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章 餞別
晚間,曜靈果然命夥計們早早將店門關了,中間一進的大院子裏,早早擺下六張十人大桌,都是街坊鄰居家借來的,上頭二十四器隨方就圓的定窯磁碟兒已經擺好,都是涼菜。.
錢媽媽與方成兩人,正在由廚房往院子裏搬著熱菜,燒羊肘,燒鵝,燒肉,燒蹄,都是夥計們喜歡的大菜。因曜靈吩咐了,要叫大夥吃得盡興,錢媽媽自然無不聽從,因此平常曜靈喜歡的素果倒少,盤盤都是油旺旺,紅燉燉的肉菜。
隔壁酒莊裏,下午現沽來的新酒,十幾隻壇子,依桌子放好,上頭泥頭剛剛打碎,陣陣酒香,縈人鼻息。
夥計們靜沒聲息地沿牆角站好,自覺排著隊似的。什麽時候這樣痛快的吃過?記憶裏幾乎沒有。眼前這一餐,對達官貴人來說也許不算什麽,甚至可算粗鄙,卻於他們來說可算是金樽玉觥,珍饈玉饌,可看在眼裏,卻叫他們一個個鼻酸欲泣。
說起來,采薇莊的夥計都有個共性,那就是,都是些荒年活不下去,被家裏拿出來賣的孩兒。尹度雙倍價錢買了來 ,教他們手藝,卻不叫他們跟家裏斷關係。人家隻當是賣兒子,他卻是收徒弟,卻還給錢。
店裏的夥計,並其家中,無一不當尹度救命恩人一樣,尹度走後,曜靈依例照做,生意好了之後,愈發對夥計們寬鬆,可以說,采薇莊的夥計,表麵心裏,無一不以她為首的。
可惜這樣好一個人,京裏竟容她不得。眼見著,她要走了,誰來給咱們做主呢?夥計們想到這一點,心裏無不做慌做張。
見菜搬得差不多了,錢媽媽便叫吉利:“去,掌櫃的在屋裏呢!你去叫她一聲!說大夥都齊了,隻等她來。”
吉利去了,一時來了,回說即刻就到,請大家先行入座。眾夥計本來不敢就座,聽了掌櫃的吩咐 ,不得已,一一安插著,入席坐了下去。就連多餘的一個小荃子,也搭頭搭腦地,坐在其中。
這裏剛剛坐下,果然曜靈頃刻就至,一身夏日家常竹布藍布,頭發洗過了未開,隻隨便用根竹筷子挽了,卻也整齊清爽,似一塵不染,靈慧空明。
“都齊了?好,吉利,方成 ,斟酒吧!” 曜靈說著自己也動手,挨個將自己桌上的酒杯滿了。
與她同坐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夥計了,與方成差不多大,心裏有事,拿著酒杯,都有些沉重地端不起來。
曜靈微笑道:“怎麽不動手?方成,你那怎麽樣?可都滿上了?錢媽媽呢?”
錢媽媽鼻頭通紅地從廚房裏上來,直擺手,說要看著火,就不上來坐了。
曜靈也不勉強,隻請大夥同舉杯,共飲了這一杯,再說話。
眾人依言,悶悶地將 酒幹了,酒是好的,喝進肚子裏,卻沒品出什麽滋味來。
曜靈盈盈淺笑,放下酒杯,款款道來:“我知道大家愁什麽,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一個月來,想必大家夥已是嚐了個遍。好在,最後,咱們得了這個東西。”
說著,曜靈的手向店堂上方指去,眾人這才想起,哦,那是老太後禦賜的匾額所在。
對呀,有這東西在,還有什麽怕處?後半個月,不就是因了這東西,生意一點一點地,又回來了?
眾夥計們心裏即刻鬆快許多,剛才下去的酒,這便散出熱力來了。
其中一個夥計便道:“我就說嘛,掌櫃的人雖走了,威力尚存,老太後尚給咱們三分薄麵,更別說別人了!”
方成迎頭就是一個爆栗:“你這馬後炮放得好生利索!掌櫃的不說你是想不起的,這會子倒聰明起來了!”
那夥計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吉利正坐在他身邊,便叉了一大塊肘子,油汪汪地塞進對方嘴裏,立刻就堵得說不出話了。
小荃子正吃得歡, 一時嘴滑,便失言道:“是啊,太後心裏也是疼掌櫃的 ,這不,請掌櫃的出京,遊山玩水,兼采賣宮中用物,多好的差事,別人想,還想不到呢!”
此言一出,眾夥計立刻怒目相視,投射過來的眼光眾眾帶著惡意,心想有你什麽放屁的事?!閉上嘴才好!
小荃子被瞪得嘴裏肉都咬不牢了,嘩啦一聲,一塊燒鴨腿從他嘴裏落了出來,砸在酒杯上,撒出一桌酒去。
“看你這公公,就算看不上咱們這裏的粗食,也不必這樣浪費吧?好在明兒你就要回去,咱們也就兩下裏清靜了!”小荃子身邊一個夥計看得厭惡極了,一時脫口而出,竟忘了忌諱對方身份。
曜靈聽見這話,心裏一沉,眼光就向小荃子看去,生怕他心裏起怒意,要在李公公麵前生事。都說暗箭與小人一樣,難妨難擋。
說來也怪,小荃子在采薇莊這一個月,人人都忘了他是個公公了,他自己也快忘記,心想若能一時呆在這裏,也不壞。有吃有喝,睡得安心,更不必提心吊膽,每日不過用飛鴿傳書,給李公公送些消息罷了,比起以前在宮裏的差事,那是不知要輕鬆多少倍了,因此人也比上個月胖了,臉也寬了,竟長出一層肉來。
因此就受些小罵,於他也無大礙,前頭說了,他本性不壞,不過在李公公麵前求口飯吃罷了,進宮日子又短,那些個人性險惡,他也還沒來得及學會。
“算了算了,”小荃子大度地說道:“知道你們心情不好,本公公不理你們!我吃我的,你們說你們的!”
曜靈微微一笑,放下心來,忙對那夥計道:“還不快給荃公公倒酒?肥鴨子大塊地夾上去!”
那夥計心裏不情不願,麵上少不得低低陪了個不是,小荃子一杯酒下去,自己倒笑了。
原來出京采買東西的風,是太後放出來的?曜靈倒被小荃子無意間說出的話,勾起心事來。
太後這又是做什麽?前頭叫餘王妃教訓自己,後頭又這樣安撫自己?太後才不會誠心為了采薇莊好,到底這女人葫蘆裏,又賣得什麽好藥?
章徳宮裏,太後正在淨麵,李公公小心翼翼將一件件珍寶從她頭上除下,又一樣樣交到身後宮女的手中,收存起來。
“今兒信上怎麽說?”太後懶洋洋的,無精打采地問。
李公公殷勤上前來,送上一盞玫瑰露,然後媚笑道:“沒什麽大事,說今兒在後院置了酒,給小掌櫃的送行呢!”
太後哼了一聲,接過玫瑰露來,呷了一口,不著意地放下,蹙眉道:“怎麽不香?怪道莊貴妃拿來敬哀家,原來不是什麽好貨色!”
李公公如同哈巴兒狗,立即有樣學樣,也將個老臉皺起,然後嘖嘖咂嘴道:“可不是說?我先替太後試溫度時,也覺得不太好,還不抵咱們平日用得呢!倒也好意思 ,說是貢品?也不知是真是假!”
太後反倒笑了起來:“她哄你作什麽?貢品不貢品的,反正是皇上給她的,不是貢品,那也成了貢品了!”
李公公頃刻又轉了笑臉:“太後這笑話說得真好,奴才也覺得可樂極了呢!”
太後笑過,又歎起氣來:“皇上怎麽還這樣寵她?真不怕她造反?那什麽十七姨娘的事,還不夠滲人的?要我說,才別信那鬼丫頭的話,什麽姐妹不是一條心,莊貴妃隻為榮華富貴。屁!一聽就是搪塞之辭!也隻有皇上肯信罷了!”
李公公也跟著歎息:“誰叫皇上心裏就是喜歡莊貴妃呢?就有心不信,舍不得也是沒法子。”
太後嘴上不響了,心裏卻在冷笑。自己的兒子,為娘的最清楚。皇上性格全然不似先帝,先帝是頇顢敦厚,也許做皇帝並不合格,做人卻是極好的,因是從容大度,並無乖戾氣的。
可皇帝卻正相反,隻跟她這個為娘的,如一模所脫。心狠手辣,凡事隻要對自己有利,無有行不出的。又最是麵慈心硬,別人看著娃娃一樣,隻當容易對付,不想卻是胸中另有溝壑,一不留神便可置於死地的。
“唉,兒大不由娘,哀家勸許多回,皇上隻是敷衍,轉頭又去了莊貴妃宮裏,竟當哀家的話耳旁風一樣了!”太後開始發起牢騷來,李公公不覺心裏一驚,莫非她真的老了?
一個狠毒又頗有姿色的女人,若是老起來,那是相當可怕的。
老太後就是現成的例子。
李公公身上微微打起寒戰來,趕緊欲將話題岔開:“今兒老太後派人去敬事房傳話,說明兒要換個花樣,不喜歡現在的綠豆薄荷冰湯,說是。。。”
太後愈發動起氣來,不提還好,一提這老妖精,她就想殺人。
“她想換就換,跟哀家說得著麽?奴才們辦的事,如今也要哀家來操心了?哀家才懶得管!明兒給慈寧宮一百升綠豆,叫她們自己熬去,想怎麽熬怎麽熬,想熬成什麽樣熬成什麽樣,日日用綠豆煎湯沐浴才好!哀家倒要看看,能熬成精不能?!”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