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今日流傳最廣的軼聞有兩件,兩件事都跟名動河東的飛騰軍使李正陽有關。一是他收了一位原名叫鄭小花的孤女為養女,並為其改名為李無憂;二是他收了一位名叫馮道的少年為入室弟子,並提前為此子賜字“可道”。

所謂入室弟子,在此時是指學生搬進先生家中,平時與先生一同生活,不僅學問由先生教導,連生活也由先生負擔的一種與先生格外親近的弟子。這一類弟子通常被認為是先生的“衣缽傳人”,如果先生的弟子較多,則這一類弟子就是其中的核心。譬如孔子有弟子三千,但其中隻有子貢等人,才能算入室弟子。

晉陽城中風傳,那位原名鄭小花現名李無憂的女孩兒,是因為其家人為蕃漢馬步軍都校李存信害死,而李曜正巧遇上此事,憤而將此事報與節帥大王與蓋左仆射知悉之後,未免這年僅六歲的孩子孤苦無依,便將之收養的。

這個傳聞大體上看,似乎是沒有問題的,真實性相當高。唯一值得商榷的是這個傳聞太過活靈活現,甚至出現了“是時,李都校麵對李飛騰的質問麵紅耳赤、無言以對”、“李飛騰怒斥存信:‘尚有半分人性否?’,存信慚愧無地,不敢辯。”之類的說辭。

到了最後,全城的茶博士(類似於後來的說書先生)也忽然統一了口徑,開口就是“今日某要說的,乃是‘李飛騰三罵李都校’!諸位客官聽真:話說昨日巳時,雷鳴電閃,大雨傾盆,李飛騰乘節帥馬車出了節帥王府,正行至鄭家祠堂,忽聽得前方吵嚷。李飛騰心中生疑,如此大雨之下,怎會有人積聚喧嘩?遂下車查看。諸位客官,李飛騰這一看,可就不得了了。你道何事,原來是……”當下便將李存信逼迫鄭張氏母子之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直說得眾茶客義憤填膺,恨不能衝進李存信府中痛打他一頓才好。

然後,茶博士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拿鎮紙往案上一拍,大聲道:“要說咱們河東軍中,可不是都像李存信那等惡人,好人還是更多的。就譬如說這李飛騰李軍使,那可就是個忠肝義膽、俠骨柔腸的大英雄、真名士,他下了馬車,一聽此事,頓時怒火中燒,大喝一聲:‘存信之罪,實無可恕,某河東軍,以此為辱!存信雖為某之兄長,此時某也不可為私誼而累公義,把式,速去請蓋仆射來此,某當親稟此事與聞’!”

眾茶客聽了這句,齊聲叫好,其中一文士聽了,拍案喝道:“說得好!好一個不可為私誼而累公義,李飛騰誠然當得起少年英才、河東名士之譽!隻是卻不知這蓋仆射是否肯來,若來,又是否與李飛騰所想一致。”

那茶博士一瞥此人,笑著點頭道:“這位客官說得是,若是蓋仆射以為此乃小事,不肯前來,或是前來之後,包庇作惡之人,那就勢必要生出另一波事來。不過諸位客官可以放心,蓋仆射聞訊之後,立刻趕到事發現場,並仔細聽取了李飛騰之言。一如李飛騰一般,蓋仆射看過現場,調集差役、坐婆,查明案情之後,勃然大怒,立即傳令,召李存信前來問話……”

那文士茶客聽到此處,忽然一歎,搖頭道:“蓋仆射這一怒,未必可以當真呐。”

那茶博士微微一怔,奇道:“客官此言卻是何意?”

文士道:“蓋仆射若是當真怒不可遏,當時就絕對不會召李存信前去見他,而是自己轉身去拜見李並帥,向並帥稟報此事,而後以他在並帥跟前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來左右並帥心中所想,如此一來,李存信別說丟官罷職等閑事爾,就算並帥一時火起,直接動用軍法拿了他的腦袋,也未嚐沒有可能。然而可惜的是,蓋仆射隻是佯裝大怒,實則並無置李存信於死地之心……某料蓋仆射隻是將李存信大罵一頓,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或者就是蓋仆射一通長罵,一直罵到並帥派人前來幹預此事,不知據茶博士所知,其後的事實是否如此?”

這文士一番話說完,其他人隻是覺得有趣,或是驚訝,唯獨茶館東廂雅閣之中,兩名年輕人卻是同時目露精光,對視一眼,露出凝重之色來。

“燕然,你是晉陽百曉生,你可知道此人來曆?是否是王家學士?”

說話之人,正是外間茶博士口中稱讚不已的李存曜李軍使,而他對麵所坐的,便是依舊穿著白色儒服的王笉了。

王笉的確算得上是晉陽的百曉生、萬事通,但對於此人的來曆,她卻也搖了搖頭,道:“卻是未知。”

李曜頗為意外地蹙起眉,沉吟道:“此人僅僅從這半真半假的話中便猜到蓋仆射的心思,這份能耐,絕非常人可有,某料此人必大才也。”

王笉微微一笑,道:“兄長若欲招攬此人,某為兄長探知。平兒,你去。”

那邊萍兒從屏風後轉出,微微一禮,領命去了。李曜則微微有些錯愕,王笉失笑道:“兄長有何可奇,某知太原大事,未必盡知小事,聽此人口音似為洛陽人,非我太原之士,某認不出來,也不稀奇。不過他既然顯露出洛陽口音,某家中自有人知道其來曆,平兒出去一問,自然知道。”

李曜這才醒悟過來,王笉雖然對晉陽人物知之甚詳,但有些外來士人,她也未必個個都認識,大人物固然識得,名氣不彰的卻就不然了。估計這些名聲不夠顯赫的文人,她家中隻怕是另外做了記錄或者另外有人關注,隻在家主需要之時才奉上情報的。

想到此處,李曜不禁有些感慨,這些千年世家能夠承續如此之久,除了那些放在台麵上的文人雅士學者大儒,果然都是有不少暗實力的。

於是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話。卻聽外麵那茶博士道:“客官慧眼如炬,後事果然如此。蓋仆射大罵李都校之時,大王忽然派人將李都校叫去了節帥王府,據說……現在還沒放他出來。”

那文士笑了一笑,卻不再多言,隻是端起茶來,輕輕喝了一口,模樣悠閑,似乎這一結果早在他意料之中。

那茶博士又說了一會兒,一邊說,一邊時不時朝那文士望去,似乎生怕又被這文士打斷。好在這文士自發那番議論之後,便不再多說什麽,隻是悠然喝茶。

李曜在雅閣之中望去,越看越覺得此人絕不應該是無名之輩,正在心中猜測之時,萍兒已然回來。

李曜忙問道:“可知此是何人?”

萍兒笑道:“此乃榆次縣令李襲吉是也。此人乃是洛陽人,其父李圖,曾為洛陽令,乃玄宗朝左相李林甫之後。李襲吉曾中進士,後值喪亂,出奔河中,再後因訪友而來河東,入帥府為府掾,不久後,李並帥表其為榆次縣令,至今在任。”

李曜眼前一亮,竟然是李襲吉!史書上說李襲吉文章極好,但卻淡泊名利,如今日之狀來看,隻怕是真的。

李襲吉文章好,李曜是知道的,因為當初他讀本朝太祖的某些八卦文,知道太祖當年曾叫姚-文-元讀《五代史·李襲吉傳》,所以他閑著沒事也去讀了。李襲吉的文章,舉一例便可說明:天複年間,李克用議欲修好於梁,命襲吉為書以貽朱溫,書曰:

“一別清德,十有餘年,失意杯盤,爭鋒劍戟。山長水闊,難追二國之歡;雁逝魚沉,久絕八行之賜。比者仆與公實聯宗姓,原忝恩行,投分深情,將期棲托,論交馬上,薦美朝端,傾向仁賢,未省疏闕。豈謂運由奇特,謗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於幕夜;金戈鐵馬,蹂踐於明時。狂藥致其失歡,陳事止於堪笑。今則皆登貴位,盡及中年,蘧公亦要知非,君子何勞用壯。今公貴先列辟,名過古人。合縱連衡,本務家邦之計;拓地守境,要存子孫之基。文王貴奔走之交,仲尼譚損益之友,仆顧慚虛薄,舊忝眷私,一言許心,萬死不悔,壯懷忠力,猶勝他人,盟於三光,願赴湯火。公又何必終年立敵,懇意相窺,徇一時之襟靈,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眾,明日下其危牆,弊師無遺鏃之憂,鄰壤抱剝床之痛。又慮悠悠之黨,妄瀆聽聞,見仆韜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誤致窺覦。

且仆自壯歲已前,業經陷敵,以殺戮為東作,號兼並為永謀。及其首陟師壇,躬被公兗,天子命我為群後,明公許我以下交,所以斂跡愛人,蓄兵務德,收燕薊則還其故將,入蒲阪而不負前言。況五載休兵,三邊校士,鐵騎犀甲,雲屯穀量。馬邑兒童,皆為銳將;鷲峰宮闕,鹹作京坻。問年猶少於仁明,語地幸依於險阻,有何覘睹,便誤英聰。

況仆臨戎握兵,粗有操斷,屈伸進退,久貯心期。勝則撫三晉之民,敗則征五部之眾,長驅席卷,反首提戈。但慮隳突中原,為公後患,四海群謗,盡歸仁明,終不能見仆一夫,得仆一馬。銳師儻失,則難整齊,請防後艱,願存前好。矧複陰山部落,是仆懿親;回紇師徒,累從外舍。文靖求始畢之眾,元海征五部之師,寬言虛詞,猶或得誌。今仆散積財而募勇輩,輦寶貨以誘義戎,征其密親,啗以美利,控弦跨馬,寧有數乎!但緣荷位天朝,惻心疲瘵,峨峨亭障,未忍起戎。亦望公深識鄙懷,洞回英鑒,論交釋憾,慮禍革心,不聽浮譚,以傷霸業。夫《易》惟忌滿,道貴持盈,儻恃勇以喪師,如擎盤而失水,為蛇刻鶴,幸賜徊翔。

仆少負褊心,天與直氣,間謀詭論,誓不為之。唯將藥石之譚,願托金蘭之分。儻愚衷未豁,彼抱猶迷,假令罄三朝之威,窮九流之辯,遣回肝膈,如俟河清。今者執簡吐誠,願垂保鑒。

仆自眷私睽隔,翰墨往來,或有鄙詞,稍侵英聽,亦承嘉論,每賜罵言。敘歡既罷於尋戈,焚謗幸蠲其載筆,窮因尚口,樂貴和心,願祛沉閼之嫌,以複塤篪之好。今者卜於嚬分,不欲因人,專遣使乎,直詣鈴閣。古者兵交兩地,使在其間,致命受辭,幸存前誌。昔賢貴於投分,義士難於屈讎,若非仰戀恩私,安可輕露肝膈,淒淒丹愫,炳炳血情,臨紙向風,千萬難述。”

朱溫看罷書信,對敬翔等人說道:“李克用兵敗乞和,望喘餘息,猶氣吞宇宙,還說什麽‘馬邑兒童,皆為銳將’‘陰山部落,是仆懿親’!爾等回信,狠狠替孤罵他一通!”

敬翔等人自然遵命,寫了封回信,但無論如何沒有李襲吉的文筆和氣勢。朱溫看了,也隻得歎道:“李克用現在就剩這麽點地盤了,居然還有這樣的才智之士!如果說已孤王的智謀籌算,再能得李襲吉這樣的筆才,那才是如虎添翼啊。”身為朱溫第一謀士的敬翔,以及一幹謀臣紛紛自愧弗如,因此李襲吉文名更盛。

至於淡泊名利,卻是李曜這一瞬間的明了。李襲吉方才僅僅憑那幾句半不搭調的話,便能將蓋寓、李克用的心思全部猜得清清楚楚,可見他的政治智慧絕對不差。但曆史上他的施政建議並不多,隻是有一次,李克用勢力大弱,不得已開始“整頓內務”的時候,他曾經建議說:“希望大王尊崇德禮,愛護部下與百姓,盡量節儉以減輕百姓負擔,外邊堅守以保境安民,同時練兵整頓軍隊,鼓勵農業生產。自古以來都是平亂時期用武將,治國安邦用文臣。穩定賦稅,規範法令,賞罰分明,那部下就沒有強橫之人亂政亂軍;親近正直人,那眾人便不再擔心被人誹謗誣陷。如此實施清明之政,則不求富而國家自然富足,不求安而國家自然平安。”

除此之外,李襲吉似乎便沒有什麽建設性的意見了。

但剛才的那一幕讓李曜發現,李襲吉絕不是想不出建設性意見,而是肯定出於某種心態而故意不吭聲。

什麽心態,李曜此時難得去想,他想的是,這個人才,有必要挖到!

此人不僅是文士,還是能吏,這是在五代最為缺少的一類人才,不可不要。

須知唐末五代時期,與“武將”相對應的“文臣”,就其組合成份而言,實際上是一個相當龐雜的群體。在他們之中,有的來自往日的名門、官宦世家,有的自身即前朝舊臣,有的則逢風雲際會或憑藉自己的能力起自民間。他們有的曾經從文業儒,有的素來不學無術;有的長於治事,有的不堪繁劇;有的潔身自好,有的則諂諛無行。他們中既有“儒生”“文士”,亦有所謂“文吏”。

文臣群體的構成特點,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其內部關係。以“華族科名”為特征的“衣冠之士”,自唐末長期居於領袖群倫的朝廷重臣宰相之位;而五代的近臣謀士班底,則主要由一批沉浮於社會基層、在戰亂及重建過程中湧現出來的善斷繁劇、兼具刀筆吏幹之才者組成。文臣群體中不同類型人物之間素存的芥蒂,在動蕩之中顯露無遺。隻要看看李振者流對於“清流”的嫉恨,楊邠、王章等人對於禮樂文章的鄙薄,就不難明白,“文臣”們彼此之間的成見有多深。這些人雖然起家方式、素質能力各異,在當時卻攀升向同類目標,在同一出路中搏爭。這種艱難生涯中之擠抑排斥、升降成敗造成的敵視是刻骨銘心的。橫亙於他們之間的溝壑,實際上並不淺於文武之間的畛域區分。

此時還算唐末,衣冠之士還有一定地位,再過十年,兼具“名族”與“文學”背景的所謂“衣冠之士”,在朝廷決策過程中所能起到的實際作用就會相當有限,但他們仍在竭力利用自身在社會上的影響力,試圖維持其最後的地位。這種狀況在唐末以及號稱承繼“大唐”的後唐時期反映得尤其突出。

唐朝末年的中央朝廷,從君主到官僚回天乏術,卻出現了講求士族流品的回潮。學界早有研究指出晚唐貢舉為官宦士族、權豪子弟所充塞。鹹通中舉進士不第的胡曾,曾在其《下第》詩中抱怨道:“上林新桂年年發,不許平人折一枝。”昭宗朝進士黃滔也說,“鹹通乾符之際,豪貴塞龍門之路,平人藝士,十攻九敗。”風氣所向,“當時士大夫以流品相尚,推名德者為之首”,一時間之朝廷重臣多係出身於公卿之家或累代名族、且科舉及第者。以昭宗後期的宰相為例:孔緯,曲阜孔氏之後,擢大中進士第;韋昭度,屬京兆韋氏,鹹通進士;崔昭緯,清河崔氏,亦進士及第;裴樞,出自“代襲冠冕”的河東著族聞喜裴氏,鹹通進士;崔遠,博陵崔氏,龍紀進士,“諸崔自鹹通後有名,曆台閣藩鎮者數十人,天下推士族之冠”;陸扆,祖係吳郡陸氏,光啟進士,曾被皇帝寄予“斯文不墜”的期望;柳璨,出自河東柳氏,光化登第,因學術博奧而“時譽日洽”……這批人的“衣冠聲望”成為唐廷在無望中的希望。

唐代的曆史走到這一步,所謂的“衣冠”“士族”,本已衍生出新的涵義;依郡望係等第的“名族”,早已與權力中心疏離而風光不再。既為大士族之後而複紛紛投身於科舉,正反映出曆史的發展趨勢。而在經曆了黃巢起義“天街踏盡公卿骨”式的掃蕩之後,上層社會中反而出現了朝廷與“衣冠流品”的緊密結合。不過,此時會聚起來的這些兼具“閥閱”與“冠冕”者,實際上不可能再構成為封閉排他的貴族權勢集團,除去可以增重些許身份作為號召之外別無意義。而且,“衣冠流品”對於政權的強烈依附,直接削弱了他們在亂世中的適應能力。這些人不幸在朝廷麵對著內官中使乃至禁軍將領的戒惕與抵-製,在外部麵臨著強藩咄咄逼人的壓力,全無震懾扭轉之功。如韋昭度者,“舊族名人,位非忝竊”,卻被宦官田令孜譏諷為“在中書則開鋪賣-官,居翰林則借人把筆”;至於裴樞等,更隻被軍閥朱溫及其腹心視為“衣冠宿望難製者”。

正當王朝末路的這批士大夫,其資質構成有著令人矚目的特點。唐廷為乞靈求助而尋覓得來的這批官僚,盡管兼備科舉與門戶背景,卻多非學識幹才兼長,惟其如此,他們對於“流品”有著特殊的維護與自矜。而這批人當危難之際的所作所為(或者說是“無所作無所為”),則暴露出他們的致命弱點。

因此,李襲吉這樣有出身,又有能力的人才,是李曜認為絕對不可錯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