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家父李綱

陽春三月,春江水暖。

楊瑓一行出潼關,放舟東去,往齊國就藩,一行人中除了齊郡丞張須陀外,不是老弱就是病殘,最可氣的是,一群人裏麵最英武的張須陀和最有才的司隸大夫薛道衡都並非楊二的屬官,他們隻是順路隨行罷了。楊二一想到離開長安城時的冷清,再一看眼前這一個個的,心裏就異常難受。

一幫人裏麵,追隨他最久的,大概算是胖子,於是他想到了之前在長安城裏的那幫紈絝子弟——李建成,柴紹,獨孤陀,宇文化及兄弟,蕭鼎蕭遠山兄弟等等等等,雖然之前無數次地一同喝酒賞花,但臨到頭了,非但沒見一個人肯追隨到齊國,就連離別時刻到十裏長亭送送的人也沒幾個。

胖子也替楊二感覺委屈,並且覺得自己這一向東,大概會跟玻璃缸裏的青蛙差不多吧,——前途一片光明,卻毫無出路。

胖子從甲板上往船艙裏走,卻聽有個哀求的聲音,“青荇姑娘,也教教我算術可好?”

胖子雖然不岔於他的紈絝,但也隻好安慰自己說,“這孩子還是好學上進的”,他這麽想,也是因為不了解他,如果了解他的過去,一定會想法設法弄死他。

這孩子不是別人,正是主動要求跟隨楊二就藩的唯一門閥子弟李廣一,可惜的卻是因為太過跋扈而自食其果。去年春天,十三歲的李廣一在京城縱馬,被捕快製止後竟放言:“家父李文紀,誰敢動我?”

一時之間,“家父李文紀”五個字成了最可笑的口號,成了拒絕人的代名詞,這個典故也從京都蔓延到全國各地,並引起各地人民的滔滔公憤,最後李家通過各種關係答應兩個被馬撞傷的平民子弟進入京城國子監學習才算是稍微平息了民憤;而李廣一本人,也被以擾亂公共治安罪被處以三十斤銅子和三個月的拘役,這還是因為他是未成年,但他的父親卻也成為了眾矢之的。——這種種,都是胖子還未到來時所發生。

李文紀者,李綱也。這李綱也算是個倒黴的人物,先後經曆三朝,分別做過楊勇楊昭李建成三人的太子洗馬,悲劇的是,三個太子永遠隻是太子而無法晉升為帝王。

李廣一在京城喊的那句話,正是胖子異常熟悉的那句“我爸是李綱。”

李綱之前是北周的齊王參軍,進入隋朝後則成了太子洗馬,可惜的是,最後太子易主,他則理所當然旁落了,仕途方麵,自然受到了楊素宇文愷等人的壓製,直到今年初,楊廣才啟用了他為太子楊昭的洗馬,而後很快被楊素等人用各種方法把他弄成了征討林邑軍大將軍劉方的行軍司馬。

劉方是楊素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麽做,無法忍受折磨的李綱不到兩個月就當逃兵跑回了京城準備告禦狀。但楊素宇文愷等人又豈是易於之輩?彈劾的奏章早在他的歸途中遞到了皇帝麵前,罪名也早就塵埃落定,“教子無方”加上“臨陣脫逃”,李綱也被要求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內交代了自己的認識,隨後他的職務被有關部門一擼到底,直接變成了庶民,這也多虧了當時正天下大赦,要不他的處境一定更加艱難。

李綱在長亭外送別時,不禁老淚縱橫,薛道橫與顏師古自然無法安慰,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薛道衡與李綱有舊,在北周時便是同僚,入隋後又同為太zi黨,彼此時有唱酬,當年連楊廣伸來橄欖枝都不屑一顧的他,如今隻能與楊二同路,與李綱也真可謂同病相憐了。

但希望也並不是沒有,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前在太子身上壓錯了寶,這一次說不定就錯有錯著呢?至於顏師古,則因李綱的舉薦而出仕,現在卻被連累,也算是“成敗蕭何”了,值得一提的是,顏師古祖先有顏之推,後代有顏魯公,他也算是老顏家承前啟後的中流砥柱吧。

薛道衡與顏師古正在弈棋,後者似乎比胖子還小幾歲,都是少年老成,麵目可謂波瀾不驚,不過胖子就不喜歡這圍棋,“非白即黑”實在不是他的人生哲學。

“哎,先生快來看啊。”卻是小九的聲音,胖子知道他在喚自己。

“怎麽的?”說著話,也就走了出來,落後楊二半個身子站在船首。

春天是播種的季節,可是兩岸的農人卻在通運河,建東都;山花早已爛漫,人民卻是流離失所。卻是隋帝楊廣因洛陽人少,未免蕭條,乃徙洛州郭內居民及諸州富商大賈,凡熟萬戶。

“父皇這是要鬧哪樣啊?”雖然楊二向來就是紈絝子弟,但看著眼前的淒涼之景,也不免覺得父親的大業實在是操之過急了,因此竟忘了“子不言父之過”的教訓。

“大隋開國之際,四次叛亂,均是在新統地區,南北無法融合,大隋甚危,陛下建東都於此,恰恰南北融合交匯,無論對大隋還是對後世而言,都是功不可沒的。南方水利通便,民生富足,北方卻是土地貧瘠,多是窮困。從三國時代的大分裂到兩晉南北朝的小分裂,至今已近四百年。南人視北人粗鄙淺顯。都是雜種。北人卻是覺得南人隻被征服,膽小懦弱,兩地仇視,幾為異族。大隋形式雖然統一,但要融合,卻需要一個溝通南北的脈絡,那就是運河……”胖子侃侃而談,憑的卻是多了一千多年的見識,一時卻讓張須陀與楊二都一齊點頭。

楊二並且感歎說,“父皇急功近利,唯橫波為知己也。”

胖子連稱“不敢”,卻並非謙虛,楊廣的遠見自然是不凡的,但身邊卻有一個薛道衡時時提醒著自己,“賣弄聰明大概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倒是楊二,竟又忽然問起胖子到了齊郡後有什麽打算,胖子竟又想起了後世的梁漱溟。

梁漱溟是一個如同王陽明一樣“知行合一”的偉大人物,他是一個有思想,又且本著他的思想而行動的人。他在1927年提出了鄉治理論和烏托邦模式,並經過三年的調查踩點後終於在鄒平一帶進行了推廣和實踐。而梁漱溟當年實踐鄉治的地方,就是楊二一行所要去的地方,在那附近,很快就會爆發一場農**動,領導人王博雖然隻是一個鐵匠,大隋土地在他長白山振臂一呼的星星之火後迅速燎原。

顯然,胖子可以忍受“破而後立”,卻不會願意看到自己的事業在蒸蒸日上的時刻被農民起義殃及池魚;治世理想是每一個知識分子的夢,名垂千古則是每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虛榮心,如果有可能的話,胖子更希望能夠牧守一方,按自己的理想建立自己的國;可是,他在後世並沒有看到自己名留史冊。

“如果方便的話,我願意四處遊蕩,當然,前提是我要先把向日葵種下。”楊二給予理解,之前胖子曾經說過自己的計劃,有關尋找兒子的,胖子說完前半句,又忙補充,“不過,我相信咱們在青州的時間不會呆得太久。”

“但願吧。”楊二畢竟看到了些許希望。

《周禮·職方氏》:“正東曰青州。”其在天官,自須女八度至危十五度,為玄枵,於辰在子,齊之分野。吳劄觀樂,聞齊之歌曰:“泱泱乎大風也哉,國未可量也。”在漢之時,俗彌侈泰,織作冰紈綺繡純麗之物,號為冠帶衣履天下。始太公以尊賢尚智為教,故士庶傳習其風,莫不矜於功名,依於經術,闊達多智,誌度舒緩。其為失也,誇奢朋黨,言與行謬。

楊二一行棄舟換馬,離曆城北門還有十裏的時候,便見齊郡郡守元褒早早等候在那了。

元褒是元孝矩的四弟,而元孝矩則是前太子楊勇的老丈人。此外,楊勇還有一個老丈人叫做雲定興,胖子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但也很快知道除了自己外貌似這些人都是前**人,卻不明白楊廣到底是大度呢,還是居心叵測。

來到這個時代將近一年,胖子還是多少了解各方勢力的。其實整個大隋就是一個門閥天下,天下大大小小的門閥多如牛毛,起碼有上千家,但在上層權力格局內,其實也就三大派,皇室,關隴貴族以及北方士族。關隴貴族派又主要以兩家為代表,一是獨孤家族,二是元氏家族,元褒好像並不屬於這個元氏,其他關隴門閥如長孫、宇文、侯莫、李氏、於氏等等,則基本上以這兩家馬首是瞻。而北方士族門閥也是以兩家為代表,一是弘農楊閥,另一個便是聞喜裴閥,其餘諸如滎陽鄭氏、範陽盧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渤海高氏、南方蕭氏等等則都排在了更後麵。

胖子不知道這四大家族的來龍去脈,隻是納悶曆史或是文學作品中怎麽那麽多四大家族,這和國外的文化屬性稍有偏差,人家國外就流行三劍客啊三部曲啊什麽的,中外的對比無法使胖子明辨是非,可是胖子依然堅信三角形的穩定性。三家分晉之後是三國歸晉,時間由無始走向無終,卻又在不斷地輪回,而楊廣,則以“修治洛陽還晉家”為始,開始他的宏圖大業。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宿醉之後,眾人便進入了自己角色。讓胖子感覺可笑的是,身為郡丞的張須陀,帳下竟不過幾十號人,一問才知道,外兵們現在正趕農忙呢,於是也便了然了。畢竟,這是和平年代,這裏早已遠離了京城的喧囂。

齊王府除了胖子顏師古三人外,班底還是豫章王府的老人,胖子無門無品,身世又多有不可告人處,想著最近也都沒什麽戰事,那自己的行軍參讚不過形同虛設,於是便自我放逐,向楊二要了幾頃良田,又雇了幾個剛忙活完的農人,算是把向日葵種子都種了下去。

顏師古本來是說好了隨薛道衡到各地撫慰官員的,這也是薛道衡司隸大夫的職責所在,不過經過幾日相處,竟與年歲相當的胖子頗為相得,於是非要等著胖子種完向日葵才一起出發,薛道衡無奈,隻好又在齊郡下了幾日圍棋。

李廣一等人看著胖子親自下田,大歎不可理喻,薛道衡顏師古二人觀此春耕圖,不免詩性大發,聽楊二說起胖子的打油詩《詠雪》,又不免吵嚷著讓胖子趁著大好春se再做幾首,胖子無法,隻好和了一首,其詞曰:

依山傍水房數間,行也安然,住也安然。

一頭耕牛半頃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布衣得暖勝絲棉,長也可穿,短也可穿。

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雨過天晴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路逢騷客問詩篇,好也幾言,歹也幾言。

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談談,古也談談。

日上三杆猶在眠,不是神仙,勝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