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再見理想
蘇遊點頭笑了笑,算是化解了剛才有些語無倫次的尷尬,又辯解道,“沒什麽,我隻是感覺你有些眼熟,倒像是我的一個故人。說到底,你我也算是本家。”
“原來先生也姓蘇,不知與蘇納言可有什麽關係?”蘇雙魚一愣,小心地問道。
蘇遊聽他問起蘇威,心內倒一時洶湧澎湃起來了。
不過,納言之職於蘇威早已是明日黃花了,自己原本有意要結好他的,卻終因連宗之事讓兩家關係搞得不尷不尬的。
蘇遊也不知眼前這蘇雙魚與蘇威家是否能攀上親戚,但還是苦笑著說起了自己的鬱悶,“我對納言向來是敬重的,但他位高權重,我又怎能高攀?不過,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蘇字,可他源自京兆武功,我卻由南海而來;我們一在西北一在東南,細究起來好像還真沒什麽關係。”
蘇雙魚聽了蘇遊之言,暗自鬆了口氣,又聽蘇遊問道,“你問這幹嗎?我們在此坐著,本來不是應該聽你說故事的嗎?”
蘇雙魚慘然一笑,隨即轉著手中的茶盞緩緩地說道,“我倒是出自京兆武功,說起來也算是納言的遠親了。開皇時,家父常在中原與大漠間跑商,那時我家還算殷實,我從小便立誌要做一個富可敵國的大商人.......”
說到此,蘇雙魚眼中已是滿含淚水,夢想很豐滿,現實卻骨感不是嗎?
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候,自是走到巔峰時流著眼淚迎接鮮花和掌聲;而塵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落魄時懷想快樂的時光。
蘇雙魚此時,正是人生的低穀,且看不見半點未來。
蘇遊聽他說起兒時的夢想,也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立誌成為科學家的大話來。
理想總是很偉大,但現實卻讓為夢想奮鬥的人變成了玻璃缸裏的青蛙。——前途似乎一片光明,卻永遠找不到出路。
那些曾一起立誌成為飛行員文學家的小夥伴們,當初的願望實現了嗎?事到如今隻好祭奠嗎?
明知自己兒時的夢想已變成笑話,蘇遊還是輕聲安慰蘇雙魚道,“雖然夢想於現在的你有些奢侈,但你還年輕,你還有大把的時間為夢想奮鬥不是嗎?”
蘇雙魚卻恍若未聞,尤自顧自地說道,“我家從來都是一脈單傳,當父親走商時發生意外之後,家裏就失去了頂梁柱,家族為了霸占我們孤兒寡母的遺產,竟想盡一切辦法逼迫我母親改嫁;而我,則毫無選擇地跟著母親到了現在這個馬家。”
蘇遊點了點頭,靜靜地聽著蘇雙魚繼續悲憤地說道,“我的繼父如何對我,你也看到了,但我最恨的卻還是蘇家,不是因為家族的算計我又何至於如此?我之所以堅持說自己姓蘇,是因為我要以此鞭策自己,總有一天我要將屬於我的東西拿回來。”
蘇遊聽到此,不由得想起《英雄本色》中小馬哥說過的那句話,“我要爭一口氣,不是想證明我有多麽了不起,我是要告訴別人,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隻是,一想到那個當你富貴時拚命地吸你的血,當你落魄時卻恨不得一腳把你的踢開的家族時,蘇遊終於又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因為蘇夔的花言巧語而與蘇氏連宗。
當你輝煌時,家族的確會以你為榮;但若是你落魄了呢?她能給你的,或許便是掃地出門罷?
蘇雙魚此時滿懷仇恨,但他仍然可以爭取夢想,不是嗎?
可蘇遊正要給他指點迷津時,他卻悲戚地說道,“人生若是沒有選擇,也就永不知痛苦。我的母親改嫁,是無從選擇,因為還有我,她甚至連死都不能選;而我也因母親的存在而忍受著恥辱和勞累,支撐著我活下來的,是我的母親,還有仇恨。”
蘇雙魚看了看蘇遊,聲音隨即低緩下來,“我的父親在世時,我是家中的掌中寶,跟著母親改嫁到馬家後,我卻成了全家的眼中釘。以前我想吃什麽就有什麽,現在是有什麽我才能吃什麽,他們吃菘菜,我吃菘菜幫子;他們吃肉,我連湯都喝不上。這本來也沒什麽,拖油瓶嘛,天經地義的。可有一次過節的時候,家裏燉了幾尾魚.......”
蘇遊想不到眼前這孩子竟然承受了這麽多痛苦,再仔細看他時,才發現他並非什麽小胖子;他的胖臉分明是長期饑餓導致的浮腫,如果這浮腫不盡快消退下來的話,恐怕他的命亦不久矣。
蘇雙魚抬了抬眼皮,再次陷入回憶中,“我從小就喜歡吃魚頭,你也知道養成這惡習的多半都是富貴出身的孩子,現在這個馬家中是沒人愛吃這東西的。可那一次,我的大哥,繼父的親兒子,他原本也不愛吃魚頭的,但那一次卻第一筷就夾走了魚頭。我氣不過,就和他爭了起來。結果,魚頭他吃了,我還被打了一頓。你知道是誰打的我嗎?我的母親!是我的母親!”
蘇雙魚說到自己的母親時,聲音變得有些高亢,但蘇遊卻知道,他控訴的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自己的命運;歸根結底,迫使他如此沒有尊嚴地活著的並非自己,也不是她的母親,而是把他們母子一腳踢開的家族。
為了能養母子活下去,蘇雙魚的母親竟違心打了自己的親兒子,還有哪個母親比她承擔得更多?
但造成這一切的,正是那個原本應該庇護他們的家族!
“什麽都別說了。”來雁北從蘇雙魚開始回憶童年時便陷入了沉默中,她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濕透了紗冪;她此時出語,竟有些泣不成聲。
蘇雙魚點了點頭,他臉上亦是流滿了無聲的淚水。
蘇遊一時也不知怎麽安慰他才好,他此時才意識到,之所以會願意聽蘇雙魚說故事,或許是因為這雙魚與自己的兒子雲帆長得有些想象罷?但他們的性格卻明顯不同,雲帆是半分都不會隱忍的!
蘇遊這一桌三個人,有書生打扮的蘇遊,有女俠打扮的來雁北,還有挑夫蘇雙魚。
三人裝扮不同,但臉上都是悲戚,這詭異的氛圍要多奇葩就有多奇葩,旁邊的茶客顯然也能感受到這邊氣氛的壓抑,不由得頻頻側目。
蘇遊咳了一聲以表對不明真相者圍觀的不耐,又不由得問蘇雙魚道,“那令堂現在?”
蘇雙魚擦淨了眼淚,有些扭捏地說道,“家母與去年故去了,我原本想著守孝之後便離開馬家的,但母親來到馬家後又生了個小弟,他雖也姓馬,與我的感情卻是最好。我每每想要離開,卻總是對他不舍。”
“你倒是個重感情的,難道就此守著你的小弟一輩子嗎?”
“難道我還能有別的未來嗎?”蘇雙魚顫聲質問,他預感到蘇遊便是他名中的貴人,所以此時亦是異常地期待蘇遊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當然,即便蘇遊就此離去,他的心中也還是要感激蘇遊和來雁北的,因為他的故事憋在心中已有十餘年。
在這世上,除了自己的母親外,還有誰會願意靜靜地聽自己抱怨?還有誰會默默地陪自己流淚?
蘇遊點了點頭,隨即從懷中掏出了錢袋,又抓了一把銀豆子放到蘇雙魚的麵前。
蘇雙魚想不到蘇遊會給他這麽多錢,但他要的顯然不是這個,於是挺直脊梁推讓道,“先生當我是說書的嗎?若我想要先生的錢,在街上的時候便已收了。”
蘇遊對他這貧賤不能屈的本性又點了點頭,不管是真的也好,裝出來的也好,隻要他能過了錢關,也不枉自己高看他一眼了。
“你先把銀子收好,我再給你指一條明路。”蘇遊不容置疑地說完這話,又笑道,“你今天若是空手回去,怎麽向他交代?”
“大不了就是一頓打,到底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把我打殘了,誰給他幹活?”蘇雙魚滿不在乎地說完這話,終於還是收起蘇遊給他的銀豆子,又起身對蘇遊深施一禮,正色道,“請先生指教,雙魚沒齒不忘。”
蘇雙魚隻在瞬息之間,身上的氣質便由最下層的市井小人提升了好幾個檔次,俗語說“錢壯窮人膽”,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蘇遊站起來扶起了他,又讓他重新坐下,這才問道,“你既是從小立誌做富可敵國的大商人,不知你會不會使算盤?”
蘇雙魚羞赧地搖了搖頭,他顯然沒有機會學習這剛流行了一年多的新生事物。
“沒關係,聞道有先後嘛。”蘇遊擺了擺手,隨即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又接著道,“你拿著我的名刺到西市的奶冰店找那兒的店主,讓他教你學習珠算;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學會三位數的加減法的話,我保證會給你一個未來。”
蘇雙魚雙手接過了蘇遊的名片,他從小便是讀書習字的,掃了一眼蘇遊名片上的姓名和官職時便知蘇遊的能量了,也從此認定了眼前這人便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貴人。
“明白?”蘇遊看著他拿這名片發愣,還以為蘇雙魚並不識字。
“多謝先生再造之恩,雙魚定不會讓先生失望的。”蘇雙魚再施一禮,隨即轉身大步而去。
來雁北看著重獲希望的蘇雙魚,心下也是甚慰,卻又嘲笑蘇遊道,“今天是怎麽了?你對萍水相逢之人都如此掏心肺腑,倒讓我刮目相看了。”
蘇遊嘿嘿一笑,隨即低語道,“也未嚐沒有私心,我既丟了兒子,若能撿個兄弟也是不錯,自看他第一眼起我便覺得有些親切,恐怕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吧?但願,他不要令我失望。”
“聽他一席話,我倒也覺得你拒絕武功蘇氏的連宗邀請是明智之舉。”來雁北點了點頭。
“他讓我堅定自己的方向,這也算是意外之喜罷。”蘇遊也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