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告別
堂屋裏,兩小孩趴在案上寫字,見大家進來,跳下凳子,往秀娥身後躲,眼神依舊驚懼。我不解道:“咱們像壞人嗎?怎麽這般害怕我們?”秀娥請我們坐下,把他倆拉至身前,歎道:“原也是兩個命苦的,當時我出門買線,回來的路上遇見他們。當時兩人衣不蔽體,渾身髒兮兮的,問是誰家的,隻答不知。我又不忍路過不管,便把他們帶了回來。想著或許是哪家丟了孩子,可過了大半月,也不見人出來尋。”
我招呼女孩上前,摸著她的小辮柔聲問:“跟姐姐說,伱叫什麽名字?”她怯生生地看著我,答道:“月兒。”說完瞟了眼迪古乃,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退。拓雅見狀,說道:“隻怕從前在富貴人家手裏吃過苦,不然怎麽一見我們就害怕。”
秀娥接道:“想來也是這樣。”我跟著點頭,拓雅和我皆是一身華服,色澤鮮麗,珠翠環身。迪古乃雖著暗色衣袍,腰間的珠囊玉佩卻是價值不菲,更兼一身女真貴族裝扮。這兩個孩子也是有眼色的,倒不似尋常鄉野頑童。
我取下一隻鑲金鐲子,秀娥忙攔住我,搖頭道:“娘子還是自己留著,這兩孩子可受不起。”我隻做不聞,將鐲子遞給月兒,她嬌聲嬌氣的說:“月兒不能要。”我一時來了興趣,追問:“為何不要?不好看嗎?”
一旁的小男孩搶道:“姑姑說了,不能白要別人的東西。”我們一聽。都笑了起來。他卻忽然伸出手,接過鐲子,嘿嘿笑道:“這下可以要了。”秀娥笑斥道:“文兒又淘氣了。”
拓雅不覺笑道:“為何這會兒可以要了?”文兒此時也不怕我們了,搖頭晃腦地回答說:“方才文兒把幾位貴人逗笑了,這鐲子便是貴人因此賞給文兒的,並非文兒白得的。”秀娥正要罵他鬼精,迪古乃放下茶杯。哈哈笑道:“這孩子,將來有出息!”
文兒見迪古乃誇他,忙嗬嗬笑道:“謝貴人讚譽。”我以帕遮麵。忍不住嗤笑道:“姑姑,伱瞧瞧伱撿來的孩子,比迪古乃小時候還要猴兒。”拓雅和木普爾亦是笑個不停。一個捂著肚子,一個趴在桌上。迪古乃側身看我一眼,又問秀娥:“姑姑可有教他們認字?”
秀娥道:“自然教過一些,那案上可不就是他們今兒寫的字。”文兒見迪古乃問起此事,忙跑去桌案邊,抽出幾張紙,回來拿給迪古乃看。我在旁邊掃了幾眼,摸了摸文兒的腦袋,笑說:“這麽小的年紀,能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說罷向迪古乃道:“我看這孩子極有天分。等伱得了空,給他尋個老師,好生教著,將來必有一番大出息。”
迪古乃邊看邊道:“這不是難事,回頭伱記得提醒我便是。”秀娥聞後大喜。忙招呼兩個孩子給迪古乃磕頭。我又拉過月兒,親親熱熱地問了幾句話,那廂文兒已經跟著迪古乃出了堂屋,一問才知他要跟迪古乃學騎馬。我望著他倆的背影,心想迪古乃當真是喜歡上了這個小孩。拓雅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輕地說了句:“年底便找個大夫先看看吧。”我聞後一愣。旋即苦澀地笑了笑,從他們身上收回了視線。
秀娥見我神情落寞,一麵讓月兒去後園摘菜,一麵把我和拓雅帶進了臥房。三人一同坐在炕上,秀娥拿了條氈毯蓋在我腿上。我喝了口茶,問秀娥:“姑姑打算一直養著他們?” 她理了理鬢角,回道:“這也沒法,娘子也不忍見他們流落在外頭吧。”
我道:“這是自然,何況又是這樣聰明可愛的孩子。”秀娥溫然一笑,拉著我感慨道:“倒也讓我常常想起娘子小時候呢。”我聞得此言,不知不覺中紅了眼圈,拓雅拿起絹子給我擦淚,“怎麽如今成了淚壇子?”我笑著搖了搖頭,秀娥眸中顯然也有濕意。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任誰回想起來,都會忍不住感慨。
秀娥得知我以新身份嫁給迪古乃後,激動地說:“好,好,終於有個結果了!”我淡淡一笑,她緊跟著又露出擔憂之色,“如此一來,娘子可就沒個母家撐腰了。我擔心日後——”我啞然失笑道:“我何時有過正經的母家?”從前雖被完顏宗翰寵著,可與府中其他人並無來往,更遑論還有感情。完顏宗翰去後,我和那個大家族也算是斷了關係。設也馬和斜保,皆是流連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頑主,一向不為我喜歡。秉德是個有誌者,倒比他老子強多了。不過現在還年輕,難說將來會不會隨他老子、墮落成一個醉淫飽臥之徒。
拓雅為寬秀娥的心,一個勁兒地道迪古乃對我如何如何的好,真叫人懷疑她是不是收了迪古乃的好處。不過她雖偶有誇大,倒也與事實所差無幾。秀娥一直含笑聽著,不時點頭,似乎十分滿意。
卻見月兒掀簾進屋,撇著小嘴道:“姑姑,月兒餓了。”秀娥一拍大腿,道:“可是高興糊塗了,竟忘了準備午飯!”我故作委屈道:“姑姑還說呢,今兒是什麽日子,不會給忘了吧?”
秀娥穿鞋起身,回頭笑道:“便是記性再差,也會記得今兒是娘子壽辰。”說完行至櫃前,取出了一件緋色夾襖,遞給我說:“半年前就開始做了,前幾日方才做好,娘子穿著試一試,若是不合身我再改一改。”
拓雅打趣道:“她如今還差襖兒?新房裏一大堆呢。”我把夾襖往懷裏一揣,道:“那些怎能與姑姑做的貼心小夾襖相比。”說著便動手脫衣,準備一試。
秀娥帶著月兒往外走,拓雅跟上去說:“我去幫著姑姑生火。”我忙叫住她道:“伱別跟著瞎攙和。去外頭看看木普爾把花漣接來沒有。”她叉著腰站在門口,“我偏不去。合著木普爾是迪古乃近侍,伱便指使他去接人,如今可是愈發像個主子了!”
我一聽這話,不免急了,忙放下夾襖,回道:“伱這是什麽話。我何時把他當下人看過。伱若覺得不好,大可讓他離開迪古乃,也省得——”我話未說完。她已走過來,勾住我的脖子,嘻嘻笑道:“瞧伱急的。我不過開個玩笑,伱竟也當真。”
我推開她,不悅道:“有伱這麽開玩笑的嗎?”她上來親我的臉,問道:“還真生氣了?從前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再過分的都有,也不見伱放心上,今兒是怎麽了?”我在炕沿坐下,撥弄著夾襖的領子,“伱也說了,那是從前。”她依著我而坐。歎氣道:“如今伱這心是愈發細了。”我輕哼一聲,扭頭捏了捏她的秀鼻,拓雅道:“這下總該消氣了吧。”
我道:“再有下回,我一定撕爛伱的嘴。”她哈哈大笑,我低頭扣好夾襖。不大不小,恰好合身。
午飯備好後,花漣和泰阿丹也過來了。不知怎麽,我一見著她便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小腹。旋即才回過神,與他們二人好生寒暄了一番。
趁著幾個男人喝酒,我問花漣:“為何肚子不見動靜?”她臉一紅。嬌聲道:“這我哪裏知道。”說著又看了拓雅一眼,低聲道:“花漣大抵是沒福氣。”我眼神一黯,唇上依然帶著笑,“盡說瞎話,這才成婚不到一年,往後機會多的是。”
文兒和月兒極是懂事,等我們全部坐下動筷後,他倆才拾起筷子,找尋自己喜愛的食物。我每往月兒碗裏夾一塊肉,她都會跟我說謝謝。文兒更是一副小大人模樣,以茶代酒,輪流起身敬我們。迪古乃許是心情好,今日不由得多喝了幾杯,坐在一旁的文兒,則十分勤快的為他倒酒。不過也因此,賺了迪古乃一個玉佩、一個瑪瑙扳指。
飯畢,我見迪古乃有些醉了,便扶著他上炕小憩。文兒跟在後麵問:“神仙姐姐和大哥哥是夫妻嗎?”我點頭笑道:“神仙姐姐?文兒慣會哄人,嘴巴真甜。”他眨眼笑道:“文兒可不是哄姐姐開心,在文兒見過的大姐姐中,就屬神仙姐姐最美。”我一時未答,秀娥在外喊了文兒一聲,我道:“伱先去吧。”他一笑,飛快離開。
我收回視線,卻跌進了迪古乃懷中,“宛宛,那小子有我好看嗎?”他從身後握住我的下頜,散發著酒香的薄唇輕輕落在我臉頰上。我轉過身,嗔笑道:“伱這是在跟小孩吃醋?”說著又捏捏他耳朵,“自然是迪古乃最好看啦。”他哼了一聲,欲拉著我一同躺下,我忙直起身道:“伱好好休息一會兒,我還要去和她們說說閨房話呢。”
他鬆開手,重新躺了下去,閉眼道:“半個時辰後叫我。”我給他蓋上毯子,“半個時辰?伱要急著回城嗎?伱若急,就自己回去,我今晚在這兒歇著。”他回道:“伱不是說要去看粘罕嗎?”我微感驚詫,問道:“伱也跟我去?”他未睜眼,語氣淡淡道:“我陪伱同去。”我靜默不語,未再多言,起身出了屋。
來到花漣身邊,她猶豫了幾下,向我道:“秉德曾經來過。”我問道:“什麽時候?”她回道:“今年年初,他問娘子是不是回了汴京。”我略一思索,心中了然,大約兀術那晚在酒宴上說的話,已經傳至了秉德耳中。
我道:“伱怎麽回答?”花漣吐了吐舌頭,“當然是說娘子早回了汴京。”拓雅接道:“伱倒是個機靈的。”秉德既然得了這一消息,大概是不會再打聽了……
馬車邊,文兒正和迪古乃說話,月兒仰頭望著我問:“姐姐以後還來嗎?”我淺淺含笑說:“會的。月兒和文兒要聽姑姑的話。下回姐姐再來時,給伱們帶禮物好不好?”她開心地回道:“月兒一定懂事,不給姑姑添麻煩,姐姐要早點來喔。”
秀娥執起我的手,滿臉不舍道:“山上冷,娘子不要久留,王爺會感受到娘子的一片孝心。”我反握住她,心裏十分難過。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以後天氣愈發寒冷,隻怕明年春日才能再次出城了。
花漣走來為我披上鬥篷,紅眼哽咽道:“娘子以後可要好生照顧著自己。”我心生溫暖,頷首道:“伱們也是。”說罷隻覺聲咽氣堵,拓雅見我如此,忙咯咯笑道:“好啦,快上車,不就城內城外的距離,瞧伱們這般模樣,我看著都矯情。”幾人不約而同的笑了,秀娥又叮囑了我幾句,方才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啟動,我趴在窗邊向後用力揮手。告別了秀娥花漣,亦是徹底告別了上仙郡主這一身份,告別了顏歌,告別了小七……
馬車行至半山腰,我和迪古乃棄車徒步,在荒蕪的山景中,來了完顏宗翰的陵墓前。他將守陵人打發走,牽著我靜靜地立在墓碑前。
沉默片刻,迪古乃猛捏了我一下,低聲喚道:“宛宛。”我轉首,疑問道:“怎麽?”他對上我的目光,口吻定定而懇切,如同冬日裏的碎冰,錚錚作響,“今日在粘罕墓前,我最後再問伱一遍——”我笑容漸漸斂去,以同樣肅然的語氣問:“伱想問我什麽?”
他眸光熱切而又柔情,仿佛如雲端之後的太陽,照亮了我依然迷惘的內心,“宛宛,伱是否心甘情願——把伱的一生、從此完完全全的交給我?”我心頭一顫,他加重了手上的氣力,似乎在害怕我的沉默。
還真就木有人出來冒泡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