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轉頭看去,說話的正是先前去付艄公渡資的那少年,原來此人卻是這王博士的兒子。隻是此時天色將晚,李曜也看不得分明,不過好歹也能看出這少年眉目清秀,臉色頗有不服,隻是對他父親尊重,聽了這訓斥,也就悻悻住口不提而已。

李曜的八卦之心大起,心中忖道:“當時大家怎麽?看來這少年是深知其中內幕的,隻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喜爆八卦的愛好,要是跟蛋媽一樣,倒是值得我呆會刺探刺探。”(蛋媽跳將出來,斜睨著眼:“小丫那不想混了?”)

李曜心裏正嘀咕,那邊王博士教訓完兒子,已歉然拱手:“犬子頑劣,不堪承訓,言出無狀,有汙尊耳,郎君見笑了。”

李曜忙道:“豈是如此?令郎也是一心維護家尊,其心可嘉,其情可憫。王博士家風嚴謹,曜雖外人,見之凜然……不知二位郎君如何稱呼?”

那少年想是沒料到李曜忽然問他們名姓,下意識先瞥了父親一眼,見其麵色如常,這才拱手道:“勞正陽兄下問,小……小生王秦,字燕然。這是小生書童,平時喚作平兒,倒也無甚表字之說。”

李曜年紀不大,王博士和那官差可以叫他李郎君,這王秦看來卻比李曜還小,叫李郎君就有些不敬,同輩相見,須得稱呼他的字。

李曜心道:“這王博士看起來家風嚴謹,又曾是在太醫署身居要職之人,說來也當是久讀詩書之人,怎的給兒子取個字取得這般沒有講究,‘秦’與‘燕然’,有甚關聯?”

須知古人起名和取字,乃是大有講究的學問。舊說上古嬰兒出生三個月後由父親命名。男子二十歲成人舉行冠禮時取字,女子十五歲許嫁舉行笄禮時取字。為什麽有了名,還要取字呢?《儀禮·士冠禮》中說:“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孔穎達為《禮記·檀弓》的“幼名,冠字”作注說:“生若無名,不可分別,故始三月而加名,故雲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複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也就是說,這是出於尊重的需要,出於“為長者諱”的需要。

古人先名而後字,因此取字往往遵循“名字相應”的原則,即字與名之間有一定的聯係。《白虎通義·姓名》裏說:“旁(傍)其名為之字者,聞其名即知其字,聞其字即知其名,若名賜字子貢,名鯉字伯魚。”可見名與字之間的聯係可以是語義方麵的,也可以是字形方麵的,這就是漢語漢字對名字的影響。

名與字,在語義方麵的聯係有很多類型。有的字和名是同義詞,如宰予,字子我,“予”、“我”乃是同義;許慎,字叔重,“慎”與“重”乃是同義;諸葛亮,字孔明,“亮”與“明”乃是同義;褚遂良,字登善,“良”與“善”乃是同義。而有的字和名是反義詞,如韓愈,字退之,“愈”與“退”乃是反義;趙孟頫,字子昂,“頫”與“昂”乃是反義。還有的字與名具有聯想關係,如冉有,字子求,須“求”才“有”;趙雲,字子龍,“龍”乃由“雲”所生。再有的字與是同類關係,如孔鯉,字伯魚,“鯉”是“魚”類。鄭樵,字漁仲,“樵”夫與“漁”翁在中文之中一貫為侶。

字與名在字形方麵也有聯係,古時有所謂“由名省形製字”的方法,就是離析“名”的字形而得“字”。如秦檜,字會之,“會”為“檜”的一個組成部分;姚椿,字“春木”,“春木”是對“椿”的離析;毛奇齡的字很多,有兩生、大可、齊於、於、初晴、晚晴、老晴等,其中“大可”就是對“奇”的離析。

因為姓名是連在一起的,所以人們取名時,往往又據姓而取。有的是取語義方麵的聯係,《唐書·魏征傳》有“雲朝霞”,《五代史·伶官傳》有“鏡新磨”,《遼史·伶官傳》有“羅衣輕”,現在有“成龍”、“牛得草”、“馬識途”、“馬伯樂”等叫法,都是名因姓取。有的是取字形方麵的聯係,如老舍,姓舒,名舍予;聶耳,原名聶守信,他的聽覺特別敏銳,又姓“聶”,人們依據“聶”的字形親切地稱他“耳多”,他就以“聶耳”為筆名,最終以筆名行世。除了姓名有字形、字義的聯係以外,古人還有改姓的做法,也往往利用漢字的形體聯係,如漢代淮陰侯韓信之後改姓“韋”,“韋”是“韓”的一部分;明代方孝孺族人為避禍而改姓“施”,用的是民間把“施”拆為“方人也”的習慣,暗含“方家後代”的意思。這裏如果深論,未免龐大,便不贅述。隻說具體到取字之方式則是多種多樣,大體上有以下九種。

一曰並列式:名與字是等同事物或同一屬性的兩個方麵。孟子,名軻,字子輿,“軻”與“輿”都同車有關係。而東漢文學家王充,字仲任,“充”與“任”屬性相同。

二曰扣合式:名與字扣合嚴密,共同表示一個深刻內容。例如屈原,其名平,字原,扣合而為“平原”。北宋散文家曾鞏,字子固,扣合為“鞏固”。三曰注釋式:名與字有互相注釋的作用,使道理講得透切。東晉葛洪,字雅川,有“大川洪濤”之意,寓有履行常規慣例,遵循和師法先賢道德規範之意,表達了遠大的誌向。

四曰相對式:名與字對立相匹,對照強烈。南宋哲學家朱熹,字無晦,“熹”同“晦”明暗相對。現代戲劇家洪深,字淺哉,“深”同“淺”相對。

五曰同用式:名與字用相同的字表示。明馮夢龍,字猶龍,同用一個“龍”字。明末清初戲曲家李玉,字玄玉,同用一個“玉”字。六曰因果式:名與字互為因果,揭示出事物的規律。南宋辛棄疾,字幼安,從小根除病疾,自然得獲安康。元朝馬致遠,字千裏,乃取駿馬奔馳可致千裏之意。

七曰呼應式:名與字互相呼應,揭示出意義。如東晉郭璞,字景純,正是“璞玉”同“純良”呼應。清孔尚任,字舉重,“任”同“重”呼應,寓有“任重道遠”之意。

八曰推導式:以其名而推其字,反之亦然。如張九齡,字子壽,“九齡”正屬“童子之壽”也。李賀,字長吉,吉宿長臨,正應慶賀。九曰仿照式:名字仿效前人,互為使用。南宋陸遊,字務觀,其名字仿效了北宋詞人秦觀,字少遊。西漢司馬相如因慕戰國藺相如,把小名“尤子”改為“相如”。

所以對於古人來說,名與字,幾乎是一定有所聯係的。譬如李曜,曜字有兩種意思,一是照耀、照亮;二則是日月星辰,都可稱之為曜。李衎為其賜字“正陽”,正是取日月星辰之首的“日”字。譬如李衎本人,衎乃是安定、舒適、怡然自得之意,所以他字樂安。李曜的大哥李暄,暄者,溫暖也,所以字熙和;三哥李晡,晡者,申時也,所以字申午……

至於這王秦既然名“秦”,卻又表字燕然,李曜實在想不明白,所謂燕然,大抵是燕然勒銘之意,也就是勝利,可這跟秦字有甚關係?

王博士見李曜忽然麵現遲疑,也明白其中關鍵,輕咳一聲,那邊王秦卻搶著說道:“正陽兄想是疑惑我這名字有異?”

李曜幹笑一聲:“呃,想是某才學淺薄,不知其中典故。”

王秦擺手輕笑道:“正陽兄可知燕然之意?”

“莫不是燕然勒銘?”李曜做出虛心請教的派頭來——倒也不是故作姿態,他雖然自詡有些功底,可跟古人,尤其是真正的古代讀書人相比,可就沒多少信心了,畢竟古人不比現代人所學甚雜,人家幾乎就是專業玩文字,那怎能相比?

不過還好,王秦笑著點頭,說道:“正是燕然勒銘之意……嗬嗬,如此想必正陽兄是奇怪,這秦字,與之何關?然否?”

李曜自然拱拱手:“正要請教。”

王秦又是嗬嗬一笑:“其實倒無甚典故,隻是家父素來仰慕先太宗文皇帝陛下,而太宗登基之前受封秦王,征討天下,從無敵手,家父因此將這秦王的秦字,當作勝利凱旋之用。”

李曜一愣,還有這種搞法?不過……勉強也說得過去吧。忽然心中一動,笑道:“秦王,王秦,倒是好名……啊呀,失言,失言。”

他本來是想說,秦王是勝利的保障,你王秦二字正是秦王倒過來念,又字燕然,這倒是有意思得很。然後忽然醒悟,這可是在大唐,秦王不是誰都能比的!拿來跟秦王比,你是想造反稱帝不成?須知李世民當初做過的尚書令,直到現在大唐都快完蛋了,也沒人敢受這個官職。當初郭子儀平定安史之亂,那可是潑天大功,結果皇帝一激動要授他尚書令,嚇得老郭心驚膽顫,慌忙請辭,而且是固辭不受。為何?不就是為人臣子不敢與太宗皇帝相比麽。

果然王博士和王秦父子倆都被李曜的話唬得臉色一白,還好李曜馬上把話引開,一會兒說賢父子與二位公人一路辛苦了,一會兒又說自己營地中正準備了酒食,現在去正好開餐雲雲,才算是遮蓋了過去。

李曜熱情款款地帶著一行五人到了營地,盧三早已弄好李曜的吃食,一見他帶了這麽幾位“客人”,不覺有些驚訝。不過他畢竟是老江湖,當時也沒多問,卻趕緊到旁邊加了些飯菜過來。

李曜請幾人席地坐下,剛要叫酒,王博士卻說他們父子和書童都不飲酒,請李曜自便。結果那兩名官差一見王博士不喝,也都表示公務在身,不便飲酒。李曜見了,便不再勸,不過客人既然不喝,他自己自然也不會喝,何況他雖有酒量,卻對這唐朝的酒愛好不大,能不喝倒是好事。

這一席宴,盧三也是陪客之一,席間聽得王博士本是太醫署醫學博士,盧三卻是大喜過望,說自己的腿最近有些毛病,經常有猶如針刺之感,不知何故。

原本李曜想:“這王博士家風嚴謹,又曾身居要職,隻怕多半也是倨傲之人,豈能放下身段來診治盧三這樣的區區家仆?”

哪知道那王博士聽了,卻毫不猶豫,當下便放下碗筷,走過去給盧三瞧病。他甚至並不避諱正在吃飯,吩咐盧三把褲腿卷上去,細細看了。又一邊伸手輕按揉捏,一邊詢問盧三症狀感覺,竟然毫無架子,另李曜頗為驚訝。

等他望聞問切一套做完,才忽然朝李曜道:“未知李郎君營中,可有筆墨紙硯?”

李曜啊了一聲,道:“倒是巧了,正有一套……憨娃兒,取我紙筆來。”

等李曜的筆墨紙硯到了,王博士便道:“某雙手不便,勞煩李郎君為令仆記下藥方。”

王博士都不擺架子,李曜更沒有擺架子的習慣,當下自然應允,讓憨娃兒趕緊研墨。等墨汁初出,李曜便請王博士道來。

王博士道:“令仆關節有定處如針刺,肌膚青紫,外有紅斑,舌紫脈澀,乃是風濕急起之狀。我今有三方,分用於初治、漸愈、根除,李郎君可記。其一,初治時,雙花、蒲公英、生石膏、龍膽草、土茯苓、虎杖、生地、木通、赤芍、桃仁、蟬衣、炙水蛭、烏梅、甘草,嫩桑枝或鮮蘆根適量煮湯代水。待病情稍卻,再用漸愈之方,乃是黃柏、黃精、鱉甲、秦艽、木瓜、防己、絲瓜絡、威靈仙、青蒿、忍冬藤、雞血藤、夜交藤、地龍、五味子、嫩桑枝或鮮蘆根適量煮湯代水。最後便是根除,乃用黃芪、黃精、雞血藤、丹參、青蒿、千年健、龜板膠、地龍、桂枝、白蔻、雞內金、土元、枸杞、桂圓、茉-莉-花、夏枯草,仍是取適量煮湯代水。”

李曜對中藥不熟,一邊寫還偶爾要問,比如那“炙水蛭”之類,好容易寫完,盧三千恩萬謝接過去,又去請教王博士所謂“適量”到底是多少。

這時候宴以撤下,王博士倒是不厭其煩,一項項跟盧三說明。李曜聽得無趣,正想托詞出去轉轉,王秦忽然問道:“先前聽正陽兄所言,此番乃是要去潞州?”

李曜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笑著點頭道:“正是,燕然今日可是從潞州來?聽聞眼下朝廷欲對並帥有所舉措,卻不知潞州如今……可還安定?”

王秦微微蹙眉,道:“正陽兄若願聽小弟一言,此去潞州,最好早去、速歸。”

“哦?”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一二,但麵上卻裝出疑惑的模樣:“燕然何故有此一說?莫非潞州如今已然方寸大亂?……並帥天下豪雄,今潞帥李公乃是並帥胞弟,想來當有手段可以穩定潞州才是呀?”

王秦搖搖頭:“並帥如何,小生未曾親見,自然不敢妄言。然則聽聞並帥十五從軍,隨其父國昌公平定龐勳之亂,立下戰功,因驍勇無敵,乃有一箭雙雕之神技,軍中號稱‘飛虎子’。而後巢賊肆掠京城,李公應詔,出兵勤王,擊滅巢賊,追襲萬裏,得功第一,因除並帥……正陽兄評並帥為‘天下豪雄’,自無不妥。隻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並帥有再定乾坤之力,潞帥卻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此二者不可混為一談。”

李曜訝然道:“莫非潞州果然不穩?燕然賢弟,你既從潞州而過,可否將其中情形告知與我,多少有個防範。”

王秦見李曜神色急切,心道:“這人年紀輕輕就帶商隊出行,心中必然擔心出事,他這一路足足兩百多人,運送的東西又那般隱秘,車上都蒙了牛皮,隻怕多半是軍械。既是軍械,自然幹係甚大,也難怪他這般緊張了。這人以商人身份,與我等一行素不相識,父親甚至還是戴罪之身,他卻仍然能折節下交,設宴款待,絕口不提報酬,實乃坦蕩君子所為,我若力所能及,自當助他一臂之力。”

王秦於是輕咳一聲,正色道:“不瞞正陽兄,我等一行今日在潞州暫歇之時,多聽潞州人對潞帥怨恨之言,若隻是尋常百姓這般說道,倒也罷了,然則潞州兵將對潞帥也似頗為不滿,甚至膽敢在酒肆飲酒之時公然抱怨,其同行兵將,也紛紛附和……這潞州隻怕真有些不妥。”

李曜“啊”了一聲,還沒想好怎麽回答,王秦卻緊跟著又丟了一個大炸彈過來,隻聽他歎息道:“我等出了潞州往北而來,見到一行健卒,約莫五百人,正往北行於官道。路人說,那是潞帥為討好並帥而獻上的潞州精兵‘後院將’。我等因趕路,越過這支兵馬時,竟然聽得這些兵將對潞帥也是……也是頗為不敬,甚至有人嚷嚷著要回潞州找潞帥問個明白雲雲。末了還是一位牙將出麵安撫,這才勉強壓製住了。”

李曜驚道:“五百後院將既然已經出發了!”

王秦奇道:“原來正陽兄已然知曉此事?如此,倒是小弟饒舌了。”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那後院將既然已經出發了,按照行程算來,隻怕此刻已經到了濁漳水對麵,如此豈非糟糕之極!等老子去潞州交差,屁股後麵的後院將就要造反,然後牙將李元審追擊之下被馮霸打傷,帶兵回了潞州,接著李克恭去看望李元審,安居受就趁機造反了,李克恭和李元審被一把火堵在院子裏燒得渣都不剩……那不就是說老子這一去,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擺明了就要有去無回麽?那安居受造反成功的時候,可是立即向朱溫靠攏的,我算是李克用派去送軍械的,他豈能放過我?”

王秦見李曜急得話都不說了,心中反而又有些意外,奇道:“正陽兄,雖然潞州形勢有些不妙,但想來暫時還不會有甚大亂,正陽兄隻須早去速歸,想來便無大礙,何以如此……如此著急?”他本想說“何以如此驚慌失措”,想想這個詞用來有點傷人,還是換了。

李曜苦笑道:“燕然賢弟,你有所不知……”

“郎君!郎君!”李曜話未說完,外麵匆匆跑來一人,乃是李曜安排在今夜守夜第一班中的一人。

李曜心中一凜,霍然抬頭:“某在此處,何事驚慌?”

那人慌忙行了一禮,道:“郎君,對麵河上人影憧憧,又有船隻聚集,似乎有大隊人馬要渡河過來,眼下天色已晚,看不仔細,不知是不是蟊賊馬匪之流,俺是來請問郎君,要不要全隊戒備則個。”

李曜猛然站了起來,下意識朝王秦望去。主人站著了,王秦自然不好坐著跟李曜說話,也站了起來,蹙眉道:“算來,那潞州後院將倒是應當到了對岸。今日我等見到的那一支兵,應當是有五百後院將和潞州牙兵三百左右,如此至少有八百軍……這般看來,對麵之人不大可能是蟊賊馬匪,是這支潞州兵的可能性反而要大得多。正陽兄不必擔心。”

“哥擔心的就是潞州後院將!”李曜心中大急。

他轉了轉,斷然道:“告訴大夥兒,小心戒備!今夜須得和衣而睡,另外……所有車輛,集中在我營帳周圍。開一車軍械,每人配發馬刀一把,都拿在手邊,一旦有警,立刻到我營帳周圍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