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名士風度

風雨如晦,已是燈火闌珊。

胖子麵無表情地離開醉月樓,心內卻波瀾起伏,不住地捫心自問,“這就是愛情?這就是你追我逃爾虞我詐的愛情?”

胖子的腦子淋了些雨後終於慢慢清醒,隻是走出了半箭之地,卻並不見小九跟上,不由奇怪,回頭問道,“你怎麽了?今夜又沒有宵禁,難得一次隨我雨中漫步,你倒不樂意了?”

“先生,不是小九不肯陪你,先生大才,一定聽說過南轅北轍的故事。”

“嘿,你倒長學問了啊,還懂得引經據典了。”胖子也知道自己剛才的確是走得太急,竟然不辯方向了,便回轉來往反方向走。小九看他身子搖晃,趕緊上前扶住,想著此時找馬車什麽的並不現實,好在回家的路也不算太遠。

胖子被小九攙扶著,口中卻不停頓,竟用王菲的腔調唱起了剛才與眾女兒飲宴時盜版過的《水調歌頭》,東都今夜不眠,然而雨天畢竟不適合出門,此時已是四周無人了,胖子難得放縱一回。及至上得一座橋時,卻是不肯離去,又唱了一回那首詞,扶著橋的欄杆往河裏望去時,卻想起了李白跳河捉月的典故。

“仁兄好興致,不知尚能飲否?”卻聽一個粗豪的聲音招呼道。

胖子循聲找去,卻是自己腳下,河中一條小船穿橋而過。一人坐於船頭,正執壺相邀;胖子也不知哪來的豪氣,道了句,“不敢叨擾兄台雅興。”

小九急忙叫了聲,“先生。”卻是拉都拉不住,反倒被他拉著上了船。

“來來來,我們喝兩壺,再談談你方才所歌,以慶邂逅。”那人扔了壺酒過來,**不羈的樣子,大合胖子之意。隻是胖子喝了一口酒後,麵色卻變得古怪起來,接連又是幾口灌了下去。那人見胖子如此動作,也感奇怪,遂問道,“如何?”

胖子嗬嗬一笑,才道,“也不如何,說實話,在下已經半年未喝如此劣酒了。隻是知道兄台禮輕情意重,才一口灌下半壺。”

“哦,某剛到東都,卻不知道何處有好酒?”

小九插了句,“東都最好的酒樓,叫做太白樓。”

“那你我去太白樓共求一醉如何?”

胖子苦笑道,“今夜本欲雨中漫步,巧遇如此豁達之人,敢不奉陪?”小九連忙對胖子的話加了個注解:“我家先生是太白樓的大掌櫃。”

那人大喊恍然,說了句“原來是自賣自誇。”便也對著船尾喊,“咱們便去太白樓。”船尾那人答道,“由此往前,不須一刻便能到達。”卻是個女聲,語音清越。

不一會船就停了下來,顯然已經到了太白樓前。胖子在小九的攙扶之下下得船來,忽又想起什麽,竟拿起裝有五兩多銀子的錢袋扔到了船上,並高聲對那搖船的女子道,“多謝小娘子相送,小娘子還是早些回家去罷。”

袋口敞開,一粒粒銀豆滾到甲板上來,還有幾粒滾入了水中。女子拾起袋子,承讓起來,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胖子擺了擺手,“你不必多言,這些錢有時能改變人的一生,有時卻一無是處,不必推辭了。”小九見胖子如此堅決,暗想著剛才在醉月樓一定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對胖子的敗家行為無從勸起,卻讓剛才請他喝酒的漢子暗暗點頭。

小九領路,兩人從後麵跟著他走進太白樓。

小九進得太白樓後趕緊去擦臉換衣服了,這個時代的衣服濕了以後掉色還是很厲害的,特別是下人們穿的那種深色衣服,如果不趕緊把濕衣服換掉,人就會像被染料染過的一樣,青一塊紫一塊的。當然,胖子的衣做工更考究,又是淺色的,所以不用為他擔心這一點。

進門後看見胖子書寫的《將進酒》時,那人也不免感歎了句,“此君胸中大有丘壑。”胖子有些臉紅,雖然書法是自己的,但畢竟詩是盜版,卻也習慣性應道,“謝謝。正是在下所作。”

馮淩波與青荇早已迎了出來,看胖子半醉半醒,不免有些著急,青荇跟隨胖子已經兩年有餘,從未見他如此的,後來又悄悄問了小九,也不知所以然。一時擺上酒菜,胖子與那人對飲半晌,才告訴他今夜所遇,又忽然想起這半天竟未問人家姓名,會不會顯得很不禮貌?不由道,“許是在下疏忽了,一直忘記問兄台名姓了。足下胸懷放達,定非無名之輩。”

“在下張鼎,字仲堅,亦非未尋足下姓名?若論心胸,足下比張鼎更甚,在下真是慚愧了。”

“原來是張兄,在下蘇遊蘇橫波,今日有些失禮了。不過,蘇遊釀的酒還算對得起張兄罷?”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feng流。橫波真性情也。這酒嘛,張鼎隻說一個字:不虛此行。”

“這,明明是四個字嘛。”胖子聽說他是張鼎時,心中已經有了風塵三俠裏的虯髯客形象,再細細一打量,可不就是?心中一片平和喜悅,自是酒到杯幹,醉得一塌糊塗。

胖子醒過來時,感覺到頭沉沉地,有些疼,這當然是宿醉後的正常反映,卻見馮淩波似是喜極而泣,遂問道,“你怎麽了?”

淩波端了碗粥來,“先生,你已是醉了兩日了,從齊王以下,到青荇淩波,無不憂心忡忡呢。”胖子雖然口中發苦,聽她如此說立時便感覺了肚子的饑餓,又有些不信,“我竟然一醉就是兩天?這兩天沒發生什麽事吧?”

“當晚與你喝酒的虯髯大漢說你兩三天就能醒來,我們哪裏放心得下,隻好輪流守在屋中,好在,好在,先生果然醒了過來。對了,昨日午後來家小娘子來過一次,聽說先生未醒,便離去了。”

“好了,知道了,我想沐浴,你能給我準備準備嗎?”胖子雖然語聲平靜,心中又不免揣測,“來雁北這是要鬧哪樣?道歉嗎?解釋嗎?還是打一棍子給一棗兒?”

大節上下的,這幾日朝中算是放假,連隋帝楊廣都去白馬寺禮佛了,除了他的內臣外,其他部門自然不用上班,而胖子有一個月的時間安排家事,到下月十六才正式開始工作,所以也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不過他暗暗發誓,說什麽也不會再喝醉一次了。

坐在浴桶裏,又想到前幾日雲定興孫女雲召南的庚帖,便打定了退還給他的主意。女人畢竟不是好惹的動物,孔子蘇格拉底等如此人物尚且研究不透,自己又何必再討苦吃?以後再碰見來雁北,自己還是躲著走吧。

一時來到大堂,見到小九時,便問起張鼎的去向,但小九隻說他不告而別了,其他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胖子聽如此說,也沒太大意外,畢竟他不是自己的客人,兩人最多隻是萍水相逢並互相傾慕罷了。無憂無慮地來,又無悲無喜地走,輕輕地不帶走一片雲彩,這豈非最好的離別方式?

胖子在樓內巡視了半圈,正要回轉屋中,便聽有人喊道,“橫波。”抬頭看時,卻是曾經同穿白衣麵聖的杜氏兄弟,不由得拱拱手,“兩位杜兄,不想竟在此偶遇。”

兩人在此碰見胖子,倒也意外,正藏道,“橫波兄也是來赴宴?”

胖子無恥地一笑,遂道,“好叫兩位兄台知道,太白樓傾注了橫波的許多心血。”

兩人頓時明了,但家裏也是經商世家,不至於數典忘祖地自以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見胖子有些扭捏,正倫還有些奇怪,道,“我家兄長在此擺酒,為我二人登科相賀,橫波可願共飲?”

“自當舍命陪君子。”胖子口中說得隨意,可是一想到要參加杜氏三秀才的聚會,心裏瞬間開始忐忑不安起來,畢竟他們都是萬中無一的文人,文采**不知甩掉自己這個盜版貨幾條街遠,如果宴中作詩怎麽辦?他們可沒醉月樓那幫小娘子那麽好糊弄。

胖子有些後悔答應得太魯莽,卻還是與他們兩個聯袂而來。

剛到門口時,已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華袍錦服,容顏也甚是秀雅,那孩童原來卻與二杜熟識,道,“兩位杜兄今次晚到,當罰酒三杯。”正藏點點頭,便給胖子介紹道,“無忌這孩子異常聰明,如今才八歲,已讀完《史記》了,今天當是隨他叔父來的。”

胖子點點頭,暗想這貨比自己強,自己高中時讀《史記》還得配一本《古漢語字典》呢,正倫又給胖子介紹了他們的兄長杜正玄,——杜正玄三十五六歲年紀,有成熟男人的穩重,更皆腹有詩書的風華,是眾人中留給胖子印象最好的一個。

相比於杜正玄,歲數相差,身形仿佛,劉文靜卻顯得更為陰沉,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長孫順德則看起來比較頹廢,又像個情種。

等等,那個八九歲的孩子是跟著長孫順德來的,那麽,他就是……

長孫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