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乾坤(三)

扭過頭,馮諼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唐且。老人背有些駝,縮著身子,皺眉蹙額,若有所思地砸著嘴,“噝噝”喘著,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自他提出對付楊楓的手段後,唐且就一聲不吭,滿臉的皺紋擠在一處,隻孤寂沉悶地坐著。

“唐老,有什麽不對嗎?”馮諼目光一縮,流露出一絲不安。

“咳!”唐且用力咳了兩聲,聲音深濁,似乎卡著一口痰。按著案幾,老頭兒顫顫地起身,蹣跚地出席,沉重地跪倒在地,吃力的樣子仿佛不勝承擔身軀的重量。

“君上,老朽未得君上伏允,自行其是,實在是膽大妄為,還望君上寬宥老朽自作主張。但是,此事老朽斷不肯收手······老朽年已八旬,死無可懼。君上欲罪唐且,且待事成斬老朽首級!”

信陵君及眾人都為他不尋常的舉止行徑大吃了一驚。“老唐!”昭忌臉色微變,身子前探,高傲的架子不見了,關切地注視著他。

信陵君搶前兩步,雙手將唐且扶了起來,和顏悅色地道:“唐老不必如此,且請歸座講話。唐老行事向來精細慎重,隻論是非得失,不計自身利害。唐老的決斷,定然是為了大魏好,為了無忌好。唐老放心,無論是何行動,但管放手施為,無忌決不遊移掣肘。”

唐且費力地拔起白發蒼蒼的頭顱,深藏在厚重眼皮下的老眼突兀變得與年齡不相符的銳利冷峻,喘了幾聲,用力咬著牙,一臉堅決,聲音很輕但語氣很重地道:“包括公子無庸?”

“無庸?”信陵君不出聲地問了一句,臉色煞白,手一鬆,退了一步。

馮諼從旁伸手攙住了唐且,平靜地道:“唐老,有話慢慢說。我等既身在其位,就不能不為君上慮及全局,有些事雖不當為,也是不得不為的。”

在馮諼的攙扶下,唐且抖抖索索地回到座上,慢騰騰地道:“自君上對安釐徹底死心,決計為了宗廟血食而除去昏聵怯懦的安釐,我們已籌劃布置了多年。可是,一切就緒後,卻出了楊楓這個意外之變。他太精明敏銳了,還記得初抵大梁時,他屢以周公暗挑君上嗎?他不上鉤,勒逼得我們的計劃也要隨之而變,而且更要大費周章。無法借他的手刺殺安釐,就全局而言,尤會出現難以彌補的漏洞。這些時日,你們盤算怎麽迫他就範,我卻早打消了這個念頭,夙夜推演如何由我們自行出手進行行刺之事。”

一口氣講了這許多話,唐且臉上出現了不正常的潮紅,“噝噝”喘了一陣,又低聲說下去:“前些天,我向君上進言,借趙德的名義在‘盈翠居’厚待趙國使團禁軍三個兵衛,籠絡他們。然而並不是為了讓他們出手,或是嫁禍於他們頭上······”老頭子眼珠輪了一轉,居然笑了一笑,顯出了狡獪自得的神氣。

“趙雅正在君上府上,唐老不是為了把禍水引向這幾個蠢貨身上,求取對趙用兵借口?”唐且的話說得連馮諼都有點奇怪了。

唐且詭譎地一笑,枯瘦的手指撚了撚胡須,點著馮諼道:“馮諼,我知道你的籌算。想尋機以某個重要事由讓趙雅求見安釐,使已在我們手裏的那幾個笨蛋護衛,再由我們的殺手雜混其中,一擊製安釐死命,對吧?”

馮諼默默點了點頭。

老頭兩眼遲滯不動,仰望著屋宇,清了清喉嚨,一板一眼地道:“大不妥!這幾人膽略身手俱低。而無論在什麽場合,安釐身畔至少總有四鐵衛。行刺縱成,也極易啟人疑竇。如果是楊楓出手,眾目睽睽,便坐實了趙使刺殺大王的罪名。但依你的方略,難以彌縫的漏洞頗多,極易引人攻訐君上,魏國之亂恐怕得加劇許多。”

馮諼神色沮喪,苦笑道:“我也知道,隻是楊楓詭詐,舍此我再無辦法了。”

唐且呷了一口茶,厚重的眼皮一撩,直視著信陵君,橘皮般的老臉上有了幾分陰險古怪的味道,胸有成竹地慢慢道:“君上可知,老朽為什麽提議在‘盈翠居’招呼他們嗎?······‘盈翠居’有個極紅的姑娘,名喚柳雲,色藝雙絕,一向賣藝不賣身······不過,她暗裏卻是一個大人物的禁臠。這個大人物就是——公子無庸。”

“是他?!”

“無庸公子號稱不二色,其實不過懼內罷了。他和柳雲之事雖隱秘,可老朽掌管情報,素常著意大梁各王公大臣,豈瞞得了我!”唐且冷冷地一笑,身子微微向後一仰。

馮諼眼珠子一轉,笑道:“無庸懼內,每至‘盈翠居’,勢必微服而行。劉巢投了君上,在他有意無意宣揚下,這些天,‘盈翠居’中人恐多知曉了成胥幾人的身份。唐老之意,莫非想借他們之手,殺死或重傷無庸,由此引發動亂,讓趙人卷入其中,百口莫辯,再······”他眯著眼睛做了個手勢。

唐且老眼裏露出罕有的凶光,“是死!不是重創。”

信陵君眉峰緊鎖,悒鬱不堪地道:“唐老,能否······”

唐且眼睛一瞬不瞬,挫著幾顆牙齒,執拗地道:“君上!無庸雖然敬重君上,和君上關係也好,但他是安釐的同父同母弟,對安釐忠心耿耿,掌控王城禁軍。在平日裏,有他在,君上和安釐尚能勉強維持表麵的和平共處。但這是非常時期,若楊楓可為君上所用,老朽也不會想到動他,楊楓既無法用,唯有由無庸下手,進而狙殺安釐。如果不動無庸,隻能采取馮諼方案,流言蜚語必多,君上收拾局麵也困難許多,魏國更會傷了元氣。孰輕孰重,君上萬不可感情用事······前段時日,大梁不利於君上之流言沸沸揚揚,君上可知,無庸便暗中加強了禁宮護衛力量!”

季梁有意不看信陵君,笑著拊掌道:“唐老好算計!趙國使團僚屬爭風殺人,和我們完全無關。而楊楓自知安釐打心眼裏就不願聯姻。成胥幾人鬧出這般大事,他這個正使哪逃得了幹係,再無法見容於趙魏兩國。以他的性格,絕不會束手待斃,雖沒什麽可能為君上控製,可勢必遁走他國以保命······馮諼適才針對他的狙殺,布局雖密,終要時時處處提防留心,掌握他的行動,防其狡猾兔脫。如此一來,我們完全就以逸待勞了,確切把握住他的行蹤了。”

(請看下章《乾坤(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