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心路

沉默。

“郭家,有他的家族利益之所在。”楊楓終於開口了,聲音裏有著太多的無奈和深深的憂鬱,“將軍械鍛造完全寄托於郭家,就等於讓郭家扼住了我們的咽喉。成立自己的匠作營很難,但這一步終究是要邁出去的。”

又是一陣沉默。

同樣背負著一個龐大的家族,郭縱和烏家的實際當家人烏應元卻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打個比方,如果爽直果決的烏應元是頭猛虎,那麽陰沉難測的郭縱就象條毒蛇,單就人格魅力而言,郭縱較烏應元差得太遠了。和郭縱交往,總有一種隔閡的距離感,他那深沉的城府令人難於捉摸、敬而遠之。郭秀兒是個很可愛,也很值得愛的女孩子,但她那隻以自我為中心的老爹,說實話,楊楓一點好感也欠奉。

作為一個來自後世的文史專業高才生,楊楓讀書頗為雜廣,確實掌握著一些“後世”的“新式”武器。諸如以前曾教與斥侯們,用牛革為矢服,臥時以為枕,因其中虛,數裏內人馬聲息皆可聞得。現在又繪出了鉤鐮槍、藤牌、狼筅、竹竿標等武器的圖樣交給馬騁,這些武器相對於戰國時代而言,威力巨大,但製作工藝並不複雜,甚至可以稱得上很簡單,象戚繼光創製的狼筅,農民起義軍所用的竹竿標,幾乎就地取材便能輕易完成。

還有另外一些武器,如沈括《夢溪筆談》中稱羨“最為利器”的“神臂弓”,書上隻有寥寥幾筆記載,“似弓而施斡鐙,以鐙距地而張之,射三百步,能洞重劄”。憑他的那點可憐的物理機械知識當然無法繪出圖樣交與工匠打造,然而這麽兩行字落在內行的高手眼裏,或許就可觸發靈機,從而成功研發出一種殺傷力巨大的新型超前利器。

郭家世代冶鐵鍛鑄兵器,應該有許多的高手匠人,把新兵器的鑄煉交托與郭家,在大多數人眼中是最適宜的,可楊楓絕不敢作此想。他敢和烏應元無話不談,把一切交與烏應元,麵對奸猾善變的郭縱,卻隻能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縱是烏家聯郭成功,隻要郭縱還有任何一條退路,他都不會掉以輕心。

楊楓默默思忖著,馬騁也隻靜靜坐在一旁,室內一時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息。

“啪,啪!”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靜寂,“師帥,元宗钜子來了。”

楊楓醒過神來,起身笑道:“快請!”

元宗陰沉著臉走進屋來,目注馬騁,沉聲道:“楊楓,我有話問你。”

覺出元宗的神色語氣都不對,楊楓皺皺眉頭,微笑道:“元兄,不妨事,有話請講。”

元宗一瞬不瞬地盯著楊楓,道:“昨晚的事是不是你幹的?”

楊楓淡淡道:“不知元兄所指何事?”

元宗眉頭糾結,語聲更冷,“郭開和趙姬遇刺。”

“是!”

聽到楊楓毫不遲疑地回答,元宗勃然色變,踏前一步,“果然是你。郭開奸賊,你殺了他我無話可說。但趙姬呢,姑且不論此事可能成為秦國東侵借口,以致兵禍連結,生靈塗炭,就趙姬本人而言,又有何必死之罪導致你下此毒手。你能在守衛森嚴的質子府中輕易刺殺郭開,又有什麽地方不能下手,何必要傷及無辜?”

一邊的馬騁聽得元宗咄咄逼人地質問,早按耐不住,搶前兩步,手按刀柄叫道:“元宗,行刺之事乃我所為,一人做事一人當,有什麽你衝我來。”一股凜烈的殺氣直逼過去。

元宗冷然打量著馬騁,楊楓沉喝道:“馬騁,退下!”

馬騁氣勢一窒,委屈而又不服地道:“師帥,他······”

“退下!”楊楓聲色俱厲。

馬騁無奈地低頭告退,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元宗,悻悻地退出房去。

“傷及無辜?”楊楓直視著元宗,輕輕一歎,“元兄,我不瞞你,昨晚的烏家馬隊遭遇馬賊劫殺之事亦是我所為,武黑、連晉以下,二百二十六條人命中又有多少是無辜者。”

元宗難於置信地瞪著楊楓,好一會才憤然道:“楊楓,你······我看錯你了。”

“你看錯我了?”楊楓冷冷地帶著幾分淒然地一笑,聲音裏夾雜著不被理解的苦悶失望,“今日的楊楓和與你論道講武的楊楓沒有任何的不同。你以為我願意這麽勾心鬥角,動不動揮刀殺人,雙手染血。”他坐了下來,目光落在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上,聲音很低很慢,“生存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權力,沒有人可以以任何理由剝奪別人的生命,即便是在所謂的為了天下,為了國家冠冕堂皇的大帽子下。不要說趙姬和烏家的無辜者,縱是郭開,我也無權定他的生死。他是奸臣,自有國法裁定其罪責。我不是神,也不至於狂妄到以救世主自居,有什麽權力能斷人生死。你指斥我滿手血腥,渾身罪孽,我不否認,也無意文過飾非。但是,再讓我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下令格殺。而且,這才隻是一個開始。”他的聲音裏帶上了莫名的怨憤和傷感,“人生就象風中之雲,很多時候是不能自已的,甚至明知道是錯的也得去做,或許,一個完整的人生就充斥了這許多的悲哀不如意。最值得尊重珍視的是人的生命,可許多人的生命就是極不公平地在種種借口下被粗暴地奪去,這是一個悖論,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死結。白起一生屠戮何下百萬,是山東六國公認的殺人魔王,卻在最大限度上為秦國的統一掃清了障礙,是秦軍頂禮膜拜的戰神。他臨終時歎道‘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可我相信,再給他一個選擇,他也不會停下手中的屠刀。他的立場決定了他的行為。你是講兼愛的墨門钜子,你的手上沒沾過無辜者的血,一身幹淨,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我。但你能教我要怎樣做嗎?是死諫,還是待秦軍壓境再做徒勞地死戰?大趙糜爛至此,再經不起幾番風雨了,除了采用暴烈的非常手段我還能怎麽辦。不殺、非攻帶來的最後結果隻可能是屠戮,是更大規模更長時間的動蕩。亂世,亂世中人命賤如草芥,‘殺一是為罪,屠萬是為雄。屠得九百萬,即為雄中雄。’抱如此可怕想法的獨夫狂人並不在少,更為可怕的是世人還會目之為英雄······元兄,你始終脫不開墨門教條的羈束,你還是走吧,你不適合於這個亂世。”

楊楓抬起頭看向有些目瞪口呆的元宗,寧澈的目光很平和,很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