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如詩
當那隻手出現在視野範圍時,溫子然微怔。
她略略頓住腳步,陽光從牆壁之上的小窗戶投入,細碎輕柔地罩著樓道,就像為其披上了一層發光的薄紗。
手的主人是誰,她知道。那樣的骨骼,即使相隔那麽久,她仍是一眼便認出來了。
身體別扭地僵了一下,溫子然深吸口氣,垂頭望著手中的書本眨巴了一下眼睛,裝作沒有看見那隻橫空出現並取走了一般書籍的手,進而加快步伐,踏上樓梯。
“喂——”
見溫子然沒有反應,手的主人不禁在身後喊了一下。聲音很好聽,裏頭夾雜著些許慵懶的味道。
溫子然仍舊沒有回頭。
骨子裏倔強的脾氣使得她的脖頸都僵硬了,她可沒有辦法在此時此刻回過頭去。
“哇噢——!”
“砰——!”
但是,緊接著,身後傳來了書本落地的碰撞聲和人跌倒時的慘叫聲,於是,溫子然的腳步硬生生地凝固在了空中。
很顯然,那隻手的主人抱著書本摔倒了。
“糟了,我要死了。”那個好聽的聲音在背後‘□□’著。
溫子然忍不住撲哧一笑,然後將手中的書籍放到一邊的台階上,轉過身,步子細碎卻輕快地跑下樓梯,彎下腰,向著那個坐在地上揉著臂膀的女生伸出了手。
“看你這德性!”被溫子然拉起來之後,那個女生又伸出手對著溫子然的肩膀狠狠地落下了一拳。
這一拳,是真的使上了幾分力度的,溫子然都能感覺到肩膀微微泛疼。
溫子然站在那兒,咬了咬嘴唇,突然笑了,猛地撲上去,狠狠將那女生一把抱住,說:“宋千夏,你這個挨千刀的!”
“嗬嗬...你這個挨萬刀的!”宋千夏被她抱著,仍舊是鬆鬆垮垮的姿勢,痞痞的神情,一邊拍拍溫子然的背脊,一邊回了一句。
**墜落,滴到宋千夏肩膀處的衣裳上,轉眼間暈開一片,由溫熱轉為了冰涼。溫子然趴在宋千夏的肩膀上,全身不自覺地顫抖著。
宋千夏心裏一震,突然收住了嬉皮笑臉的神色,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難得一回顯出了認真的神情。
她說:“子然,能夠真心對我的人,就隻有你,所以...把你弄哭了,我挺混賬的。”
溫子然聽了,急忙擦掉自己的眼淚,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再次將千夏抱得更緊。
這個父親命令禁止交往的“瘋丫頭”,在她溫子然的心裏所占的分量,遠遠超出了父母的預料。
要相信,溫子然如果遇上了什麽傷心的事,第一個找的人很少是黎俊,多數情況下都是先和宋千夏傾訴;溫子然要是遇上了什麽困難的事,第一個找的也不會是父母,還是宋千夏,不管可行度如何。
如果實在是沒法子了,溫子然才會去和父母談起。
她們可以共同咬一隻雪糕,穿一件衣服,買一樣的首飾,就比如千夏手上帶的那個水晶戒指,溫子然也有,不過千夏手上的是琥珀色的,溫子然手上的則是淡紫色的。
初三的時候,班上的女生總是瘋了一般地迷戀明星,那時候的SHE,蔡依林,周傑倫等人在娛樂圈中大行其道,火得如日中天。不知俘虜了多少那個時代的學生。
但是別人問起溫子然喜歡誰時,溫子然則是偷偷地笑。
溫子然會告訴別人:“我不喜歡明星,因為我最好的朋友就很像是明星,我是指,很像夜空中的明星。”
為什麽會這麽說呢。
不知道,大概就是直覺。
喜歡一個人時,比如戀人和朋友,他的一舉一動都會令你非常在意,即使是偶爾的一個笑容或者是一個不經意間的轉身,都會令你感到魅力非凡。
討厭一個人時,就連對方打的一聲招呼,都會令你感到多餘。
而溫子然在同別人提及宋千夏的時候,總是那麽驕傲。
超市裏。
“你還記不記得天勻體育場?”溫子然從貨架上取了一個豆豉罐頭,一邊看生產日期,一邊回過頭問。
宋千夏推著購物推車,不時張望著貨架上排列整齊的小零食。
總是那樣,宋千夏即使置身於人群中也會非常惹眼。
這次她把頭發由紅銅色染成了亞麻灰,並且挑染著幾縷銀白。那頭原本蓬鬆的小卷也被她做回了直發,襯著她深邃的眉眼,古銅的膚色,看起來有很濃重的異域風情。
盡管她穿得很隨意——大得不像樣的淺藍色襯衫,上麵印著頗具海南風情的花紋,下搭一條白色的超短褲,以及人字拖。
但是千夏的腿型確實很美,就像模特的一樣,高挑直細,所以整體感覺還是很棒。
“記得。”千夏回過頭來應了一句。之後又輕聲補充:“在廣州的那段日子,不怎麽像人過的。”
“我還記得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家裏非常非常窮。因為天氣過於炎熱,所以在家總是翻來覆去地也睡不著。即使是剛換好的衣服,領口也很快就會被汗水浸濕,身上很是滑膩。 家裏沒有空調,電扇根本不頂用。所以我們全家都喜歡在晚上去天勻廣場。那兒很涼快,周圍種有大片大片的非洲茉莉,它們綠得發亮。還有高高的擯榔樹和枝葉繁密的榕樹。乒乓球台上散熱很快,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台子就已經完全轉涼了,不少人都會躺在那上麵聊天。”溫子然說著說著,似乎已經陷入記憶中。
“我總是每天都能看見一個長頭發的男子在其中跑動。我會稚氣地問爸爸:為什麽那個阿姨那麽愛打籃球呢?”溫子然繼續說。“當時我爸媽說那家夥比較怪,不過後來我又想,或許那個特立獨行的人私下裏是藝術家也說不準呢。”
說到父母的時候,溫子然突然停頓了,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宋千夏。
但是宋千夏的神情和之前比起來,並沒有什麽大的區別。
“哎,找到了,香辣牛肉幹!這東西好!”宋千夏俯下身去扯下一包,也不看出產日期,直接地就丟到了購物車中,說:“所以我在你爸媽眼裏就是一個大怪物,一個整天無所事事總是到處惹是生非的小流氓。”
宋千夏笑了。
雖然她在竭力掩飾自己的內心,卻還是無意間流露出了她的脆弱。
“對不起啊,我爸媽當時那樣對你...”溫子然微微地垂低了頭。
宋千夏拿著那包牛肉幹,站在貨架前,沉默了半晌,突然有些別扭地將臉側向了另一邊。
溫子然心裏突然慌了起來,她後悔自己說了那些話,她恨不得將自己狠狠地打一頓。
手足無措地,溫子然望著牛肉幹說:“多拿一些吧。”
“這不怎麽便宜,我不能買太多。”宋千夏拉住溫子然伸到半空中的手腕,溫子然偷偷地望著她的側臉,還是和以前一樣,有時候,宋千夏的固執簡直滲透到了骨子裏。
“和我還客氣什麽呢?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麽?我買給你。”
這一次,說的是“買給你”,不同於“我請你”,也不同於“我借你錢”。“買給你”,就等於是把對方當做了自己人,隻是那麽簡單。
“對啊,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麽,那麽,你還和我講什麽對不起?”千夏這才回過了頭來,笑了,但是卻帶上了幾分落寞。
溫子然一下子便醒悟過來。千夏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父母親,千夏在意的,是自己。她不應該那麽拘謹,不應該說那些客套的話,對不起之類的話,說多後反而令人不悅。
溫子然笑了,然後繞到貨架的另一邊,取下了好幾瓶啤酒。一咬牙,還拿了一瓶白酒。
“你還記得黎俊嗎?”酒瓶滾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轉了好幾圈才停下。
溫子然呆呆地望著停住的酒瓶,淡淡地問。
“怎麽?”宋千夏一隻手撐在身後的地麵上,身形修長的她眯起眼吐出煙圈,點點頭。
“你說得對,做人,一定不要過度地迷戀一個人。”溫子然雙手撐在地上,挪動身子,緩緩地靠坐過來,然後將頭擱在了宋千夏的肩上。
酒精的作用開始明顯,溫子然已經開始犯迷糊,有些找不著北。但是她清楚的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心髒處就像被灌滿了鉛,沉而重,令人難以透氣。
她就像是一隻被人遺棄的小狗。
聽到溫子然所說的話,宋千夏的肩膀忽然地就失去了力氣,漸漸癱軟,然後整個人攤開雙臂仰躺在了地上。
但她沒醉,她的酒量比起溫子然來好得太多了,即使絕大部分的白酒是她解決的。
“你們分手了是麽。”宋千夏伸手拂去了自己額頭上的劉海。
“其實...很正常。”溫子然臉色慘淡,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其實,說起來,我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隻是,突然間覺得旁邊少了個人,有些寂寞,有些害怕,還有些委屈,是我做錯了什麽,使得他要離開?”
在分手那天,她表現得異常冷靜,好像是件與己無關的事情,她就像平常一樣溫習功課,之後聽歌和看喜劇電影。
她從未料到過會在今天遇見宋千夏之後,那一切蓄藏在內心底處的傷感,在瞬間就這麽爆發了出來。
“嗯?”宋千夏的聲音冷靜如同深海。
“他打電話和我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同校的女孩,她可以給他我所不能給的,他說在她那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溫子然捋了一把頭發,麵無表情地望著遠方。
這裏離學校不是很遠,周圍是一大片的草地,草地以北,是一個人工湖。有好幾對情侶安靜地坐在草地上。
“然後我說好。並且用愉快的語氣祝福了他和他的新女友。”似乎是比較傻的做法,但是,如果回到當時,她也一定還是會選擇這麽做。
“可我真正想對他說的是:‘去你的,其實是因為你在我這兒感受到你的大男子主義信條無法存在了是吧?那你就滾遠點,我不阻攔!’”溫子然說完後笑了。
“愛情這種東西…”溫子然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人又不是沒了它就活不下去,我幹嘛要陷進去,幹嘛要自己給自己作孽呢。”
千夏轉過身,順過包,取出一瓶酸奶,將吸管□□去,然後遞到了溫子然眼前。她從來都是這樣,不管做什麽,總是會為溫子然考慮。就比如她料到溫子然會喝醉,所以在自己的包裏放了一瓶可以輔助醒酒的酸奶。
溫子然睜大了迷蒙的雙眼,恍恍惚惚地將牛奶接過去。
“其實,比起我們所謂的愛情來,我當時更在意的是,是不是我為人處事真的有毛病,所以原本我一直依賴者的人要離開我。是的…我真正在意的,是這些。”在溫子然接過酸奶之後,宋千夏撚熄了煙頭。
望了溫子然片刻,宋千夏看起來有些欲言又止,而後卻還是把真正想說的壓製了下去,裝作雲淡風輕地說了句,“既然他可以這樣做,那麽,你就不要再記著這段感情了。重新談個戀愛吧。這學校有帥哥。”
溫子然含著吸管,小雞啄米般地點點頭,忽又眼神迷離地笑了:“宋千夏啊宋千夏…其實,李俊一直都在吃你的醋…他怪我們兩個太要好…哈…”
聞言,宋千夏睫毛微顫,卻終究沒有說什麽。
“千夏,你呢?顧思寒呢?”
溫子然再次靠在了宋千夏的身上,並伸出手指輕點了一下宋千夏的臉頰,宋千夏轉過頭,這才發現,兩人的臉靠得極近。
溫子然的雙眼被路燈和星光裝點得美輪美奐,小臉微微發紅發熱,她的醉態竟是那麽引人目眩神迷。
“分手了。”宋千夏淡然答道。
“嗯?”溫子然眨了眨有些迷蒙的雙眼。但是宋千夏沒有說下去。
“唔...咳...”秀眉一皺,溫子然被牛奶嗆到了,於是一邊苦著臉一邊鬆開吸管。
宋千夏再次拉開包包,從中抽出一張餐巾紙,便要擦掉溫子然嘴角溢出的牛奶,但是,當她的食指隔著餐巾紙觸碰到溫子然的唇邊時,突然顫栗了一下,而後將紙巾直接塞到溫子然手中,不再說話。
氣氛越來越安靜,終於,宋千夏再次回過頭,這才發現,原來靠在自己肩膀處的溫子然已經睡著了。
於是,她從溫子然手中將牛奶拿了過來,含住吸管,眉頭卻是深深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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