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活著

拓雅翻開琴譜,欣慰地笑道:“不錯,瞧著是用了心,娘娘可是好興致。”

我嗤笑道:“我哪裏擅長譜曲,不過是選了幾闕詞,請了妙清觀的一位女冠幫著譜的,閑來打發時光罷了。”

她嗔我一眼,拉著我在琴案前坐下,說道:“來來來,請元妃娘娘賞臉彈唱一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拗不過她,隻好接過琴譜,嘟噥道:“人家可不閑,原本睡的正香,卻被你給叫醒,害我以為姑姑回來了,瞎著急一場。”

拓雅嘲笑道:“行啦,你都睡了那麽久,再睡就徹底成小懶豬了。快別抱怨了,奴婢呀給您倒杯茶,潤潤喉。”

我哼笑一聲,不再多說,低頭喝了幾口茶,便開始調試琴音。突然一陣冷風吹來,琴譜被吹開了好幾頁,不經意地一瞥,恰巧是一曲《西江月》。

心下微微波動,我搖頭笑一笑,低頭撥弄琴弦。朱唇隨後輕啟,歌聲與琴音纏纏繞繞,如流水波紋般悠悠蕩開: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曲終歌盡,我一時忘了身邊還有人,雙手壓著琴弦,麵色怔怔地望著廊下紅梅發呆。拓雅靜坐半會,輕輕拉過我的手,淡淡地說:“你心裏在想他。”

我醒過神,局促地笑了笑。正在此時,院門“吱呀”一聲打開,秀娥噙著笑進來,遠遠地笑說:“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聽娘娘開口一唱,簡直就是那什麽昆山玉碎、香蘭泣露啊。”

我“撲哧”一笑。起身迎上去,問道:“事情都辦妥了?”

秀娥點頭道:“辦妥了,宸妃娘娘說不必為她操心,叫娘娘多多保重身體。”

說完,隻聽附近山林中傳來一陣馬蹄聲,隨後越來越遠,直至消失。秀娥見我留意,眼神微微閃躲,顯然正糾結著什麽。

我納悶道:“怎麽了?”

秀娥臉色一白,遲疑了幾下。低低道:“是陛下。”

我心大驚,失聲道:“郎主?”秀娥抿唇道:“陛下與我一起上了山,方才娘娘彈琴唱曲時。陛下一直站在院外聆聽。我問陛下是否要進來,陛下沉默了良久才說不必,於是……”

拓雅焦急地說:“你是說,陛下來了又走了?”

秀娥點頭,不安地瞅我一眼。我未及思索。急忙推開她二人,疾步向前衝了出去,卻不慎被門檻絆倒,重重地摔了一跤。

秀娥和拓雅“哎”一聲,慌慌張張地跑來扶我。拓雅又氣又笑道:“娘娘若想留住陛下,直接吩咐外頭的護衛去追便是。這麽著急作甚。”說完將門外的護衛喚了進來。

我卻擺擺手,默然道:“行了,扶我進屋吧。”拓雅瞪著眼睛道:“回屋?你不追了?”我無言以對。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她倆忙跟上來,見我雙唇緊閉,也不再多話。

過了兩日,茯苓出宮來此,高興地不得了。原來昨日。迪古乃嚴厲訓斥了麗妃,以“目無尊卑、性格乖張、悍妒失德”之罪名褫奪其封號。降為正五品才人,並命她向宸妃磕頭賠罪,可謂風頭掃地,苦不堪言。

茗兒抿唇嬉笑道:“還是咱們娘娘分量重,不過是派姑姑回了宮一趟,陛下就立即懲罰了那個囂張跋扈的麗妃。以後啊,看誰還敢在宮中作威作福,妄圖取代咱們娘娘的地位。”

茯苓笑道:“可是不嘛,此事一出,宮中新晉的妃嬪無一不對元妃娘娘充滿了敬畏和好奇。今早耶律昭媛和南才人還去請示我家娘娘,說是想攜禮物前來雲夢山拜見元妃娘娘。”

我一聽,忙放下茶杯,道:“這可不行,千萬別叫她們來。”茯苓嗤笑道:“那是當然,娘娘放心,我家娘娘有分寸的。而且此事還得請示陛下,陛下那邊也不會同意她們過來的。”

我點頭道:“如此就好,我來這兒是圖個清靜,她們要是來了,我就得搬家了。”說著,耀靈從外頭進來,奶聲奶氣地道:“阿母……阿母教靈兒……做衣裳好不好?”

茯苓眼睛一亮,笑道:“娘娘,三殿下仿佛好了許多呢。”我欣慰地“嗯”了一聲,拉著耀靈笑問:“你又不是女孩家的,怎麽突然要學這個呢。”

耀靈含糊地說:“伯伯……采藥……”可能這句話太長,耀靈尚不能表達清楚,急得小臉通紅。候在一旁的小福子躬身上前,替答道:“回娘娘的話,今早玄真道長帶小皇子上山采藥,不慎被樹枝勾破了衣裳,小皇子說要送道長一件新衣。咱們都以為小皇子說笑而已,哪知一回來小皇子就讓小的去庫房尋料子……”

眾人聞言俱都笑起來,耀靈睜著黑亮的眼睛,不解地望著我們。我摸一摸他的後腦勺,溫柔地笑說:“阿母的靈兒可真乖,小小年紀就懂得關心他人了。看來靈兒非常喜歡玄真伯伯,是不是?”

耀靈想了想,用力點頭,表情甚是認真。我微一思索,輕聲問他:“既是如此,靈兒就認玄真伯伯為師父吧。等靈兒長大後,玄真伯伯還會教你功夫,教你醫術,帶著你到處遊山玩水,靈兒覺得好不好?”

他顯然不懂何為師父,但卻聽明白了後幾句,連忙笑著說好。秀娥端來茶果點心,說道:“娘娘,此事非同小可,最好請示陛下後再做決定。”

茯苓附和道:“姑姑說的對,娘娘和三殿下雖獨居於宮外,但終究還是陛下的娘娘和皇子。為皇子延師,必須經過陛下和翰林院的人審議,可馬虎不得。”

我淡笑道:“如此,你今日回宮後,就把我的意思轉達給宸妃,讓她去和陛下說。”茯苓點頭道:“奴婢明白,那娘娘好好保重身子,奴婢就告退了。”

我微笑頷首,她俯身再拜,慢慢退了出去。

歲末時節,大雪鋪天蓋地,寒風“撲撲”地敲打著紗窗。耀靈四肢蜷縮成一團,害怕地往我懷中鑽,突然問了句:“阿母……靈兒沒有爹爹嗎?”

我渾身一硬,心口猛然一陣抽痛。他未察覺出我的異樣,小腦袋枕在我的臂彎裏,自言自語地說:“山下的小狗子……說他爹爹常帶他進城……進城買糖吃……唔,我說我有師父,他說師父是師父……爹爹是爹爹……”

我抱緊他,顫著嗓音問:“靈兒想要爹爹?”

耀靈歪頭想了想,小手撓一撓耳朵,懵懂地說:“爹爹……我不知道……我有阿母,還有師父……”

我極力壓抑住情緒,低頭親吻他的額頭,輕笑道:“好了好了,小家夥快睡吧。”他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嗯”一聲,又不忘回親我一下,這才合上眸子。

望著他天使般的睡顏,我心一半歡喜一半憂愁。

之前,耀靈幾乎難以完整地說出一長句話,往往無法清楚表達自己的意思。而現在,他已經好了許多,對周遭事物的認知能力亦有了大大的提高,這不能不令我高興。

可是,一旦有一天,他完全恢複了腦智,想起了自己高貴的出身,記起了曾經對他百般疼愛的父親……

臘盡春回,夏去秋來,轉眼已是正隆四年九月。

期間,宸妃曾來過一次,就連皇後也著人來問安。而迪古乃本人,一次也不曾差人來過,更別提親自登門了。

秀娥年紀漸長,再過幾年就該六十高壽了。自年初以來,她的身子就愈發差勁,幸而有玄真幫忙調理,每日堅持著服藥鍛煉,倒一日一日恢複了精氣。然人老不可阻擋,究竟是不如以往健朗了。

原以為,日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地一直過下去,直到這一天傍晚,天空飄著綿綿細雨,小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令我大感意外的麵孔出現在眼前。

我心砰砰直跳,手中的傘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又驚又喜地道:“芹香?是芹香嗎?”

來人“噗通”一聲跪下,流淚道:“娘娘,我是芹香,我是芹香啊。”

真的是芹香!羊蹄兒時的侍女,長大後的次室!

如此說來……

我情緒激動,俯身搖晃她的肩膀,急迫地問:“羊蹄呢?羊蹄還……還活著嗎?”芹香是羊蹄娶的第一個女人,是他最寵愛的妾室,羊蹄不管去哪兒都會把她帶上。而芹香既然活著,活生生的出現在我麵前,說明羊蹄一樣還活著!

她拚命點頭,淚涕齊流,“活著,活著,我和爺都活著……隻是娘娘若不幫忙,隻怕爺……”

我心下一寒,催促道:“快說,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

秀娥忙扶住我,安撫道:“娘娘莫急,先請芹香娘子進屋,她麵色如此蠟黃,想必吃了許多苦,帶她去吃些東西吧。”

我雖著急,但還是點了點頭,率先轉身進屋,吩咐下人準備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