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

向嘉丞停下自己的馬自達6,走近向氏製衣店。

這個店從開始籌備,到眼下頗具規模,整整花費他和袁一諾八年時間。袁一諾管這個叫——八年抗戰,“你瞧吧。”他叼著牙簽叉著腿,光著膀子抱著胸:“我說能行,肯定能行。堅持就是勝利,聽說過沒?”

軍人出身的袁一諾,無論幹什麽都有一股子勇往直前的勁頭。當初他就對向嘉丞說:“你就說吧,你想幹什麽,你想幹什麽我就幫你什麽,不但幹,還得幹成!”

如今真的幹成了。

也許是和左天的重逢,讓向嘉丞回憶起以往的歲月,不知怎麽,他站在樸實無華的店門前,竟有些感慨。

這家店從外表來看算不上有什麽特色。位置還好,在太原街比較繁華的地段。住S城的人都知道,中街和太原街是非常繁茂的兩條商業街,相比之下,太原街檔次要高一些。向嘉丞的店完全可以稱得上其貌不揚,混在形形□□各式各樣的招牌裏,並不醒目毫不起眼。除非熟頭熟臉,或者有心人,否則不太容易注意到這裏。

當時也有店員覺得這樣的門麵未免過於簡單,但向嘉丞那時最不喜歡的就是招搖。“酒香不怕巷子深,慢慢來吧。”向嘉丞說話的時候神色淡淡的,目光中卻有明亮的笑意透出來。他微仰著頭,看工人們把寫著向氏製衣店的匾額掛在門楣上,那點笑意就和秋日的朝陽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這樣的向嘉丞有一種充滿自信的從容,和寧定嫻雅的淡泊。店裏的女員工們不約而同認為,這個時候的向老板最為迷人。

向嘉丞的店裏員工不多,算上迎賓員和清潔工,一共才有八位,其中包括向嘉丞在內,有三位是製衣裁縫。一提到做衣服,人們通常想到女性,就仿佛一提到做飯,就想起家庭主婦一樣。其實事業和家庭恰恰相反,好廚師大部分都是男人,好裁縫也大部分都是男人。在很多領域,男人能表現出比女人更敏銳、更細致、更新穎,也更有耐性。

“向哥,你在門外站著幹什麽?快進來,多熱啊。”前台接待員丹丹推開門,把向嘉丞讓進店裏。

“昨天生意怎麽樣?”向嘉丞邊往裏走邊問道。

“還行,挺好的。”也許是什麽老板培養什麽員工,向嘉丞說話慢條斯理,連手下的小姑娘也細膩溫柔得跟畫裏走出來的仕女似的,含笑和你閑聊,讓你覺得時光都變得悠長,沒有盡頭。

很多人特地趕過來製衣服,一是看中了向嘉丞的手藝和心思,可也不能完全沒有因為這家小店的風格。每個店都有它的風格,就如同每個人都有他的品性一般,通常店又如老板。熙攘繁忙的城市中間,竟有一個地方,給人如沐春風的舒適和愜意,這是連那種附庸風雅的所謂茶館所謂會館也無法比擬的。那些地方說白了還是一種交易一種刺激,一種千篇一律的疏離和客氣。向嘉丞不是,向嘉丞做的不是生意,是朋友。

丹丹緊走幾步,追上向嘉丞,低聲說:“向哥,有位姓左的先生來找你,等得有一陣子了。”

向嘉丞目光閃了一下:“好,我去瞧瞧。”

向氏製衣店的格局與眾不同,一樓一半是製衣間,另一半是接待室;二樓又分做兩半,一半是檔案庫,大部分客人的衣服樣板、喜好要求等小資料,一人一份——這是向嘉丞最看重的地方。另一半是寬敞明亮的會客室,很多時候,向嘉丞和相熟的客人一起過來品茶、聊天。茶葉和點心不見得有多精致,可向嘉丞就是有這種獨特的魅力,當他和你聊天的時候,會讓你完全忽略了其他,隻注意到麵前這個人。所謂善解人意、蘭心蕙質,也無外乎如此了。

左天一早上就趕了過來。其實他也不想這樣趕,總好像是爭著什麽搶著什麽似的,用東北話來說,未免太“上杆子”。他忍了一天,沒見向嘉丞給他打電話。腦海裏卻總是反複出現向嘉丞站在他麵前時的樣子。

星期二晚上左天打電話叫崔亮來。崔亮是個大學生,被左天包養整整一年,又聽話又懂事,偶爾使個小性子,也讓左天覺得恰到好處。但那晚崔亮過來,左天才突然發現,他竟是這樣像向嘉丞。左天仿佛美夢之中陡然被人叫醒,心驚了半截,頓時沒了興致,扔給崔亮點錢打發走。他破天荒地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安。左天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風流韻事,想起身邊換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竟然都像向嘉丞,準確地說,是左天記憶中的大學時期的向嘉丞。

原來,這個人始終在自己心底,而且還藏得那樣深。

左天為自己的真情感動了一回,感動一回之餘,就想起向嘉丞提起的他的那個青梅竹馬。早在來之前,左天調查過向嘉丞,知道他在和另一個男人同居。雖說左天沒見過那人,但他早已認定,不過一個賣熟食的,怎麽能配得上向嘉丞——那個曾經高高在上,舉止優雅,月光一樣遙不可及的男人?

說實話左天根本沒把袁一諾放在眼裏,是人都有迷茫的時候,危難之際有人陪著,就以為能天荒地老了。事實上,能共患難卻不能同甘甜而至分道揚鑣甚至彼此憤恨的情人,左天遇到過多少?

左天耐著性子等了一天,不見向嘉丞的電話。他像個剛談戀愛卻摸不清對方脾氣的毛頭小夥子,文件也看不下會議也聽不進去,在辦公室裏晃了一圈又一圈。時而皺眉時而微笑時而歎息,拿著滑蓋手機一會推上去一會拉下來,不想打又心癢癢,想打又不甘心。弄得秘書還以為公司就要倒閉。

到星期四早上,左天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幹脆驅車直接過來。一是再見見向嘉丞,二來也有點探聽探聽對方底細的心思在裏麵。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左天想見識一下向嘉丞的製衣店究竟是個什麽規模。

他下車瞧一眼就有點失望,失望之餘竟是慶幸,慶幸向嘉丞這家店不怎麽地,要是怎麽地了這事還真不好辦。左天一直想做個雪中送炭的人,雪中一定是需要碳的,要不然他怎麽生火?就算能生火也是勉強的、迫不得已的,帶著辛酸苦辣、肝腸寸斷,帶著世俗譏諷、疲憊滄桑。

於是,左天就用一種品評的、高高在上的、稱不上趾高氣昂但也隱約有種優越感的心態,走進了向氏製衣店。

前台接待的服務員長得很漂亮,卻清湯掛麵不施粉黛,說話慢慢悠悠,竟頗有些江南女子的溫婉和順,像是從老版紅樓夢裏現身的人物。

服務員也不問做是不是要做衣服,做什麽衣服,隻隨在左天的身後。直到左天忍不住說:“你們老板不在麽?”才細聲細氣地回答:“他還得過一會才來,您可以到他的工作間去等一等。”

左天沒想等,他還有事,但一聽到是向嘉丞的“工作間”,便又站住了,說:“好吧。”上了二樓才知道,這裏是個會客室,角落裏的桌上擺著茶水和點心,另一邊就是向嘉丞做衣服的平台。

左天輕輕撫摸著裁剪了一半的光滑的薄呢料子,想象著向嘉丞修長白皙的手指在上麵比量落剪時的模樣,那姿勢必然十分X感。

隻是左等向嘉丞也不來,又等也不來,左天的秘書來電話催促了四回,他實在留不住,站起身,剛要下樓,聽到向嘉丞溫和清澈的聲音:“把左先生的料子準備好,我來做。”

左天停住腳步,唇邊不自禁地泛起微笑,耐心地等著向嘉丞走上二樓,才道:“你讓我好等。”

“實在不好意思,你的衣服我還沒做,想來你也不急。”向嘉丞說話的時候,眉梢向上挑了一下,一抹笑意從眼角泛上來,不像是對顧客道歉,倒像是對朋友調侃。

左天隻覺得這一句話,這一個眼神,令他上次見麵的些微不快,和如此漫長時間等待的不耐都消失不見了,而且隱隱似還為兩人距離的拉近有些欣喜,忙道:“不急不急,我急什麽?這次來是想請你晚上吃飯,大家聚一聚。”

向嘉丞垂下眼瞼,麵露猶豫:“晚上……”

“對,晚上五點,我來接你,不會太晚的。”

向嘉丞點點頭:“那好吧,老同學有聯係的不多了。”他笑了一下,這笑容就有些複雜。左天想到他淒惶曲折的身世,心底湧上一陣憐惜,認真地低聲道:“我還是記著你的,我一直都記著你。”

這話說得未免含義頗深,至少左天是覺得含義頗深。但向嘉丞像沒聽出來一樣,隻道:“那晚上見。”

“晚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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