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向日人生
胖子論完茶,自然是聽他們談經論道。
這次胖子倒學了乖,把出風頭的機會都讓給了楊二兄妹。除了胖子,其餘三人都算是出身於信佛的家庭,對於佛經佛典,也算是家學淵源了,而胖子腦中,也有許多典故,但為了補償剛才自己的喧賓奪主,此時也隻好裝成對於佛教一竅不通來了,隻是他們每有妙論時,用手輕叩桌案,以示受了當頭棒喝,有醍醐灌頂之妙。
畢竟,佛教不是胖子的信仰,所以對於佛教的狂熱也就隻能假裝,一如某個唯物主義戰士手臂上紋了個十字架,所不同的是,胖子獲得了他們三人的認同,而那個紋了十字架的羽毛球冠軍卻兩邊不投好。這也大抵可以看出,“人心不古”實在是空穴來風,古人還是比較淳樸的,而一千四百年以後,則到處可見陰謀論者。
陰雲四垂,幾人也漸漸覺得有些寒了,原來卻是到了小食的時辰,楊二兄妹便起身向主人告辭。
楊般若像是極高興的樣子,各人都送了一小罐茶葉,又示意胖子,想要折梅,隻管自己動手,但憑所好;胖子心中感激,點了點頭便走向了那幾株盛開的紅梅,折梅之時還是有些許遺憾,始終還是無法見到佳人的芳容啊,但那隔了紗冪的朦朧顯然更讓人充滿遐想。
四人走在來時的石板道上,胖子與楊素顏的侍女錯後了三五步。抱著幾根將開未開的梅枝的胖子,大有金童之質,隻是旁邊少了個可以湊趣的玉女,想著自己不過是與楊素顏侍女一樣的貨色,心裏不由有些煩悶,雖然表麵上楊二對自己和顏悅色,但“禮莫大於分”。
封建禮教的精髓就在於,——最開始的時候你是什麽,那麽以後你就一直是什麽,也因此司馬光才把“三家分晉”作為東周的開始,——攀龍附鳳是需要代價的,農奴翻身把歌唱,大約永遠隻是個美好願望。隻是有些人偏偏當了真,嚐盡苦果再悔不當初的時候,卻已經遲了。
好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除了王,所有的臣民都是平等,因為他們都沒有土,因為他們都跪著。這個國家裏的所有人都是乞丐,乞名求利者有之,求財求色者有之,更有些人,僅僅隻是乞求活著。得到越多,當然也該付出越多,除非他天生就是皇帝。
難道自己最好的出路便是離開嗎?
當然現在還是得像榭寄生一樣吸取附主的營養,所以胖子對於楊二越發顯得低眉順眼,識時務者為俊傑,畢竟胖子不是個笨蛋。
於是年便在胖子不時扭曲又不時端正的思想裏爬行而來。
除夕將至,京城也變得熱鬧起來,甚至是兩市每天開放的時間都延長了兩個時辰,當然,這些都與胖子無關。——沒有春天的播種,沒有夏天的努力耕耘,也就沒有秋收冬藏。除夕是總結過去和展望未來的時刻,可惜的是胖子在這兒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好在,胖子與別人相比並不缺少情感,於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習慣讓胖子變得失落。此時,從淨念禪院討回來的梅花卻早已在梅瓶裏悄悄枯萎了,一如楊般若的身影在胖子的心中一去不返,又像是不知所終的兒子似遠又近。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胖子搖了搖頭,回憶總是比現實美好,而更美好的無過於希望,或者說,新年新希望。
胖子給自己的打氣的時候,小九青荇以及家裏其他人都拿了許多竹子到院中燃放去了,竹子嗶叭作響,便是所謂的“鞭炮”了,於是胖子又一次想起了火藥,隻是想到火藥發明出來是為了製作煙花爆竹,是為了汙染空氣的時候,卻又無奈地笑了笑。
眾人俱是滿臉的興奮,胖子在這樣的節慶裏自然不能讓他們掃興,於是很快站了起來與他們共賀新禧,又給他們一一倒上屠蘇酒,感謝他們這半年的辛苦和陪伴。
隻是喝酒的時候又感覺一陣無語,不隻是因為屠蘇酒太酸,更因為屠蘇太過突兀。春節都是講究彩頭的,所以胖子也覺得喝下這酒就能殺掉姓蘇的人似的;一時又想到,不知道蘇威啊蘇東坡啊這些人喝屠蘇酒時是否也有這種想法呢?
七八個人圍坐在火爐邊,屋子四周已經點上了楊二前幾天送來的宮燭,像家人一樣訴說著對於來年的希望和憧憬,這樣的守歲場景亦是胖子從未經曆的,但那一刻他把在座的都當成了他的親人。
“先生,你呢你呢?你一直都還沒說你想得到什麽呢?”青荇見胖子沒怎麽說自己,大是不依道。
“是啊先生,我們都說過自己了,你就沒什麽希望嗎?”小九也附和著問。
“我啊,希望能好好活著,做很多有意義的事。”胖子對於未來隻是茫無頭緒,當然,在他的內心深處,是要繼續尋找兒子的,隻是,這又從何說起呢?
“這也太敷衍人了吧。不算不算。”
“好吧好吧,我希望有兩畝薄田,春天的時候種上向日葵……”胖子低語道,但這卻是他來到這個世界時最先想到的找到兒子的方法。人生,豈不就如同向日葵一般?白天的時候隻能揚起頭,隨波逐流地跟著太陽東奔西跑,無論你樂不樂意;隻有天黑了,人靜了,才能低下頭來想想自己。
“向日葵……雖然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可是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賣萌可恥啊喂。”……
公元六零五年正月初一,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日子。
隋主楊廣在這一天宣布改元為大業元年,並立王妃蕭碧落為皇後,同時,下詔撤銷了各州的總管府,並改州為郡。
後來有馬後炮稱,楊廣改年號為“大業”就是個悲劇,因為“大業”可以拆為“大苦來”,大苦都來了,人民的日子能好過嗎?
“先帝將國號定為開皇,從此開創了新的大漢江山,又如文景之治,積下雄厚國本,在開皇二十年,先帝立我為嗣,從此改年號為仁壽,意為安享晚年,將江山交付予朕,而朕,當為大隋中興之主,所以定年號為大業,是要從此建立豐功偉業,建立一個強盛的大隋帝國,朕也亦要成為千古一帝。”——這便是隋帝楊廣的雄心壯誌,此時說來鏗鏘有力,令聽者無不動容,山呼萬歲。
這樣的日子當然少不了大赦天下,畢竟,這也是傳統。
隻要不是犯十惡不赦之罪,有期徒刑三年有期徒刑五載什麽的,統統都隻是一個笑話。——十惡不赦之罪被發明的時間,離現在差不多已經有二十年了,文帝同時還重寫了用官品和錢財抵罪的條例,所以朝堂之上的百官一致認為“文帝”的諡號眾望所歸。
二十多天後,當人們逐漸消化完了這樂子,楊昭同誌在人民群眾的歡呼聲中被立為皇太子,宇文述於仲文郭衍分別為左右衛大將軍及左武衛大將軍,而去年討伐楊諒有功的許多權臣將領再次受到表彰,齊王楊二往封地就藩的行程則列入了計劃之中,這是朝堂之上的熱鬧處。可是,江湖之上的熱鬧則更多了血和淚,隨著楊廣除去喪服,全國各地也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以尚書令楊素為主的重建洛陽項目全麵上馬,竟在春季裏每月役丁兩百萬,更從各地征調商賈富戶數萬戶填充洛陽。
從大業元年的春天開始,上至皇帝,下至庶民,幾乎所有的人更多的時間花在了行走的旅途中,但顯然,旅行隻屬於衣食無憂的上位者,被支配的窮苦大眾則隻能算是流浪,或者,流亡。從這個意義上說來,大苦來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啊。
自大業元年三月中始,因為皇帝楊廣的一道詔書:“聽采輿頌,謀及庶民,故能審判行政之得失;今將巡曆淮、海,觀省風俗。”百郡邸士字街的士子們再一次陷入了瘋狂,士子們往往很瘋狂,因為太過瘋狂,所以沒看清皇帝詔書中的重點是為了“觀省風俗”而非“聽采輿頌”,又由於士子們的天真和自信,於是許多陳列得失批評時政的條陳一捆捆地呈到了楊廣的麵前。
楊廣冷笑,胖子也在冷笑,“官員們進諫是右傾,不在其位而謀其政則是右派啊,作死吧。”胖子便在這樣的冷笑裏離開了京城,但離京前一天卻莫名其妙去了趟淨念禪院,隻是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卻才想起那些在禪院附近巡邏的衛兵來。
自己究竟以什麽身份通過他們的盤查呢?然後又憑什麽敲開山門呢?——回答不了自己提出的兩個問題,胖子的腳步終於無法向前再邁進一步。
遠遠地望著禪院的屋頂,梅枝上的花和雪都已經變成了嫩葉;遠近的各種花都竟放了,零零落落的枝頭卻又不像陽春之景,煙霧繚繞的禪院,顯得既近且遠。
胖子發了一會呆,卻見一輛牛車從身畔路過,車中的乘客不是李密卻是誰?口中想招呼聲“玄邃。”可自己是誰呢?配和他相交嗎?南海橫波的名頭最近確實讓京城裏許多人耳熟能詳,可是南海橫波是幹嘛的呢?是做爐子做手套的奇*之士,不過是與販夫走卒一般為了蠅頭小利掙破腦瓜的那種小人罷了。
又想著,楊素在建成洛陽城後不久就去世了,此後不知楊般若還能保持這樣的生活狀態多久,再然後,似乎他的哥哥楊玄感還夥同李密等人造反來著,結果還失敗了,難道她的命運也如同妙玉惜春一般嗎?卻不知道自己的到來,蝴蝶翅膀煽動之後,會不會改變他們的命運。
隻是,她和李密卻是什麽關係呢?
胖子胡思亂想一番,心底終是無著無落,又因為無憑無據進那門去,便隻好無聲無響地離開了。
大出胖子意外的是,李密也是停下了牛車,站立了一會便走了;大出胖子意外的是,楊廣的胸懷畢竟還是寬大的,士子們鬧完之後也並沒有變成什麽右派,而是繼續讀聖賢書去了,畢竟,現在的官員門檻不是看誰的嗓門大誰的罵聲高,最終,也還是要通過科舉考試的。
是選擇一輩子窮困潦倒地謾罵,還是成為那些被人一輩子謾罵的國家蛀蟲,更多的有為青年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