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回宮
芹香大口大口地喝水,鞋襪褲腳俱都沾滿了泥巴,想必是爬山時弄髒的。我一麵撫摸她脊背,一麵忍住焦灼,疊聲道:“慢點慢點,可別嗆著。”說著又喚來茗兒,吩咐道:“去準備熱湯和幹淨的衣裳鞋襪。”
芹香放下大碗,微微喘氣,神色感激地說:“芹香多謝娘娘。”
我搖頭笑道:“不必言謝,得知你們還活著,我現在高興得很。”她笑著點點頭,旋即又麵色一白,露出憂慮之色。我示意秀娥關上門,又把多餘的護衛下人打發回了屋,方才向她詢問詳情。
芹香語氣哀婉,緩緩道:“當日我和爺出城賞雪,豈知即將回城時,管家的小兒子匆匆出城攔住了我們,說京城來了欽差大臣……他們帶兵包圍了整座王府,奉聖上旨意要處死韓國王所有人口,包括王妃和爺……當時爺又驚又急,不顧眾人阻攔要回城抵抗,可尚未回城,就有人來報消息,說韓國王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已經被處死,管家引火自焚,王府被大火吞噬……”
話至此,芹香淚流滿麵,死死地咬住下唇。我握緊手指,雙唇微微顫抖,艱難地追問道:“後來呢?”
芹香抹了抹眼淚,繼續道:“後來王爺的兩個舊部從城中逃出,強行將爺捆綁起來,連夜朝東麵逃……我們擔心追兵隨時會來,不敢進城鎮,更不敢去住客棧,吃野果喝泉水睡破廟……直至逃到五國城,方才稍稍安心了些,打算待風頭一過再離開……”
我急聲問:“那現在呢?”
她哽咽道:“離開五國城沒多久,我們著人去京城打聽,發現朝廷未懷疑爺還活著,也不見有什麽動作。就徹底鬆了一口氣。結果我們往西京去時,突然出現了大批官兵……他們沒有張榜搜人,而是明察暗訪,挨家挨戶地打探消息,爺的處境仍然十分危險。最後我們決定南下,先去宋國避一避,誰知路上又遇到朝廷的人,逃亡時我和爺走散了……我實在無路可走,又覺得一直逃下去也不是辦法,隻好抱著希望回京求助娘娘。幸而認識我的人不多,我又隻身一人,灰頭土臉的。就順利進了京城。原本正苦惱該如何進宮,無意間聽聞娘娘早已離開皇宮,在雲夢山修道……”
我憂慮道:“你的意思是,羊蹄如今下落不明,有可能又遭了毒手?”
芹香用力點頭。抓著我的手急切地道:“所以隻有娘娘能幫上忙!”說完,她抿一抿唇,眼中閃過幾絲猶豫,又道了句:“其實也不是完全不知下落,之前逃亡的路上,爺曾和我說過。倘若我和他不幸走散,大家就去揚州或臨安碰頭。爺說揚州、臨安是宋國最繁華的城市,人口稠密。適合我們隱居。我想著,娘娘可以派人去找找,一旦遇上朝廷的人,也不必再懼怕,畢竟沒人敢動娘娘的人……”
秀娥疑問道:“既然約定了在宋國碰頭。娘子為何不先去宋國看看?”
芹香道:“分開時我們才行至保州,離宋國尚遠。而我孤身一人,隻揣著幾個銅板,去宋國談何容易。”
秀娥默了一瞬,低聲向我說:“娘娘,既然朝廷正四處尋找世子爺,說明陛下心裏一直懷疑世子爺還活著。娘娘若貿然去質問陛下,估摸不僅無用反而會再次激怒陛下。而如今娘娘獨居雲夢山,身邊隻有仆人和幾個護衛,無論娘娘派誰南下尋人,必然引起陛下的注意,何況這些人是陛下指的,他們不可能冒險為娘娘辦事。”
我心氣急,咬牙切齒地說:“郎主竟然一直瞞著我!”
秀娥拍一拍我手背,安撫道:“陛下有陛下的考慮,娘娘不必為此動氣,還是想想究竟該怎麽辦吧。
我緩一緩氣,苦惱道:“你說的不錯,哪裏會有人肯為我辦事。花漣秋蘭她們已經被郎主警告過,我也不想讓她們牽扯進來。”
芹香神色一急,脫口道:“娘娘莫非要撒手不管?”
我搖頭說:“你別急,我怎可能不管,隻是現在困難重重,我要先想一想……”
“砰砰砰!”
突然間,一陣叩門聲急促響起,嚇得我們紛紛站起身,警惕地望著院門。芹香倉惶失色,害怕地說:“難道我被發現了?陛下要來抓人了?”
我定一定心神,先讓芹香去我的寢室躲著,又鎮定地坐在主位上,吩咐秀娥去開門。
半會,秀娥掀簾進來,說道:“沒事,是宮裏送炭火來了。”我輕吐一氣,身子軟綿綿地靠在椅背上。秀娥給我倒了杯茶,淡淡地問:“娘娘打算如何安置芹香娘子?她今日貿然闖來,若一直留在這兒,很快會引起護衛們的懷疑,不如安排她先去山那頭的尼姑庵住著吧。”
我輕輕點頭,複又陷入沉思,思索著該如何去尋找羊蹄。
許是淋了小雨,次日突發高熱,一直咳嗽不停,腦袋昏昏沉沉,隻能躺在炕上昏睡。秀娥心急如焚,一麵親自去請玄真,一麵打發茗兒進城抓藥。折騰了兩三天,身子才開始降溫,脫離了危險。然身困體乏,依舊斷斷續續地咳嗽,堪堪消瘦了大半。躺了好一陣子,直到雪花滿天飛,仍不見恢複好轉。秀娥不敢馬虎,親自去了陳太醫府上,請他來為我診脈。
陳太醫來的第三次,我剛好睡醒,正倚著靠枕喝藥。他見我形容消瘦,搖頭歎了歎氣,低聲歎了句:“何苦啊。”
我心納悶,放下藥碗,正要說話,秀娥頗為生氣地問:“陳太醫,我且問問你,陛下可知咱們娘娘病了?”
鼻頭一酸,我埋怨地橫她一眼,難過地移開了目光。陳太醫默了一瞬,低眉道:“不瞞娘娘,陛下臥病已有多日。”
“臥病?”
我猛咳一陣,苦澀的藥味湧上喉頭,險些作嘔。陳太醫遲疑幾下。又皺眉道了句:“病情有些嚴重,不知娘娘是否要回宮看望一下?”
秀娥催促道:“太醫別說一句停一句,先告訴娘娘陛下身體有何大礙。”我急切地點點頭,心中一時七上八下。陳太醫歎息一聲,說道:“不是老臣磨蹭,隻是說出來怕娘娘……”
他眉心緊鎖,捋一捋胡須,慢慢道:“月初時,老臣見陛下臉色不大對,本想給陛下把脈檢查。奈何陛下忙於朝務,一再延遲。直到六日前,陛下留宿在楊美人宮中。晨起時突然嘔了血……”
我心下一緊,臉色蒼白如敗絮。陳太醫停一下,又道:“經檢查後方知,陛下嘔血乃是因長期服食五石散所致……”
秀娥“啊”一聲,叫道:“五石散?陛下如何這樣不愛惜龍體!”
我雖聽聞過五石散。隱隱知曉此物是古代的一種**,卻並不了解其藥性和毒性,忙追問道:“陛下正值壯年,根本不需服用五石散,為何會……”
難道……難道迪古乃竟縱欲到了我難以想象的地步……
陳太醫回道:“陛下嘔血後,老臣曾詢問過陛下是否服用過五石散。陛下說連此物是何模樣都不曾見過,更別提會服用。宸妃娘娘調查後,初步認為此事為楊美人所為。並在她宮中搜出了剩下的五石散。”
我沉著臉問:“楊美人?是郎主的新寵?”
陳太醫道:“自打娘娘離宮,陛下曾兩次采選淑女,前後加起來共有二十多位淑女入宮。陛下和這些新進妃嬪夜夜笙歌,日日飲酒作樂,不過所幸不曾荒廢朝政。隻是私下生活多有些……這楊美人是年初入的宮,得寵了大半年後漸漸被冷落。估摸是為了複寵,這才出此下策,以五石散媚惑陛下……”
我拽緊繡帕,壓下數種情緒,追問道:“那五石散究竟是藥是毒?郎主現在怎麽樣了?”
陳太醫道:“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是一種以石鍾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藥合成的中藥散劑,首見於東漢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初時用於治療傷寒大有補益。自魏晉以來,玄學大師何晏大力倡導服用,風行於魏晉直至隋唐。服用後,與其他**一樣有壯陽強體之功效,可令人渾身燥熱、性情亢奮。事後若以傳統的方法解散,倒暫時不會釀成大問題,隻是那楊美人偷偷下藥,陛下被蒙在鼓中,遂根本解不了毒……長期下去,不僅易上癮,更可致人精神恍惚,暴成狂躁之疾,嚴重者……一命嗚呼亦不少見……”
“啊!娘娘!娘娘……”
秀娥大叫一聲,急忙扶住我搖搖墜墜的身子,又急切地轉首嗬問陳太醫:“那陛下究竟情況如何?”
陳太醫慌忙起身,顫顫巍巍地道:“陛下嘔血後,並未在意,照常去早朝,結果下了朝回昭明宮後,高將軍向陛下稟報娘娘身染風寒一事。陛下聞言再次嘔血,當時就昏厥倒地,夜間又起高燒,至今仍昏迷不醒……”??
我又氣又急地說:“昏迷不醒?你們太醫院就沒想法子嗎?”
陳太醫愧疚地道:“陛下病情來勢洶洶,臣等隻能用保守之法慢慢下藥。皇後娘娘久病纏身,宸妃娘娘優柔寡斷,二位娘娘拿不住主意,太醫院難免束手束腳,畢竟……陛下萬金之軀,關係我大金江山社稷,無人敢獨自承擔重責……”
我掩帕連咳幾聲,掙紮著起身道:“姑姑,快為我更衣,我要回宮。”秀娥驚道:“娘娘自己還病著,豈能說回宮就回宮,好歹也要等天放晴啊。”
陳太醫跟著勸道:“娘娘先好好躺著,今日服了藥,安安心心地睡一宿,過幾日再作打算。否則娘娘拖著病體,又如何照顧陛下呢。”
我慢慢呼吸一氣,不再堅持,點頭道:“我就聽陳太醫一言,不過我希望陳太醫能不忘醫者本心,盡全力為陛下醫治。若太醫擔憂惹禍上身,我願以自身性命相保,請陳太醫放心。”
陳太醫大驚,忙跪地磕頭,懇切地說:“老臣慚愧,老臣必謹遵娘娘教誨,不負娘娘重托。”
如此躺了一兩日,咳嗽有所減弱,身子漸漸恢複了氣力。秀娥命人備下轎輦,抬我下山,再換上馬車,向皇宮疾馳而去。
我乍然回宮,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往昭明宮去的路上,不時有宮娥偷偷躲在隱蔽處好奇地張望。待來到昭明宮前,隻見九級台階上跪滿了宮嬪,為首之人脫簪披發,粉麵低垂,盈盈含淚。
“元妃娘娘到——”
一聲高唱打破了周遭壓抑的氣氛,一眾宮嬪紛紛舉首,俱都神色震驚、呆愣愣地望著我步出轎輦。隻是,我頭戴帷帽,將一臉病容掩蓋在碧紗下,她們難以瞧見我的真麵目。
直到司禮官提醒了一聲,一個個如花少女方如夢初醒,急忙俯身磕頭道:“參見元妃娘娘。”
我苦笑一聲,眼角頗為酸澀,隨意抬一抬手以作回應。當年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我的丈夫有一日會擁有如此多的嬌妻美妾。而我雖高高在上地俯視她們,滋味卻並不比卑躬屈膝地她們要好多少。
梁珫的身影愈發蒼老,隻是此時他滿麵笑容,高興地疾步迎上來請安。我心焦急,提裙快步拾階而上,匆匆忙忙地進了昭明宮。
氈簾一挑,隻見宸妃坐在炕沿兒,手中端著一碗烏黑的藥。她見我出現,驚詫不已,忙放下藥碗,喜道:“妹妹!”
我含淚點頭,顧不得多餘的寒暄,目光晃晃悠悠地落在龍榻上。赭黃色的龍紋錦被下,露著一張了無生氣的臉,雙頰浮著兩抹不正常的緋色,隱隱有細微的汗珠滲出。
這就是我朝思暮想、愛恨交織的男人!
我腳下一軟,勉強行至炕前,強忍住洶湧的淚意,伸手撫摸上他的劍眉。低低的嗚咽聲從身後傳來,諸人莫不感傷掉淚,屏氣凝神地退至一旁,遠遠地觀望。
靜靜地坐了一刻鍾,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宸妃輕輕地走近,低語道:“妹妹,太醫送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