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初冬,落木蕭蕭。

辰時剛過,忽然下起雨來,起先還隻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到得巳時二刻,竟然下城了瓢潑大雨。

雨勢一大,冬風越發清寒入骨,路上的行人早已各自找地方避雨去了,街道兩旁的各種小店屋簷下擠滿了避雨的行人。一時間,太原城這座繁華的大唐北都,似乎也凍得瑟縮起來。

節帥王府原本緊閉的大門卻在這時忽然打開,一輛華貴的馬車從王府駛出,朝著城東方向不疾不徐地駛去。車輪滾過青石板街,淡淡的痕跡立刻被雨水洗去,一如昨日的一切被今日覆蓋,終將消失無蹤,唯餘記憶。

“那馬車,華貴若此,莫不是節帥大王的車駕?”

“胡說八道,節帥大王何等人也,出門豈止這麽區區一輛馬車,難道大王還能寒酸到連個護衛牙兵也沒有麽?”

“可那馬車上的雕花,乃是螭龍,若非大王的馬車,遍觀河東,誰敢僭越?”

“這個……沒準是大王的車夫偷偷駕車出來招搖,你知道,這種事可不是不可能。”

“某看不像。”

“要招搖的話,何必選在這等雨天?再說,大王的馬車肯定有人查看,而且絕對不止一人,這等雨天駕車出來,若是損了車……區區車夫,擔待得起嗎?”

“哦……也是,那沒準是大王送人回府吧,譬如蓋左仆射,大王不是經常派車送他?”

“某這小店開張甚早,今日左仆射未曾來大王府上,若說大王要送誰,那隻怕是送李飛騰了,今個就隻有李飛騰一大早就來了大王府上。”

“可是南敗張浚,北定赫連,西破拓跋的李正陽李飛騰?”

“可不就是,還能有哪個李飛騰?”

“難怪,難怪。李飛騰身為大王螟蛉,卻能被大王以郡王車駕載送而歸,看來在大王心目中地位甚是特別啊。”

“那是,人家李飛騰來大王麾下不過年餘,從出任掌軍械監到如今被大王準許擴飛騰軍至一千五百,地位那是蹭蹭蹭地往上奔,攔都攔不住哇!某有一堂兄,乃在蓋左仆射家中做事,聽他說,蓋左仆射如今身子不比以往強健了,有一次夜裏處置公務之後全身酸痛,曾經歎道:‘吾若歸去,唯李正陽可繼。’你們說,蓋左仆射在我河東,幾乎是總攬政務,他既然這般看重李飛騰,豈能不在大王麵前美言?而李飛騰之表現也足夠出彩,實為出外可以為將,守內可以為相之大才,加上年歲又輕,大王焉能不多多拔擢,以為將來輔佐衙內之重臣?”

“衙內都還沒定下來,輔佐衙內這話,未免為時尚早吧?”

“那可未必,衙內不管定沒定,總有個範圍,如今看來,不是李落落,就是李廷鸞,既然總是大王的兒子,那先在養子裏麵挑幾個既忠心又有本事的出來,作為將來的輔政之臣,豈非理所當然?”

“你又怎知將來的衙內不是李落落就是李廷鸞?他二人比之李存孝、李存信等人,無論資曆還是威望,都差了七八裏路!若是他們二人選一人為衙內,大王諸多義子難道心服?此乃取亂之道!”

“取亂之道?你也太瞧得上那些假衙內了,就憑他們如今手中的實力,看起來的確不弱,可是就算最有希望的李存信與李存孝二人,真正實力又有多少?”

“你說有多少?”

“我說?嘿嘿,那某就算給你聽聽。李存信如今是蕃漢馬步軍都校,看似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其實他手中有幾個兵?他真正能調動的人馬還不如剛才過去那位李飛騰,撐死了三百牙兵而已!就憑這點實力,他李存信就算不滿大王選擇了自己的親兒做衙內又如何?靠這三百壯士去攻打節帥王府?做夢去吧!”

“呃……那李存孝手中可是有黑鴉軍的……”

“黑鴉軍,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笑,某說得不對麽?難道黑鴉軍換了軍使?”

“沒換,的確沒換。可是,難道黑鴉軍是李存孝一手創建,從一支三百人的牙兵部隊發展成如今這番聲勢來的?錯!黑鴉軍是以大王十五歲時的三百牙兵為基幹,經過二十年、無數次征戰才有今天之模樣的!這支軍隊,與其說聽命於軍使,不如說直接聽命於大王!李存孝縱然為軍使,一旦大王傳下鈞令,你道黑鴉軍會跟著李存孝走?笑話!”

“啊……這麽說來,大王根本沒將兵權下放給他們?”

“越是年長、有威望的養子,大王就越不肯給他們兵權,這是很顯然的道理嘛!正因為如此,似李嗣昭、李嗣源、李存曜這些年歲不大,威望不彰,但偏偏能力上佳的養子們,才會真正手握軍權,雖然其手中的兵力未必多麽強大,但總好過根本沒有兵權,你說是不是?”

“哦,某明白了,原來竟是如此這般,唉,看來這達官貴人也不好當啊。”

“廢話,沒點頭腦能做成大事?某也就是聽得多了,沒事瞎琢磨琢磨,沒準大王想得還更深呢!”

“那是,那是。不過這麽說來,這李飛騰今後不是前程遠大,飛黃騰達得很了?”

“八九不離十吧……話說他這飛騰軍的名字還真不錯,李飛騰,李飛騰,飛黃騰達啊!”

“對哦,還真有點這個意思!”

“哈哈!”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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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李克用的馬車之上,居然還有火爐,爐上溫著熱酒,閑來無事的李曜便想起了白居易的這首詩,唯一不應景的,是如今正下著大雨,而沒有晚來天欲雪之兆。

“籲……”車夫忽然吆喝一聲,馬車往前一頓,車裏的李曜差點將手中的溫酒潑了出來。車外傳來陣陣嘈雜,似乎有很多人在外麵議論什麽。

李曜拿穩酒杯,問道:“怎麽回事?”

車夫在前麵答道:“李軍使,前方的路被堵住了。”

李曜奇道:“大雨侵盆,路怎會被堵住?”

車夫也有些莫名其妙,答道:“還未可知,隻是這鄭家祠堂門口全是人,不知道在議論些什麽。”

李曜一時好奇心發作,也不答話,掀開車簾往外望去。

此地乃是一座小祠堂,占地不大,隻是一個小院大小,李曜平時並沒有注意是哪家的祠堂,此時聽這車夫口氣,才知道主人姓鄭。

祠堂門外果然有很多人,大多打著傘,也偶爾有兩三個沒有打傘,一身上下被大雨淋得濕透的,足有五六十號人,男女老少都有。

李曜看了一眼,喃喃道:“他們似乎在爭論什麽,甚至看起來還有些群情激憤,莫非不是來祠堂祭祖,而是出了什麽別的事?”

他仔細聽聽,倒也聽出了一個大概,似乎是某個有權勢的大人物說鄭家一位寡婦的兒子偷了他家的鵝吃,那寡婦帶著兒子來祖祠喊冤。

李曜搖頭自語道:“這寡婦也是急火攻心了,喊冤來祖祠有什麽用,該去官府才是。”

他是個不喜歡沒事找事的性子,剛想放下車簾,叫車夫去跟那寡婦說一聲喊冤該去官府,卻聽見人群裏有人喊了一聲:“沙陀王來了!那是沙陀王的馬車,大夥兒快走!”

李曜一愣,怎的這些人這般害怕李克用?

就在他一愣之機,眾人已經紛紛掉頭看見他——或者他坐的馬車,然後呼啦啦一下散去大片,隻剩一高一矮兩個少年倔強地站在鄭家祖祠門口不肯離開。

李曜微微皺眉,忽然從馬車裏拿了一把傘,不急不忙地撐開,跳下車來,朝那二人走去。

那兩名少年見馬車上下來的並非獨目的李克用,而是一名年輕男子,麵色有些訝異,正要發問,卻被李曜搶了先:“二位小兄弟,不知這許多鄉親圍在鄭家祠堂所為何事?”

這兩名少年其中一人較小,約莫隻有十歲,身材較為瘦弱,長得也頗為斯文,身穿粗布衣衫,年紀雖小,卻有一股書卷味。另一少年則有十六七歲,模樣與他大相徑庭,長得五大三粗不說,眼角處還有一處不明顯的傷疤,雖然比李曜略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破爛爛,可是麵對李曜的時候,目光中卻竟然帶著一絲不屑……以及若有若無的仇恨。

那有些書卷味的少年剛要開口,五大三粗的少年卻搶了先,冷笑著說道:“你是何人,為何從沙陀王的馬車上下來?”

李曜身後匆忙跑來的車夫剛剛撐開傘,聽了這句話立刻氣急敗壞道:“哪裏來的小賊,如此無禮!此乃節帥大王螟蛉、飛騰軍使、掌軍械監李正陽李軍使!爾等還不上前見過!”

李曜伸手攔住他,道:“某家李存曜,忝為河東軍飛騰軍使,二位小兄弟若知道方才之事是何情由,還請告知。”

那五大三粗的少年嘴角一撇,冷笑一聲就要說話,旁邊的書卷味小童則攔住他,朝李曜道:“原來是‘建功未必狼居胥,報國豈止玉門關’的李正陽李軍使,小子無知,衝撞貴人,還望軍使海涵。”

李曜本以為這小童自作主張說話,會引得那刀疤臉少年不悅,哪知道這小童說話之後,那刀疤臉少年居然老老實實閉了嘴。

李曜目光一轉,微微笑道:“小兄弟居然知道某家名號?”

那小童也笑起來,說道:“大河以北,但凡讀書人,若不知李正陽名號,豈非太孤陋寡聞了一些?李軍使傲骨錚錚,連當今天子的不是也敢直言不諱,小子雖然駑鈍,不可不為之叫好。”

李曜見這童子對答得體,不禁有些驚訝,道:“原來小兄弟也是讀書之人,倒是失敬了。”

“不敢,不敢。”那童子說道:“李軍使鐵骨錚錚,正直敢言,小子聞名已久。不過常言道聞名不如見麵,今日有一事,正可以叫小子見識李軍使大公無私之風采。”

李曜微微蹙眉,反問道:“大公無私?不知小兄弟所言何事?”

那童子反身一指鄭家祠堂,說道:“這鄭家祠堂之中,有一寡婦鄭張氏,帶著其四歲的兒子鄭小河正在祠堂之中拜祭鄭家先祖。小子聽鄭張氏哭喊,發下毒誓,說要請祖上鑒證清白,隻怕有所不忍見之舉動。”

李曜麵色一肅,問道:“何以至此?又為何說要某大公無私?”

那童子語速加快,問道:“河東蕃漢馬步軍都校李存信,可是軍使義兄?”

李曜心頭一動,點頭道:“不錯。”

那童子盯著李曜的眼睛,平靜地道:“此事便與李都校有關。”

他一句話說完,旁邊那刀疤臉少年忽然骨骼中發出一陣炒豆子一般的響動。李曜練武已久,立時知道這少年是在防備自己突然暴起傷人。

“願聞其詳。”李曜似乎毫無察覺,隻是麵色一正,肅然問道。

那童子臉色微微一鬆,卻仍很嚴肅,露出與他的年紀似乎很不相符的正經神色道:“李存信貴為河東蕃漢馬步軍都校,原該為鎮軍楷模,諸將表率,然則此人之行徑,卻正與之相反。他在北城有一座大宅,在城外有別院三處,良田無數,卻仍不知足。前些日子,他又娶了一房妾室,這妾室不知為何,看中一塊臨山的地,說要在那裏建一座新的別院。李存信正寵著這妾室,自然不會拒絕,可他偏偏又不願意真金白銀來買地,於是便拿出蕃漢馬步軍都校的威風,要將那一大塊地低價買來。那一塊地足有十七八個主,但其餘人家迫於他的淫-威賣掉了地,鄭張氏卻因為那是鄭家的祖產而不願出賣。李軍使你說說,原本做買賣就是你情我願,人家鄭張氏一介寡婦弱女子,卻要撫養一子一女,若是那田產被李存信低價買去,她這一家三口靠什麽過活?可李存信卻不管這些,當日雖然礙於眾目睽睽而沒有強行買賣,卻放下狠話,要叫鄭張氏好看。”

李曜皺起眉頭:“你是說,他竟然對一寡婦放下狠話?”

那童子點了點頭,目露不屑:“他當時說:三日之內,叫你哭都沒地方哭。”

李曜沉著臉,沒吭聲。

那童子便繼續道:“果然沒到三日,第二日,鄭家附近的李存信別院便傳出消息,說是不見了一隻鵝。”

李曜道:“家大業大,家中仆從難免良莠不齊,出現個把手腳不幹淨的,偷了鵝去,也不稀奇。”

“正是如此,然而李存信不這麽看。”那童子說道:“他一口咬定是鄭家的兩個孩子偷了他別院裏的鵝吃掉了。”

李曜心中已經猜到李存信打的什麽算盤,此時嘴上卻驚訝道:“他如何這般肯定?”

那童子冷笑道:“這就要問李都校了。不過,他派人去鄭家搜查,還真在鄭家的田地裏發現了亂糟糟的鵝毛。”

李曜訝然道:“莫非真是鄭家的孩子不懂事,偷了鵝去吃了?”

那童子歎了一聲:“鄭家寡婦鄭張氏百般辯解,說自家孩子雖小,卻自來懂事,從不拿別人一針一線,那鄭家的小姑娘雖隻有六歲,卻也生得清秀聰明,一個勁地解釋,並且說明了她帶著弟弟,一整天都沒有出門。可那李存信的家仆如何肯信,便逼問鄭小河。可憐鄭小河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哪裏說得清話,一問他話,他就嚇得大喊:‘吃我,吃我……’這下子那李存信的家仆便有話說了,堅稱鄭小河說的是‘吃鵝,吃鵝’。於是就拉了鄭張氏和小姐弟二人去見官。那縣官哪裏敢得罪李存信?當下便判了偷鵝之罪,李存信卻又說,他那鵝乃是絕世逸品,從小吃的精細食糧,到被‘偷’去之時,至少也夠五百貫錢了……縣官便判鄭張氏賠償。”

李曜睜大眼睛:“這鵝能吃五百貫錢的食糧?”

那童子冷笑起來:“他說吃了,那便吃了,別人說什麽,那縣官能信麽?”

李曜麵上怒色一閃:“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鄭張氏自然不可能賠得起,就算賣了鄭家祖上的地,也隻是杯水車薪。於是,她便帶了鄭小河來祖祠,說要請祖上鑒證。”

李曜怒氣上衝,說道:“這等明顯的誣陷,祖上如何能鑒證?某來還她一個公道!走,隨某進去看看!”

那童子麵色一喜,說道:“李軍使果然人如其名,小子佩服!”

他身邊那刀疤臉少年這時也放下防備,朝李曜點點頭:“小道子看人果然比俺準,看起來你的確是個好人——雖然俺沒有聽過你的什麽名頭。”

李曜笑了一笑,立刻恢複嚴肅模樣,快步往鄭家祠堂裏走去。

就在他剛剛走到祠堂院門之時,祠堂裏頭忽然發出一聲小兒淒厲的慘叫,李曜心頭一驚,口中道:“不好!”當下顧不得別的,拔腿就往祠堂裏跑去。

映入他眼簾的一幕,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手持菜刀,刀上鮮血淋漓,她的身旁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孩子,那孩子衣服被解開,小肚子被一刀破開,腸子流了一地。

李曜怒吼一聲:“鄭張氏!你瘋了嗎!那是你自己的兒子,就算他年紀小不懂事偷了一隻鵝,這他媽又算得了什麽過錯!你竟然殺了你自己的孩子!你……你瘋了!”

可李曜的怒吼,鄭張氏卻似乎聞所未聞,她抓起孩子的腸子仔細看了看,忽然淒厲地大哭:“祖宗啊!我的兒沒有偷鵝,他腸子裏全是麥糊糊,沒有肉啊!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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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看來狀態的恢複不是那麽快的……唉,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