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為難

彼時冬寒疏落,連日在屋裏圍爐閑聊,人也同那木炭似的,變得呆呆愣愣。這一日晨起,雪霽風停,煙雲蕩盡,天空朗闊而明淨。我百般求了迪古乃,他方肯準我出門玩一會兒。我忙笑著答應:“保證隻玩一刻鍾就回來。”心裏卻想著,他今日和蕭裕出城狩獵,哪裏有閑空管我玩多久。

秋蘭先塞給我一紫銅手爐,又挑來新做的大紅羽毛緞鬥篷罩在我身上,再往頭上戴一頂白狐狸裏的雪帽。紫月一麵打起氈簾,一麵笑吟吟地說:“咱們娘子倒像昭君出塞似的。”我含笑不語,隻瞅了秋蘭一眼。她笑道:“娘子莫嫌厚重,奴婢可不願伺候娘子出門呢。”我挽著她的手,親昵笑回道:“我何曾說嫌厚重,暖和著呢。”

下了台階,一院子的丫鬟仆婦們正忙著掃雪開徑。我停一停,跟秋蘭說:“如此美景,掃了豈不沒趣。讓她們隻把門前的雪除去,其餘小路便罷了。晚上多添盞燈,若再有滑倒的,隻怪自個兒不小心。”秋蘭點點頭,前去吩咐了一番。

出門緩步而行,極目望去,亭台樓閣,水榭長廊,皆是素日看厭了的景致。然側身朝南,大雪掩映下的後山,遠遠的是青鬆翠竹,胭脂紅梅。秋蘭道:“後山雖美,路卻難行。爺書房附近亦有紅梅,娘子不如去那兒逛逛。”我嗔她一眼笑道:“屬你最鬼精,我不去後山便是。”她嘿嘿一笑,扶著我往迪古乃的書房去。

白雪襯紅梅,紅梅配白雪。恐怕再難有比這更美的景致了。中京偏北,這些紅梅能捱過寒冬,並怒放而開,著實令人心悸而又感動。

我輕輕拂開梅枝上一層厚厚的積雪。目光觸及迪古乃的書房門,不覺開口道:“找人來折幾枝插瓶,供在爺書房的案上,爺辦起公事來聞著也舒心。”

正說著,阿律忽然出現在遊廊上,見我在此處,忙跑過來請安。我將想法說與他聽,他點了點頭,忙差人去辦。我笑問:“你怎麽沒跟爺出去?”阿律抓耳撓腮,笑道:“爺不耐煩人跟著。”紫月哈哈笑道:“爺定是嫌你笨手笨腳。不如那蕭大人機靈。”

秋蘭不懷好意地笑了幾聲,問紫月:“你難道和蕭大人說過話?你怎知人家機靈不機靈?”紫月聞後臉頰緋紅,拉著我跺腳道:“娘子。秋蘭姐姐欺負人。”秋蘭仍在掩麵嗤笑:“別再跺腳了,待會兒鞋襪都濕了。”

紫月不依,伸手來打秋蘭,兩人在院中你追我躲,好不熱鬧。

阿律卻道:“娘子。這兒是爺書房禁地……”我斂了笑意,淡淡道:“那我們出去便是。”他躬身賠笑道:“娘子哪兒的話,爺吩咐過,除了娘子可以進書房,其他人一律不準靠近。秋蘭和紫月這般玩鬧,萬一讓爺得知了。沒準又得挨罵。”說罷又瞧了眼我臉色,接著道:“娘子在外頭許久,不如進屋烤烤火。”

我想了想。說道:“好吧,你快讓人去折梅,挑了好看的,待會兒我可是要檢查的。”秋蘭和紫月玩夠了,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我見她倆裙角靴子都濕漉漉的。便道:“你們先回去把衣服靴子換了,我進屋坐坐。待會兒也不必過來了。”

阿律領著我進書房,又讓人抬了暖爐過來。我四下打量幾眼,書房布置陳設十分簡單。右邊當地放著一張紫楠雲紋大理石大案,案上堆放著文書寶硯,各色筆筒。有一書函,被壓在鎮紙下,因著好奇,我不由得走近,卻聞得阿律道了句:“娘子……”他神色踟躕,夾著一抹無奈和懼怕。我轉過身,離開桌案,來到裏間暖閣中坐下。

阿律臉色一鬆,從下人手中接過熱茶,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我。

我手捧熱茶,腳搭在火盆沿兒上。阿律指揮著下人們,將折來的兩根梅枝插入接地青白釉寶瓶中。半會過去,暖閣內已是暗香浮動,輕輕嗅著,不覺神清氣爽。

我讓阿律給我找了本書,便打發他退了出去,倚在暖炕上隨意翻弄起來。

隻感覺溫暖無比,我翻個身子,隨後眉頭一蹙,猛然睜開了眼。

我竟然睡著了!

身上的夾襖被人脫下,和鬥篷一起掛在衣架上。靴子擺在地上,一床厚實的棉被重重的壓著我。腳邊仿佛有個暖袋,懷裏也抱了一個。我暗自生笑,原本便睡在炕上,怪不得會被熱醒了。

外麵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旁人既然進不來,想必是迪古乃回來了。難道之前是他伺候我睡下的?我就說嘛,秋蘭她們才不會這樣,一股腦的把所有保暖措施都給用上。

掀被下炕,我踩在羊絨地毯上,想去給自己倒杯茶。行至門口的高幾旁,對話聲漸漸清晰,有兩人低低地談著話。

迪古乃仿佛歎了一聲:“陛下近來喜怒無常,日前又生了廢後的念頭,還派了人過來詢問我的意見,豈不叫人為難?”我微感驚訝,合剌竟然要廢後?

另一人道:“我也聽聞不少,自從太子不幸夭折,陛下性情大變,常常肆意誅殺朝臣,弄得人心惶惶,群臣不安。咱倆暫時遠離京師,倒不失為一件好事。”皇統二年,裴滿鳳翎誕下皇子濟安,並被合剌冊立為太子。然而同年十二月,初來人世不久的濟安便夭折了。裴滿鳳翎與合剌備受打擊,畢竟那是他們第一個兒子。第二年正月,亦因太子新喪,不禦正殿,群臣詣便殿稱賀。直到皇統三年年底,兩人才慢慢從悲傷中走出。

迪古乃問:“我四叔態度如何?”我心一緊,許久不曾聽見兀術的消息。皇統元年,亦是宋紹興十一年,曆史上金宋兩國由此開始了長期的和平。正如迪古乃當年所說,兀術會從趙構身上下手,來取得陝西、河南二地,並非一定要使用武力。即“不戰而屈人之兵。”趙構親自修書一封,向兀術表達求和意向,並在信中尊稱兀術為閣下,自稱為臣。十二月寒冬,趙構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嶽飛殺害,第二年正式與金國簽訂了和議。

後來兀術回朝執政,曾向迪古乃表示要見我一麵,迪古乃話未說完,我便搖了搖頭,我不願再見到他。

“你四叔?你又不是不知,他年初奏請致仕,陛下不同意,並賞賜大量財寶、金券。他如今雖把持朝政,卻不甚理事,何況這又是陛下家事……”我撇了撇嘴,此人估摸沒幾分見識,廢後這等大事,怎能等同於家事。不過,兀術為何萌生隱退之意……

他又道:“迪古乃,陛下特意詢問你的意見,你不覺得奇怪嗎?難不成你與皇後之間的事兒——”我聞後大驚,險些打翻茶杯。迪古乃與裴滿鳳翎之間……

“休得胡言亂語,我與皇嫂之間能有什麽事,你何時見我與她有過來往?”迪古乃低斥一聲,那人緊跟著說:“你是對她沒什麽意思,我看皇後可是極為欣賞你,難道陛下一點也看不出來嗎?”

“愚蠢女人!”迪古乃仿佛動了氣,對方忙勸道:“我這次來,專門為此事提醒你。如何回陛下的話,你可要仔細掂量著。另外一些事,改天我再跟你細談,這會兒我可要出去逛逛,找幾個美人快活快活。”

我放下茶杯,靜靜地走了出去。迪古乃坐在軟榻上,眉宇間隱隱犯難。我輕喚道:“迪古乃。”他雙肩一僵,側身看了過來。旋即站起了身,走過來問:“怎麽起來了?”說罷將我從地上抱起,我這才意識到身上的寒冷,不自覺地往他懷中縮了縮。

他脫了靴子,抱著我一同躺進被窩。我猶豫幾下,盯著他問道:“你和裴滿鳳翎……”

迪古乃麵色無異,隻摩挲著我的手背,淡淡說道:“都聽見了?”我咬唇不語,他低下頭親我,卻被我躲開。

“我想殺她都來不及。”迪古乃輕聲說,目光落在我臉頰上,那裏依稀還可以瞧見淡淡傷痕。聞得此言,我沉默著沒接話,他親吻我的臉頰時,我卻不再躲開。

我要是連他也不相信,我還能夠再信任誰?

溫存片刻,我抬眼問:“裴滿鳳翎她喜歡你?”迪古乃俊朗挺拔如此,身為皇後人婦的裴滿鳳翎,會對迪古乃青眼有加,想想也是意料之中。畢竟迪古乃小的時候,裴滿鳳翎便十分喜歡他,當時我還曾為此吃味。隻是萬一她把握不好分寸,讓合剌誤以為兩人有私情,豈不是要害死了迪古乃!

迪古乃閉上眼,額頭抵著我的,“仿佛是這樣……”我又驚又怕,迪古乃睜開雙眸,安撫地親了親我額頭,“別放心上,我會處理好。”說完坐起身,彎腰穿靴,“我得去給合剌回信,拖太久會讓他起疑心。”我從背後抱住他,說道:“你不能直接表明態度。”他“嗯”了一聲,回頭道:“我明白,你不用操心。”

我怎會不操心,雖然知曉將來,可這個過程究竟有多少險惡!若迪古乃言語稍有偏頗,便是大禍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