戰是降,可就不好說了。因此這武關,最好也是由節帥親自取之,關中東麵才算安全。”
李曜一聽還要再取金、商,不禁眉頭大皺,道:“照你們這麽說來,關中四塞,某須占據兩處,若是這般,某還不如將散關、蕭關一並占了,做個關中王?”
史建瑭聞言眼前一亮,李襲吉則正色道:“此事某正欲與節帥說起。”
李曜深知自己兵力根本不足以占據整個關中,聞言有些忿忿,沒好氣道:“怎麽,你還真有這想法?”
李襲吉道:“方才節帥欲李巨川所謀,將李茂貞擊敗之後,我等隻取鄜坊、邠寧,然則邠寧既取,何不幹脆將涇原一並取之?涇原雖小,邊軍不弱,我若取之,還可收其一軍,更得蕭關要塞,更固關中之勢。”
蕭關,又稱隴山關,在今寧夏固原東南。隴山山脈橫亙於關中西北,為其西北屏障。自隴上進入關中的通道主要是渭河、涇河等河流穿切成的河穀低地。渭河方向山勢較險峻,而涇河方向相對較為平易。蕭關即在隴山山口依險而立,扼守自涇河方向進入關中的通道。蕭關是關中西北方向的重要關口,屏護關中西北的安全。蕭關一失,則西北勢力取道涇州,下趨長安,便成高屋建瓴之勢。
關中西北方向的威脅主要來自隴西、河西及青藏高原上的遊牧民族。秦漢時期主要是匈奴,隋唐時期主要是突厥、吐蕃,北宋時主要是西夏黨項。蕭關為關中抗擊西北遊牧民族進犯的前哨。漢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曾入蕭關,襲擾北地等郡,致使關中震動。漢武帝時,國力增強,重視北邊國防。漢武帝曾兩次出蕭關,巡視西北邊境,耀兵塞上,威懾匈奴。自北朝後期起,突厥稱雄塞外,中原政權頻受其擾。唐武則天時,曾任魏元忠為蕭關大總管,統重兵鎮守蕭關,以備突厥。北宋時,黨項人建立的西夏稱雄西北。在宋夏之間近百年的對抗中,蕭關一帶為雙方對峙前沿。
李曜道:“涇原張公,無過無罪,攻之無名。”
李襲吉便道:“若不取蕭關,則必取散關。”
散關,又稱大散關,在後世陝西寶雞市西南五十裏。秦嶺西端與隴山分界處為嘉陵江上遊低穀地帶,這是秦嶺西部南北往來的一條重要通道。散關即在此通道的北端當道依險而立。散關是關中與漢中、巴蜀之間的咽喉,為南北必爭之地。北不得散關,無以圖漢中、巴蜀;南不得散關,則無以圖關中。
李曜仍是搖頭,這次隻說了四個字:“兵力不足。”頗為無奈。
李襲吉卻不依不饒:“節帥當心懷天下,豈能因一時之困境而不為後事憂?須知散關乃入川要道,當日漢王劉邦元年,劉邦還定三秦,即出散關出陳倉,擊敗章邯,迫降司馬欣、董翳,據有關中。東漢初,蜀中公孫述欲圖關中,遣將李育出散關,被東漢大將馮異擊破。東漢末,曹操討漢中張魯,大軍由散關南出。蜀漢建興六年,諸葛亮北伐,率軍出散關,進圍陳倉。北魏太平真君三年,北魏與劉宋爭仇池,北魏遣占弼督隴右諸軍自祁山南進、皮豹子督關中諸軍出散關西進,會攻仇池。宋軍不敵,北魏遂得仇池之地,控製隴西。梁承聖二年蕭繹、蕭紀兄弟內訌,蕭紀從益州攻蕭繹,蕭繹請求西魏宇文泰出兵益州。字文泰認為‘取蜀製梁,在茲一舉。’派大將尉遲迥率軍出散關攻梁之益州,益州遂為西魏所占。安史之亂時,叛軍攻入關中,玄宗被迫幸蜀,亦取道散關。散關之得失,實乃將來與王建爭奪蜀地之要務。如節帥方才所言留李茂貞鳳翔本鎮不打,恐怕……”
李曜問:“恐怕什麽?”
李襲吉道:“李茂貞若果被我軍擊敗,失地如此之多,兵勢軍威必然一落千丈,而散關要道卻在其手,一旦王建趁其勢弱,突然出兵擊之,散關易手。則今後節帥即便得了關中,也要時刻麵對王建的威脅,他日要取蜀地,也須麵對散關天險,何其不易?今李茂貞坐擁散關,卻無法以散關對抗節帥,必不駐守重兵,隻要節帥出兵迅速,一舉將李茂貞擊潰,則散關必入節帥之手,不複將來之憂!”
剛才李襲吉所說那些散關的舊事,李曜除了知道玄宗南逃那一出,其餘都不太清楚。不過他倒是記得曆史上在這之後發生的事。南宋初年,張浚在關陝以五路兵攻金失敗後,集重兵扼守散關,以阻金人南出;金亦以重兵屯寶雞,以防南宋再出散關圖關中。後來,大散關成為金與南宋的分界線,陸遊還有一句名詩“鐵馬秋風大散關”。再往後蒙古攻金時,為避開金人重兵把守的潼關,遣使假道於宋,派拖雷率騎兵三萬,入大散關,經漢中、安康東出,趨金汴京。宋蒙對峙時,蒙古攻南宋,攻四川之軍每自散關進軍。明初,徐達略定關中後,分軍取蜀,亦自鳳翔出散關。
其實漢中與關中的通道還有子午穀、褒斜穀、儻駱穀。但三條通道都極盡深險,不利於人力物力的大規模通行。如曹操在與劉備爭漢中不利後多次感歎“南鄭直為天獄,中斜穀道為五百裏石穴耳”,曆代兵家輕易不敢出此。這樣,作為關中與漢中之間的必經之地,散關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曜聽了李襲吉的話,苦笑道:“說來說去,其實你是勸某直接將李茂貞徹底擊滅,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