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切諫

楊楓沉靜地注視著範增在深黯的暮色裏灼亮的眼睛,慢慢的道:“三過?敢敬詢其詳。”

範增的聲音裏可以聽得出明顯的火氣,“其一,勇而輕死;其二,急而心速;其三,貪而好利。”

楊楓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眉梢倏地一揚,抿了抿唇,卻沒說什麽,隻輕輕歎了口氣,垂下眼睛沉思地盯著腳下搖曳的草葉,避開了那對咄咄逼人的眼睛和同樣咄咄逼人的語氣。

一片窒人的靜寂中,範增捺下更旺了些的火氣,沉沉地道:“敢問公子,你自分此役較諸四年前李牧代郡大捷如何?”

楊楓的嘴唇抿得更緊,微微搖頭苦笑道:“誠不如也。”

“是不如,且大不如!”範增毫不客氣地截口道,“四年前,匈奴集各部之力寇邊犯境,洶洶何下十數萬眾。李牧以不動製其急飆,示利餌之,因地利蹙扼之,車騎步諸軍並發,以己之強克當之。短短月餘,連戰連捷,胡虜騎射無以展其長技,壯士無以奮其勇烈,馳驟束縛無以倏忽趨止,故襜襤滅地、林胡降順、東胡懾氣。而今公子於草黃馬肥之際野戰決勝草原,既不得天時,複失地利之便。棄車陣步卒專以騎對騎,致胡虜得盡展其長,謬矣!頭曼盛氣決死,公子未曾稍加摧折鈍磨,以待其暮氣歸,悍然以寡淩眾硬抗,尤大謬!胡虜悍勇無謀,喜冒險搏戰,公子帷幄疆場間,輕棄機謀權詐而從之戰,使虜得遂本心,又何異於但逐眼前蠅利之虜。此役之勝,是為慘勝,兩敗俱傷之慘勝!匈奴固披靡,然公子數年之內所糾合擢訓諸軍精銳,亦喪損泰半。似此之勝,實非足為訓。”

楊楓臉色數變,一時間無言以對,內心那一份沉甸甸的慘淡愁悶再度翻騰而起,甚至令他含了幾分強烈的內疚。深深吸了口氣,已無法維持內心平衡的他隻咬緊了牙關,倔強地不露愧色,“兵法先正後奇,奇正相生,臨時製變而無窮。戰至極矣,我以背嵬精銳衝陣橫突之,旁擊為奇,匈奴左右翼大潰,牽連中路,遂破胡虜。焉可以燥勇輕死,急貪求利一言而蔽之。

範增踏進一步,緊盯著楊楓,“此,乃以術取勝,非以略製敵。善戰者,居之不撓。善勝敵者,勝之於無形。古雲‘爭勝於白刃之前者,非良將也!’公子自恃材勇,不恤己身,徒逞血氣,急求近功,殊非明智。戰前,公子親言野戰失之莽切,且每卒抽調兩伍留以為種,是公子知戰損必巨。背嵬、陷陣、遊奕諸軍將士,視公子如父兄,盡托其身家性命於公子。公子乃乾坤一擲,輕用其鋒,雖勝而敝。”

這話卻說得重了!

原就對急於求成震懾敵膽而輕率決定草原野戰,以致損喪巨重深深失悔的楊楓耳中嗡嗡作響,心裏一陣刺痛,一股憤氣直衝上來,眼眸裏倏地燃起一片怒火,幾乎忍不住暴怒發作。陡然抬頭迎上了範增的眼睛,卻又在瞬間盛氣全消,心底騰上的一個熱浪硬生生地兜壓住了怒火。

範增一動不動專注地看定他,神色湛然,眉宇間是熱切的關注,一向冷峻含蓄的眼裏迸射出的是剛毅、懇摯、澄澈的目光,赤裸裸毫無遮掩毫無隱瞞地袒露出全部的情感、內心——在他痛切的言語之下,明顯的,有著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情感在他的內心奔突。

自居鄛訪賢,雙方相交近於四載,入大梁,赴代郡,並轡輾轉征戰草原,殺伐爭鬥,履險犯難。楊楓早習慣了範增的出謀擘畫,習慣了來自於身邊強有力的支持。名義上,他們有著上下臣屬的分別,實則他們之間已達到了一份高度的默契,建立起的是一種相知相得的血脈相通的情感。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唯愛之深方責之切。克製住一瞬暴怒失態的楊楓知道,至情至性的範增如此幹犯直言,確是出於一片忠心——也確是表明他自己決斷燥切,急功近利的所謂“三過”是如何讓範增出離憤怒了。

心裏翻騰著複雜的感情,楊楓實在說不清是什麽況味,他不願意偽裝自己,但羞怒懊喪中又執著地包裹住無可名狀的軟弱,他不肯苟同範增的話,可內心深處分明的是一派前所未有的酸澀傷痛,還有,深深的自惕,自惕於獨斷之厄。

慢慢踱了兩步,楊楓輕輕一腳蹴起一塊小石頭,“噗通”,沉悶的一聲響,粼粼波動的幽深莫測河水撩起了一串水花,亂漾起一層層漣漪,就象他紛亂的心緒。悻悻地,心裏別扭的楊楓道:“戰前你卻何以不諫?”

範增眼裏閃過一道強光,一字字正色道:“以將無還令故!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害,莫過狐疑!”

楊楓微微一愣,臉上不期然紅了一紅。戰前,範增先獻“利而誘之,亂而取之”之策,卻被他斷然否決,當其時,與匈奴大軍猝然遭遇,他急求畢其功於一役,不容範增再諫,壯語勵軍,當機獨斷,分撥調派諸將。而瞬息萬變的戰局形勢,又怎能容得範增苦諫多議。此刻斯言,豈不更有諉過於下之嫌。看著嚴正肅然的範增,更觸發了楊楓那份愧疚之心,不覺喟然長歎,咬著下唇,垂首道:“先生指正得是,楊楓一時暗昧,行事操切,不合於行兵之機要。今日之事足惕深心,複足可為異日鑒。先生乃楓股肱楨幹之國士,日後尚希先生毋以楓愚庸,同讚機宜,運籌決勝,無需隱衷曲言。”

範增坦率地一笑道:“自趙襄子滅代,攻林胡、樓煩,武靈王置雲中、雁門、代郡,北築長城禦胡。趙胡相爭數世,猶不得去此大患。公子以鋒為快,欲求一朝畢數世未竟之功,可乎?增竊謂為非計。公子平素深沉多智,堅忍徐圖自強。何於胡事則大違常態,急貪近功,操切若是,至數犯行兵大忌?是失常心矣!公子誌量高遠,尤當知操持主動,收放忍耐之理。似此之際,胡之左屠耆王頭曼新敗,糗糧牛羊廬帳輜重盡失,我便應緩戰,回師代郡待其動靜。胡各部烏合,則頭曼一路遠颺,困乏無糧,必苛取於諸部,釁端自生,我得漁利之機。若我北征圖濟大功,胡虜事急,必聯結負隅,成敗猶未可知。頭曼王帳穹廬旗仗諸物,公子可急使分贈於東胡、月氏,且稍縱東胡,厚啖月氏,一令二部知我兵威;二速使其明頭曼之困窘,既絕其南下寇邊之念,複激使生自相魚肉之念。徐徐用力,北疆自漸次可寧。”

楊楓矍然轉身,點頭道:“即刻回營,按此計議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