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飄浮在船四周的薄霧已散,雨水亦慢慢止歇,海麵上的視野縮小了,麵前出現了一座突兀的島嶼,黑黝黝的碩大身軀橫亙在前麵,島上山石連綿起伏,曲線怪異,就像一頭潛伏在海水中的巨型鱷魚,氣勢著實逼人。

第一次身臨海中島嶼,麵對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禁令我升起無比的敬畏。

我站在船板上拚命地吸氣吐氣,試圖把淤積在五髒六腑之中的濁氣全部吐淨,身旁的康冰微皺著眉頭,神色中更多的是迷惘與某種期待。

天空依然暗淡,但小雨已經停止。我們肩扛手提著設備站在船頭翹首以待,十分鍾過去了,船才緩緩靠岸。踩著跳板顫顫巍巍地就算登陸了,腳下雖然踩著實地,我心裏卻比在船上還沒著沒落。

康冰顯然是來過島上的,他提議我們先去旅館休息一下吃些東西,於是我們辭別老江就朝島嶼深處走去。

一路走來這才發現,楚門島雖說不是我腦中荒島那般模樣,但過往的行人的確稀少,看穿著大多都是島民。走不多時,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樹底下,隱藏著一家矮小破舊的旅館,灰黑色的牆皮上麵爬滿了繁雜錯亂的植物藤蔓。正值初春,藤蔓已然發出嫩芽,給這死氣沉沉的樓體增加了些鮮活的氣息。

旅館是兩層小樓,四周築有外牆,走近一看,外牆是由石頭和木頭混搭而成,其上刷了一層黑紅色的土製顏料。牆有一人多高,牆頭覆蓋了一層厚實的泥巴,泥巴上麵豎立著無數玻璃碴子,如同一片片尖利的刀鋒,顯然是為了防盜用的,但如果要從裏麵翻牆而出,那也絕非易事。

旅館大門雖然陳舊,但還相當厚實,是由兩層鐵板疊加焊製而成,刷在上麵的綠色油漆大都脫落殆盡,露出了裏麵紅褐色的鐵鏽來。

兩扇鐵門隻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旅館不像是在開門做生意。康冰給範彩彩使了個眼色,因為四人之中就數她所提的東西比較輕便,隻提著一個銀白色的化妝箱。範彩彩嚼著口香糖行為甚是魯莽,抬起粉嫩的腿一腳就把門踹開。康冰臉色一變,轉頭對我說:“唉,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懂規矩了。馬爺,讓你見笑了。”

鐵門大敞著,並沒一個人走出來招呼,也沒聽見一聲犬吠,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依我看來,整個楚門島都毫無生機。

康冰來過這裏,由他打頭,引領我們走進大門。

奇怪的是,旅館裏幾乎沒有院子,樓房和外牆隻相距一米多一點的距離,這使得整個建築更像一所監獄,似乎圍起的四麵牆是為了禁錮小樓用的,或者說是囚禁旅館裏的住客。

跨進鐵門不遠處就是幾級樓梯,走上去就進入旅館內部,樓裏麵倒是和普通小地方的旅館沒什麽兩樣,雖說簡陋,但透著古樸,不過,樓裏依舊死氣沉沉,似乎很多年沒有人在店裏經營過。

我移到康冰近前,正要發問,康冰擦著汗給我解釋說:“馬爺你有所不知,這島上民風淳樸,主人外出從不鎖門,我想這老板肯定是打魚或者置辦貨物去了,沒關係,咱們先上樓歇會兒,等老板回來再辦理住宿手續也不遲,再說,我與老板已經見過好幾次麵了。”

此話一出,我疑惑頓減,康冰掏出手機像是給旅館老板打電話,我沒心情去偷聽,自顧自朝前邁了幾步,觀察起旅館的擺設來。正對著旅館門口的是一個用木頭搭成的櫃台,後麵的兩個架子上擺著幾排廉價白酒,架子中間有扇小門,上麵掛著一個棉布簾子,估計後麵是廚房、倉庫之類的地方。我正看著,康冰拉著我朝左邊走,原來左邊靠牆的位置有一個樓梯直通二樓。

拾階而上,經過兩道樓梯就上到二樓,由於外麵天光昏暗,加之二樓走廊幾乎沒有透光的地方,隻能借助樓梯口反射上來的一點點光亮,所以整條走廊十分昏暗並且顯得幽深,像一條隧道一樣非常壓抑。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從樓梯跑上來一個身材瘦高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除了眼睛大一些。

康冰介紹說此人便是旅館老板,並且熱情地和他握握手,老板同樣熱情地招呼我們,但從他的口音裏,我仍舊聽不出當地口音的味道。

象征性地辦理完入住手續之後,老板打開了正對著樓梯口的第一扇門,房間還算寬敞,並排擺著三張床,範彩彩明顯不願意和三個男人合住,於是就住進走廊最裏麵的一個房間裏。為了避嫌,我隻留在自己的房間,沒有跟過去,也就無法形容那個房間裏的擺設。

回到客房,我坐在白色床單上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雖是初春,窗外那棵細葉大樹已然長得枝繁葉茂,一條粗枝伸到窗口,要不是被人砍斷了,沒準它早已破窗鑽進屋來。突然,樹葉嘩啦啦一陣亂響,我好奇地走近窗子,隻見濕漉漉的樹葉裏麵正隱藏著一隻黑貓,黑貓似乎是在那裏躲雨,也或許是在尋找吃食,反正它發現了我,一對綠瑩瑩的眼睛盯著我,我竟被盯得毛骨悚然起來。

為了避開和野貓的對視,我雙手壓在窗台上,低頭朝下看去。大樹被隔在土牆外頭,樹幹緊貼牆麵,通向窗子的那條樹幹粗壯得像獨木橋一樣吊在窗下,我想,隻要稍有點腳力的人,都可以憑它輕鬆翻進客房裏來。

想著想著,額頭就砰的一聲撞在玻璃上,響聲很沉悶,我屈起手指在玻璃上彈了彈,下意識地看向遮蓋在樹葉裏的黑貓,它果然消失在了那裏。正浮想聯翩中,身後傳來康冰的聲音。

“馬爺,你幹嗎呢?”他的聲音有些古怪。

“沒什麽。”我說,“這玻璃挺厚的,好像是鋼化玻璃。”

“是嗎?”康冰疾走幾步,故意把我拉到床邊,看了一眼窗外,又說,“當然得厚實一些了,這裏是海島,經常有台風,和內陸當然不一樣,你看樓下那一圈圍牆,我想也是防風用的。”

記得在電視上看過台風席卷屋舍的畫麵,著實膽戰心驚,我出生在內陸,當然不懂海邊的生活方式,或許圍牆和鐵門如此粗重,都是因風大而設計成的。這個時候門被推開,帥男和老板一前一後走進來,手裏還端著一些食物——饅頭、豆漿和鹹菜。

老板放下吃食,搓著手說:“幾位客官,今天天氣不好,店裏也沒什麽住客,所以廚師回家省親去了,整個旅館就剩我一個人,幾位將就吃一些吧,有事去櫃台找我。幾位慢用,慢用。”

不多時,帥男把範彩彩叫來一起用餐,她脫掉了網眼絲襪,頭發也變成了黑色,看來以前那個橘紅色的是頂假發,此刻,她少了一絲性感多了一些清純,更加符合我的口味。四個人各自找位置坐下。飯食不是那種農家飯味道,而更像速凍食品,吃了幾口我就問康冰,“咱們什麽時候去采訪那位高人?”

“嗯,別急,我得先去預約一下。萬一高人不見咱們,大老遠提著設備也夠累的。”康冰一口喝完紙杯裏的豆漿,“你和小範在樓上睡會兒,我和帥男跑一趟就行。”

我同意地點點頭,範彩彩卻瞪我一眼,我不明所以地朝她笑笑。

飯很快吃完,帥男收拾了一下和康冰走下樓去。客房裏僅剩下我和範彩彩兩個人,範彩彩起身欲走,我本想攔住她坐下來一起敘談敘談,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畢竟存在頗多危險,為了不被誤認為有耍流氓的野心,所以我隻是張了張嘴,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範彩彩連招呼都不打便摔門而去,我歎口氣,脫掉鞋子仰躺在小**。

這島上的氣溫顯然比城市要高些,但濕度很大,或許是剛剛下過雨的原因,**在外的手臂都潮乎乎的。每當這樣的天氣,我的頸椎就難受,或許是常年低頭畫畫所致,頭一挨枕頭,覺得確實累了,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馬爺,馬爺,醒醒啊!”耳邊傳來康冰輕輕的喚聲,我睜開眼睛,立時坐了起來,看了看窗外,抓住康冰就問:“怎麽天都黑了?我睡了多久?”

“這裏天黑得早,才七點剛過,我和帥男回來時見你睡得正香就沒吵醒你,於是也躺下休息了一陣。好了,該上路了!”

“現在去?可天都黑了啊?”我又看看昏黑的窗外,聲音都透出了緊張。

康冰繞到我麵前,用身子擋住窗子,“天黑了才神秘嘛,再說既然是預約,當然要等人家有時間了才能去拜訪不是。好了,我去叫小範,五分鍾後出發!”

被黑暗籠罩的小島可沒白天看起來那麽美了,或許是在城市生活慣了。城裏的夜比白天更喧鬧,五彩繽紛的燈光能照亮每一個黑暗角落。此時,島上所見之處都是昏黑一片,天上的月亮被雲遮蓋了半張臉,泛著不太友好的清冷的光。遠處的山石與樹木黑壓壓的徹底連天,我甚至不敢緊盯著一處,真擔心有什麽野獸或妖怪從中跳出來,撲向我們。

四個渺小的身影排成縱隊朝前走,如果不是走而是跳的話,則像極了趕屍的隊伍。隊伍中隻有範彩彩精力旺盛,她一手提著化妝箱,一手端著個袖珍DV拍來拍去,不知這麽暗的環境裏,還能拍出什麽。

越往前走山路越崎嶇,帥男不得不拿出手電筒照亮前行。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似乎開始登山,手電筒的光線使得四周更黑了,我抬頭朝前方一望,發現前麵的山就如同一座巨大無比的墳丘,心中不由得產生十足的畏懼之意。

疲憊令人意識模糊,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麵的帥男停下來,我這才恢複意識抬頭看向前方,眼前竟出現了一棟大宅。大門緊緊地關閉著,裏麵黑魆魆的很是瘮人,根本就不像是有活人居住的樣子。

“就是這裏?”我問康冰,“傳說中的陰樓?”

他似乎也被眼前那鬼氣森森的場景震驚了,一邊點頭,一邊招呼帥男打開輔助照明燈,用攝像機多拍幾條,自己則掏出單反相機,單腿跪地仰頭拍照,隻有我顯得異常空閑。

帥男和範彩彩都舉著機器對著陰樓的木門,雖然光線昏暗但也能看出木頭的破敗。康冰收好相機,朝我點點頭,示意讓我去叩門,我這才大吃一驚,張著大嘴不知如何推托才好,與此同時,心中有種恐怖的想法——一旦推開麵前那兩扇殘破的木門,萬一從內發射出機關暗弩,我的小命不就嗚呼哀哉了?

可又一想,此刻自己畢竟勢單力薄,對方卻人多勢眾,我隻得歎了口氣,一步步踱到門前,雙手高高舉起,還沒來得及觸碰到門板,就覺得手心有陣陣陰氣傳來。我咬緊牙關,剛想用力拍門,誰料想那兩扇門板竟然左右自動分開來了。

我心一寒,連忙倒退數步,直到躲在範彩彩身後,才勉強探出頭來定睛觀瞧。伴隨著兩扇木門向內緩緩拉開,一陣陣灰白色的霧氣從門縫中升騰而出。我吐了吐舌頭,盯著由窄變寬的門縫,接下來更加驚悚的是,門內並沒有出現一個活人!

“是誰拉開的門?”我不禁這樣問自己。

就在這時,裏麵傳出一個聲音,甚是嘹亮,如同晴天打了個霹靂,或許音量沒有那麽高,隻是身處荒山野嶺被我主觀放大了。

“你來了!請進吧!”

康冰把我從範彩彩身後揪出來,推搡著我說:“馬爺,你聽見了嗎?”我點點頭,他抬起下巴指了指門口,“進去吧,趕緊的!”

“什麽?”我這下可急了,上前叩門也就算了,為什麽讓我先進去?“康冰,你什麽意思,讓我一個人去掃雷是嗎?你……你……你太不仗義了吧!”

康冰卻是一臉無辜,“哪裏的話,我這不還得指揮攝像嗎?帥男得扛攝像機,而且他這人貪戀女色陽氣弱,你不能讓人家小範打頭陣吧,咱可是三個爺們兒,純的!再說,畫麵裏出現一個人,緩慢地走進塵封的大門,那才有效果。馬爺,你是當之無愧的主角,你甭廢話,趕緊進去吧!”

我心裏把康冰的祖宗罵了一百遍,真後悔沒帶上齊小傑,要是有他在場,還可以二對三拚一拚。唉!齊小傑說得很對呀,看來這康冰多年不見確實用心險惡,可目前敵我力量如此懸殊……也罷!何必等人家翻臉,什麽叫虎落平陽被犬欺,我也隻得聽人擺布了。

我的腿像是灌了鉛,一步一步朝門走,腳下的霧氣打著旋鑽進褲腿裏,我打了個寒戰之後,竟被地上的一塊石頭絆了一跤,一個趔趄便撲進了院子之中。

院子裏的霧氣更濃鬱了,不像是霧倒更像是滾滾的白煙,有一股嗆人的味道。

抬頭一看,麵前出現一幢古香古色磚木結構的小樓。建築風格絕不同於今日,樓頂鋪著烏黑的瓦片,瓦片之中還夾雜著稻草,不仔細看就像房頂長滿了頭發。最為奇特的是,窗戶沒鑲玻璃,都是用白紙糊的,並且二樓的一扇小窗中,隱約有昏黃的火光透出來。

此刻已經一身雞皮疙瘩的我,望了望小樓詭異的窗戶,又轉身看了看身後,令我大驚失色的是,後麵的康冰三人,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覺得有盆冰水從天而降,瞬間把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凍結住了,我真的很想轉身就跑,可雙腳卻邁不開步子。正在無比恐懼之時,隻聽院子的黑暗角落裏,又傳出了那嘹亮的聲音:

“壬戌年,生肖屬狗,五行屬水,你是大海水命!”

“什麽人?”我咧著嘴驚慌失措,拚命睜大眼睛,想把說話之人找出來。

幾秒鍾後,我真的看見了,那是一片紅色,慘淡的紅色,紅得很不友好,就像《大紅燈籠高高掛》裏燈籠的那種詭異的紅。一團瘮人的紅色慢慢地移向我——那是一個人形,他一步一步地走,聽不見一點聲音,動作僵直而生硬……終於,他還是從黑暗與煙霧交織中凸顯出來,直直地出現在我麵前,不動了。

“你是大海水命,如若方家沒有推演錯誤,你的名字裏應該有個‘水’字,然否?”

“你轉過臉來,別裝神弄鬼!”我的聲音開始發顫了。

“哈哈哈……”他居然笑了,笑聲聽起來寒入骨髓,“普通術數都是以眼觀麵、以手摸骨推演吉凶,而方家我卻以背部示人,也可推算得不差分毫。”怪人頓了頓,如同背書般吟詠道,“大海水乃汪洋一片,無人可知,就其洶湧澎湃則無人能抵,因此以大海水為命之人,則有吉有凶。萬河歸海,所以天河、長流、大溪等水遇之則吉;如與霹靂火相遇,海水洶湧,電閃雷鳴,就如同是海上風暴之慘象,人命如此,自然意味著其人一生顛簸。”

我雖緊張倒也能聽清楚這怪人所言,平時自己對命理、占卜之術也有所耳聞,但僅僅局限於耳聞,畢竟無知者無畏,可聽他一言,自己也確實是壬戌屬狗大海水之命,心想,難道今兒個真是遇上高人了?

既然此人非妖非怪,心裏總算踏實了些,平複了呼吸之後,我這才抱拳拱手道:“請問方家可是霍三神霍師傅?”

“然!”

“在下作璞軒主馬若水是也,請問方家何時能轉過臉來,以正麵示人?”

隨著一陣陰惻惻的笑聲傳來,那個所謂的霍三神終於緩慢轉過身來。月光映襯下的那張臉孔十分蒼白瘦削,雙目圓睜,略顯憂鬱;下巴蓄著一圈連鬢絡腮胡子,幾乎和散亂的長發融為一體。

其實,最奇怪的不是這人的臉,而是他的穿著——布料很厚重,陰冷的紅色,就如同一整張床單從中間剪個窟窿,頭從窟窿裏伸出來,紅布就胡亂地披在身上,布料足夠長,長得都垂落於地,說不出的詭異陰森。

霍三神朝我移近幾步,這回身子不像剛才那麽僵直了,想必他剛剛背對著我,是倒著走過來的。四目相對,我勉強齜了齜牙,代表了笑容,而他卻忽地舉頭望明月,一隻手緩緩抬起,五指一陣抖動,似乎在思考演算著什麽。

“馬——若——水。”霍三神故意拉長聲音,“就名字而論,你有堅定的意誌、超越的眼光,容易達成目的成功發展。唯獨主觀太重,容易一意孤行,造成意外損失。如能廣納賢言,確能帶來更多之良機。你過於自信,有時卻被誤會為自大,但你卻能以身作則奪得別人信服。健康方麵,你用腦過度時常有精神衰弱現象,腸胃方麵容易出問題。嗬嗬,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等方家給你畫道符,佩於身上,就可改善睡眠增進食欲……請與方家這廂來。”

怎麽越聽越覺得我是來找他算命的?

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我這麽一個年輕有為積極向上的畫家怎麽能輕聽輕信這些迷信言論,要是傳揚出去必定在畫家圈裏有失顏麵。然而這霍三神一口一個“方家”的自稱,“方家”是“大方之家”的簡稱,本義是指道術修養極深厚精湛之人,後多指飽學之士或精通某種學問、技藝的人,大多都是恭維對方才用的,哪有人自己稱呼自己為“方家”,這未免有點吹牛誇口之意味。

正想著,眼角的餘光朝身側一掃,沒想到康冰和帥男正一臉木訥地站在角落的陰影裏,不知他倆什麽時候也進了院子,可範彩彩卻不在他們身邊。

範彩彩哪裏去了?我掃視一圈也沒找到她。

“還不與方家進屋詳談,等待何時?”霍三神早已走到小樓門口,正陰沉著臉等著我。

我緊跟過去,霍三神抬步進了傳說中的陰樓。我回頭瞪了一眼康冰,深吸一口氣,動作盡量輕地推門而入,雖然動作看起來有點兒像賊。

陰樓果然很陰冷,裏麵昏暗且雜亂,到處堆放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霍三神氣定神閑地坐在一張太師椅裏,我正漫無目的地四處看著,下意識地抽抽鼻子,一股煙味十分的濃烈。

出乎意料的是,端坐在太師椅裏的那位高人,突然像火燒了屁股一樣從椅子裏蹦起來,一溜小跑就鑽進一間屋子,出於好奇,我也緊跟了過去。當一邁進小屋,才分辨出那裏原來是間低矮的廚房,此刻廚房裏麵濃煙滾滾,並且摻雜著焦糊的味道,估計這位高人本來正在做飯,而他隻顧與我胡侃使得爐灶上的鍋燒糊了,從而冒起了青煙。

此情此景,令我對這高人有一絲同情,沒想到高人也得親自下廚,活得和我一樣不那麽灑脫。不僅是我,連霍三神都被嗆得眼淚橫流,他重新把鍋子刷洗了一遍,倒上清水。不多時,他左手多出了一根白蘿卜,右手拿著本藍皮線裝書,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看書出神。

“到底要不要放這白蘿卜?”霍三神似乎是在詢問我,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啊?放吧!”我莫名其妙地搭訕一句。

“榆樹葉子雖然屬木,但性涼味苦應屬火性。”霍三神依舊自言自語著,“河蟹之肉性寒,味甘鹹,又是河中所生,應該水行極旺;蘿卜嘛,色白味甜,純粹的土性。木雖克土,但火由木生,火又生土……哈哈!一鍋子榆樹蘿卜河蟹湯,正好成了個木火平土之局,滋陰補腎,好湯!妙湯也!”

聽高人一言果然受益匪淺,心中頓時產生了些許欽佩。我雖不懂風水、相麵、奇門遁甲這些易學玄機,但也知道流傳下來的術數都有一個核心所在,那就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間的相生相克。霍三神果然是高人,竟然連做飯時都在排局斷卦,可見易學精神已深入其骨髓,潛移默化融進了生活。

霍三神盛了一碗綠油油的湯水,也不邀請我,自己頗為享受地喝著,就算給我一碗我也不敢喝那樹葉子熬成的湯,即便能滋陰補腎。

我戳在地上甚是尷尬,於是抱拳說道:“霍師傅,您慢慢用膳,那咱們後會有期,我就先告辭了,再會,再會!”我一轉身就要往外跑,隻聽瓷碗被重重地摔在桌麵上,隨後是一聲怒喝:“大膽!”

一驚之下我險些跌個跟頭,隨即就聽霍三神繼續嚷道:“何方神聖竟敢鬼鬼祟祟,還不快快顯出身來!”

話音未落,我就看見門口探出了兩個腦袋,不是別人,正是康冰和帥男。他倆堵在門口,似乎故意為了堵截我逃跑。康冰拉住我的胳膊,悄聲說:“馬爺,你怎麽忘了,你是來采訪霍三神的,你怎麽能走呢?”

“我采訪?康冰你什麽意思?”我豎起眼眉正要矯情,不料被他厲聲製止。他拉著我走到霍三神麵前,低聲下氣地說:“霍師傅,是我啊,今天下午咱們不是約好了,晚上我們來采訪您……”

霍三神麵帶慍色,眯縫著眼睛打量著我們三個人,沉默良久才說:“采訪就采訪,為何如此鬼鬼祟祟?”

“不是鬼鬼祟祟,是要這個氣氛。”康冰異常的客氣,“之前說了,我們是電視台的,為了要把片子搞得神秘一些,所以才……嘿嘿,為了有一種紀實的感覺嘛。”

出乎我意料的是,霍三神居然十分理解地點點頭,他摸了摸嘴上的胡須,又指了指鍋裏的剩湯,十分慷慨地說:“如若方家算得不錯,你們都沒吃飯吧,需要用餐嗎?”

康冰走到爐灶前低頭看看,他咧了咧嘴,對已經變黑的**也沒食欲,“不瞞霍師傅,我們倉促來訪確實腹中空虛,但,您這鍋裏是什麽玩意兒啊?”

“哈哈哈!”霍三神不知從哪裏變出把折扇,一邊輕搖一邊說,“你等肉眼凡胎怎能窺得方家之妙術,好了,好了,既然到我府上,方家就請你們吃一頓便飯,你們說想吃個啥?”說著,就刷起鍋來。

說實話,今天一整天隻吃了頓早點,加之摸黑翻山越嶺消耗了大量體力,要不是身臨陌生環境神經過於緊張,也許早就餓得走不動了。康冰悄悄走到我身邊,嘀咕道:“馬爺,你說咱吃點什麽?”

環視廚房四壁空空,連個米缸都沒有,我苦笑一下,說:“他做的飯,你敢吃嗎?”

霍三神的耳朵還挺尖,這句話居然被他聽了去,“小看方家是不是?看來不施展些手段,你是不知方家之厲害!方家就與你打個賭,隻要你能說出來,方家就能做出來,你就說吧!不過得是平時都能吃到見到的,要是你信口開河胡謅一個吃食,那就沒了意思!”

我一時語塞,康冰舔著嘴唇若有所思道:“如果現在能來一碗香菇雞麵,我就滿足了,馬爺,咱不難為霍師傅,就點這個好做的如何?”

我同意地點點頭,心中暗笑:這間破屋裏,連麵都沒有,更別提雞了。

我麵帶微笑,轉過身看向霍三神,不料他卻一臉震驚,但依舊不慌不忙地對我們說:“麵條有的是,就是沒有雞。各位有所不知,方家本是學道之人,往日裏極少動念葷腥,哪裏敢隨隨便便殺生……”

康冰麵帶不屑,像是自言自語,“一碗雞汁麵就被難住了,還敢誇口打賭,真有點兒不靠譜。”康冰的聲音格外的高,似乎是有意激怒霍三神。

霍三神的修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他手一抖,一把折扇又握在手中,一邊扇風一邊說:“所謂物隨心生,方家雖道術高超,但也沒有憑空取物之能耐,如若……不妨你們跟我來。”

霍三神從我倆中間穿行而過,竟帶起一陣陰風,我與康冰麵麵相覷,一臉疑惑地跟在他後麵走進另一間屋子。

這間屋子比前兩間整潔一些,似乎被人打掃過,正中擺放一張畫案,案上堆放了許多黃白紙張,案子一角有兩個小盤,一紅一黑,一定是朱砂和墨液,想必這都是霍三神用來畫符用的。

他拿起一張黃表紙,抄起毛筆就在紙上塗鴉,雖然架勢挺唬人,時不時地還蹺起蘭花指欣賞著自己的畫作,但畫了將近半個小時,雖畫得滿頭大汗,但仍舊連連搖頭歎氣,“唉,方家雖道術高超,但繪畫功力有限,見笑了啊!”

我與康冰再次麵麵相覷,不約而同走到案邊俯身一看,隻見黃表紙上畫了一坨圓圓的墨跡,但細看之下,那黑墨上似乎還有腦袋和尾巴。

“什麽玩意兒啊這是?地雷嗎?”康冰話帶嘲諷。

霍三神修養確實極高,聽到諷刺話語一點不惱,而且麵露慚愧地說:“是啊,似乎不像一隻公雞,要不你們就將就吃這個吧!”

“啊——您什麽意思?”這下我也被搞懵了,指著案上的“大煤球”說,“您請我們哥幾個吃飯的意思就是畫……畫餅充饑是嗎?”

“非也,非也!”霍三神揮動著手說,“隻要能畫出來的東西,方家吹一口仙氣兒,嘿嘿,就能把夢想變成現實!”

康冰大笑兩聲,指著我說:“霍師傅啊,您可不要誇口哦!您不知道這位是幹什麽的吧!”說著,抬手指著我,“人家可是畫家,天上飛的水裏遊的草坑裏蹦的,沒有不會畫的……”

沒等他說完,霍三神打斷他的話,把毛筆遞到我手裏,“怎麽不早說?你畫一個便是!”

“我畫什麽啊?”我低頭看了看毛筆。

康冰對我耳語道:“咱別難為他,顯得咱小氣,你就畫隻大公雞,我倒要看看他這雞汁湯麵怎麽個做法!”

我點點頭,走到案前把毛筆在筆洗裏涮了涮,找了一張白色的大紙鋪在案子上,問霍三神,“拿白紙畫成嗎?你的黃表紙都被裁得一條一條的了。”

“隨心。”霍三神朝後退了一步,“白紙畫出來的麵條是白麵做的,黃紙畫出來的是玉米麵做的。”

我正欲落墨,卻聽康冰大叫道:“馬爺,等一等。”而後招呼一直站在後麵的帥男,“架機器,馬爺揮筆大作,咱得把這段好好拍下來!”說著,就上前幫忙支起了三腳架。

待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我深吸一口氣,氣定神閑地揮筆落墨,不大會兒工夫,一隻振翅搖尾的雄雞便赫然出現在紙上。因為隻有一黑一紅兩種顏色,所以那隻黑羽紅冠的雄雞顯得格外精神。

畫隻公雞對我來說顯然是遊刃有餘,霍三神看罷甚是感歎,雙手鼓掌高呼:“妙哉!妙哉!”他雙手提起白紙高高舉過頭頂,而後吸足一口氣,均勻地吹在了畫紙上。

此刻我也聚精會神地看著他一係列的動作,因為霍三神剛剛說過,隻需他吹一口仙氣,就可以把夢想變成現實。令我大失所望的是,他一連吹了十幾口“仙氣兒”,紙還是紙,公雞也還是老實地在紙上貼著,並沒有像神筆馬良畫的那樣從平麵裏飛出來。

看得脖子都酸了,我咳嗽一聲,說:“這個……我說康冰啊,你的夢想變成現實了嗎?肚子還餓不餓?”康冰也說:“似乎不太餓了,我說霍師傅啊,您別忙活了,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咱就甭提吃飯這回事了,紙上的墨都幹了,您就別吹了!”

康冰話中另有諷刺,霍三神卻冷冷一笑,“說得好,我就是想把紙吹幹了。你們跟我來!”說著,舉著畫就轉身進入剛才那間廚房。我倆依舊不約而同地跟著,帥男也把攝像機卸下來扛在肩頭,在我們後麵跟拍。

霍三神找出一塊小竹板放在桌子上,把我那張畫再次高高舉起,似乎有意衝著帥男的鏡頭擺弄著。他先是從中對折,而後橫過來再對折,直到折成像手掌那麽大的一條,然後又衝著我們詭異地一笑,像魔術師那樣揮動捏著紙的那隻手,而另一隻手裏此刻竟多出一把剪刀。剪刀是黃銅製的,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鋥亮,加之剪刀還係著一條紅綢子,所以看起來倒頗像一件法器。

隻見霍三神用剪刀緩慢地把我的大作剪成一條一條的,然後用手團成一團,用力地壓平壓扁,像極了一塊方便麵餅。他有意地高舉著那團碎紙,轉過身,他那寬大的袍服遮住了我的視線,我快步跟過去,不料一陣白霧從下而上升騰起來,原來他掀開了鍋蓋,鍋內的水早就沸騰了。

沸水激起了一片水花,霍三神手裏的紙團不見了,似乎是丟進了沸水之中。我雖瞪大眼睛看向鍋裏,可霧氣籠罩什麽也看不清楚,但很快,我就真的聞到了一股雞肉混合麵條的香氣。康冰和帥男也湊近鍋子,帥男依舊扛著攝像機無比認真地拍攝著。

“嘿!我真聞到雞汁湯麵的味道了。”康冰一臉的不相信,看著熱氣騰騰的鍋子直發愣,因為鍋裏已然出現了一團團滾燙的麵條,隨著水花翻騰著。

霍三神冷哼一聲,端過一隻大腕,用筷子把麵條撈在碗中,重重地放在竹板上,說:“快吃吧,嚐嚐方家的手藝!”

看著滿滿的一碗麵條,雖然看不見雞肉,但絲絲縷縷的肉香都鑽進了我的鼻孔裏。我咽了一口口水,不是因為饞,而是由於理解不了一張畫是如何變成麵條的。

霍三神遞給我一雙筷子,我很小心地挑起一根麵條,聞了聞放進嘴裏,麵條很有嚼勁,和超市賣的雞汁方便麵沒什麽兩樣。

我心眼兒多沒敢多吃,現在看起來是麵條,萬一吞進肚子又變成了紙那可怎麽辦!康冰盯著碗的眼睛都紅了,看我沒有中毒的跡象,於是奪過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很快,一碗麵條就見底了。

我好奇到了頂點,急不可耐地問霍三神,“霍師傅,這是魔術還是障眼法?您是怎麽變的?”

霍三神依舊冷笑著,“不是變的而是施術!這是多年潛心修煉所得,即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所以就不說了!”

康冰吞得急額頭上都出汗了,似乎是吃美了,“霍師傅啊,我可真服了!剛才不恭敬的話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不過麵條有點兒淡,要是再鹹點兒就更好了,嗬嗬,開個玩笑。”他一拱手,又說,“好了,言歸正傳,霍師傅啊,我們是電視台派來的,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采訪您,您能談一談這些年學道時所遇的奇聞異事嗎?”

霍三神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個環節,於是請我們到最初的那間客室,他坐中間,我與康冰各坐兩邊,帥男則擺弄著機器。霍三神輕搖折扇,並未由得我們多問,便講述起了自己初到此島的一些經曆。

霍三神姓霍,道號三神,據說年少時曾受過三位神人的指點。至於出身背景他隻字不提,仿佛有意省略,隻是從他剛剛踏進這座小島談起……若幹年前,他雲遊天下,想找尋一處安修之所,當他偶然來到這座島嶼時,被淳樸的民風和美麗的風景打動了,決定要常駐於此,於是乎找島民打聽可有閑房野屋棲身。很快,他就得知有一處宅邸,島民大都對其望而生畏,說樓裏鬧鬼頗凶,皆呼此地為陰樓。

所謂地域有吉凶,陰陽相合萬物生。陰氣遮蓋陽氣必然會給生人不適的感覺,但陽氣太旺也不見得就是吉地。霍三神仗著自己有本領,好奇心大起,於是健步如飛地來到陰樓看個究竟。

霍三神學道數十載,若問他信不信這世間有“鬼”存在?其實他也不相信,但也不完全否定。古書上說:“人所歸為鬼。”意思就是:人死之後化為鬼。鬼者,歸也,其精氣歸於天,肉歸於地,血歸於水,脈歸於澤,聲歸於雷,動作歸於風,眼歸於日月,骨歸於木,筋歸於山,齒歸於石,油膏歸於露,毛發歸於草,呼吸之氣化為亡靈而歸於幽冥之間。

這種說法似乎很合理,有一種樸素唯物主義的味道。要是照這麽說,人從自然中來,死後回到自然中去,生與死便是理所應當,如此看待也就沒那麽可怕了。

陰樓在山坡上,山坡正對著山下的村落,據說這雙層小樓是位舊時官員修造的,或許是為了和普通島民區分開來,所以才選擇了這處高地,俯瞰村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坡上懸崖陡直,植被茂密,怪石林立。夜間行走,即便是霍三神這樣的高人也不免脊背發涼。當他立於陰樓門前時,那感覺和我差不多,也不知是驚恐還是畏懼,但他自恃有本領在身,咬了咬牙就進入了這幢陰樓。

院子裏破敗不堪,除了能感到異常陰冷,倒是沒發現什麽異像。霍三神這才心神稍安,找了間相對幹淨的房間打算暫住一夜,等到明日天明再作打算。

前半夜相安無事,可到了後半夜就……

霍三神正在陰樓熟睡著,令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危險已然悄悄地靠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