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三過

象一幫絕望的困獸,匈奴人死命架護著頭曼,嗥嘶著,掙紮著,發狂地衝突,終於在又留下上千具屍體後,潰圍衝決而出,借著蒼茫的暮色,倉皇北遁。

疾進,前插!趙軍聲勢益振,各軍重整,伴著昂奮的鼓角,一鼓作氣,勢如破竹地追殲殘敵——莽莽蒼蒼、綠意溫潤的美麗草原,泡在了血水裏,到處是血肉模糊的人馬屍骸,到處是涓涓汩汩的鮮血,逶迤著向北、向西,延伸鋪就了一條條刺目悚心的血路。

夜匆匆的腳步,以靜穆的深寂暫時埋葬了這場空前慘烈大決戰的灰燼。黑暗,完全吞噬了草野。月亮升上來了。孤獨的眉月,時時隱沒在雲層裏,偶或瀉下的清泠月光,冷冷淒淒,更添了冰寒的死氣。嗚咽的秋風絲絲縷縷挾著濃烈得化不開的腥氣,躑躅了打著旋歎息而去。附近蜿蜒的兩條河流,浸染得一片紅,失了輕快跳蕩的節奏,也在幽幽歎著氣······

露水浸濕了征袍,夜已深沉,雜遝的馬蹄聲響,各路追兵陸續歸來。

範增已領了後軍在戰場上風二十多裏的一條河畔立下了營帳,並大致清理了戰場。一蓬蓬篝火跳動著,埋鍋造飯,救治傷患,收斂陣亡將士遺骸,收攏戰利,囚押戰俘,各項善後事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星光愈來愈遠,夜色越來越濃,又一串火把魚貫慢慢向大營遊動,朦朦朧朧的,象草原上一隊金色的流螢。

“帥爺回來了!”一片振奮的喧嚷聲隨即響起。圍聚在一堆大篝火邊喝酒談笑的十幾人泯去眼裏的一線焦灼之色,轟然站起,騰喧嘩笑著迎上前去。

楊楓臉色蒼白,透著掩不住的疲色,濺滿血漬的袍甲碎裂淩亂,幾處創口已草草包裹住。見到眾將,甩鐙下馬,走近前,伸手接過陳亢遞上的酒囊,高高舉起,揚聲笑道:“今日一戰得競全功,大破胡虜,凱歌奏還,使我邊境得安,黎庶得全,實賴諸君英勇敢戰,三軍誓死效命。諸君勞苦,楊楓在此謹敬諸位一杯。請!”

歡聲雷動,一陣歡騰的熱潮漾了開去,眾人紛紛舉囊就口,同飲慶功。

抿抿唇,楊楓長籲了口氣,一個個逐次端詳打量著眾人,低徐地道:“都回來了嗎?”

官帥將王簡踏前一步,抱拳沉聲道:“除都尉淩真遊奕騎一路尚未歸來,諸將都已回兵。”

楊楓眉宇間蹙起了深刻的皺紋,眸子裏浮起一抹難以言喻的傷痛沉鬱,靜靜又逐個看了一遍眾人,沉默有頃,緩緩地道:“戰損如何?”

氣氛低落沉重下來,王簡垂下頭,黯然道:“稟帥爺,陷陣營三千將士,戰死近兩千一百人,輕重傷三百餘,師帥張博以下九人隕陣;鋒鏑騎兩路五千人,死傷兩千餘名;遊奕騎兩路五千人,淩都尉一路未明,荊都尉一路折損七百;中軍大隊死傷甚重,自都尉鮑揚以下軍將戰死十三名,士卒折了四千多人;童子營最後參戰,亦損了一百來人······”

楊楓身後,蓋聶也聲音沙啞地續道:“帥爺,一千背嵬,也折損了近五百人,重傷的也有百餘。”

楊楓眉梢一顫,哀戚地闔上雙目,心潮起伏,胸口一陣憋悶,極是沉痛,恍惚中,那一張張很熟悉的,但今後卻將是天人永隔的臉龐仿佛在眼前晃動,慢慢隱去······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場慘烈的飲血鏖戰,付出的是萬餘軍將士卒的生命代價!

咬著牙低低一喟,半晌,他才冷沉著臉道:“戰獲?”

王簡輕咳了一聲,舔了舔嘴唇,聲調驟然拔高,昂然道:“俘獲匈奴右漸將王、休旬王及以下裨小王十七人,日逐、且渠、當戶等官將百人左右,俘虜及降順的匈奴人四千七百餘人,皆已看押在營中。戰陣殺傷胡虜當不下三萬。據搜尋到的屍身及俘虜供稱,匈奴右股奴王、左屍逐骨都侯、左安侯等皆歿於陣。獲馬匹、旗仗、器械等無數。範先生且領軍抄截匈奴後隊輜重,擄獲極多,並左屠耆王頭曼王帳穹廬等盡在其中。”

默默點了點頭,楊楓又想起一事,低沉地問道:“陷陣營李浩呢?”

王簡抑鬱又有些慶幸地道:“受創極重,經急救保住了命。但醫士言道恐需得一兩年好生調理,方能恢複舊觀。”

楊楓又默然片時,沉緩地道:“走!到傷兵營看看。”

展浪忙道:“帥爺,可要先用些酒飯?”

楊楓擺了擺手,感受到彌漫於眾將間的一股蕭瑟低愴的氣氛,他駐足回首,揚眉微微一笑,深深注視著眾人,高聲道:“諸位,無需效此小兒女態。壯士橫戈馬上,帶刀北狩,保境安民,濺血殘身,傷亡自在難免。馬革裹屍,死得其所,俠骨流芳,千秋揚名。經此一役,仗諸君並戰歿英烈之力,代郡雁門,北疆當得以長安,不複聞烽火幹戈,不再見胡虜騎蹤。此,不亦我等浴血所求?複唏噓傷愴胡為?”

走出一段,卻見公孫英包裹著右臂,畏畏怯怯地跟在後麵,楊楓有些奇怪地睨了他一眼,“公孫英,何事?”

“帥爺。”公孫英不再如昔日般張揚脫跳,低著頭囁嚅道,“我未遵帥爺將令,隨範先生抄截匈奴後路後又私率童子營趕前參戰,致有折損。請,請帥爺責罰。”

楊楓不禁莞爾,又板起臉道:“你所犯不在折損部眾,而在矯令不遵。以賞罰為禁止而令行,刑上極,賞下通。你雖為我身邊親近之人,且阻截頭曼,立有戰功,也不得寬免。著降兩級為卒長,由黎翼進師帥,攝童子營事。養好傷後,自去領六十軍棍,讓陳亢監刑。”轉身離去。

公孫英在他背後如釋重負地吐了吐舌頭,長長出了口氣······

自傷兵營探視過一幹傷患,楊楓慢慢走出營帳,血戰勝利的欣悅怎麽也壓不下心底縈著的濃濃痛惜憂傷。馬革裹屍是壯烈,俠骨流芳是英名,可那畢竟是萬餘虎虎生威、英風颯爽的手足兄弟、熱血兒郎啊!碧血忠烈,埋骨異域荒郊,殺伐,難道真隻得以另一串無盡的殺伐幹戈來止?!

“範先生何在?”終於,楊楓語音酸澀地道。

“範先生一直在河畔,帥爺請隨我來。”隨侍於身側的王簡微躬身道。

果然,範增正孤身一人負手遠遠地站在河畔,仰望著黯淡的星月長空,整個人仿佛和淒迷的夜色溶在了一起。

楊楓遠遠止住王簡和侍衛,緩緩走了過去,和範增並肩而立。

“草原決勝,好威風凜烈。帥爺怎不去飲酒慶功,賀此大捷,反來此作甚?”範增神色不動,淡淡地道。

楊楓幽幽一聲長歎,也抬起頭看著寂寥的幾點寒星,沉靜了片刻,“你還在怪我?”

“不錯!”範增袍袖一拂,倏地轉過身,銳利的目光毫無遊移地盯著楊楓的臉,帶了幾分怒氣地大聲道:“公子可知,此役,你有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