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風苦雨糾纏籠罩在這座沿海城市上空。

作璞軒所在的水泥路麵上,雨花綻放,在風中一陣陣地變幻著方向和節奏。這樣的天氣,阻擋了大多數人出門的興致,本就冷清的書畫一條街上更是行人寥寥。

自從與康冰在火鍋城一別已近月餘,我本還構思了幾個更為巧妙的故事,希望與他二度合作,沒料想他那邊遲遲杳無音信,我那顆充滿**並且火熱的心逐漸冷卻了,仿佛和這陰晦的天氣一般模樣。

我舉著雨傘正在排隊買煎餅,剛接過煎餅咬上一口,兜裏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打電話的正是久違了的康冰,“馬爺,咱們下一部片子的選題通過了,台裏十分重視,你不要出門,我立刻去作璞軒找你,回頭細聊!”

我心中一陣激動,三口兩口顧不得熱就把煎餅吞咽下去,坐在畫廊的沙發裏,等著康冰的到來。

“馬爺!”康冰雖是一臉喜色,但笑容背後似乎還隱藏著諸多秘密,“咱們的第二部戲可謂是大製作,馬爺,你最近店裏忙嗎?”

我招呼他坐下,自己坐在畫案後麵,心潮澎湃地說:“畫廊的生意說忙也不忙,說閑也不閑,你先說說什麽大製作啊。”

“那就好。”康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馬爺,台裏的領導聽了你對《骷髏幻戲圖》的解說,非常欽佩你的才華,第二部戲投資上百萬,所以希望你也參與進來,肆意地迸發你那智慧的火花以及過人的文化評論能力。怎麽樣,跟我們走一趟吧?”

“走一趟?去哪?”我謙虛地擺擺手,不解地問,“怎麽這回還得去外地拍外景嗎?遠不遠?”

康冰眨眨眼睛,顯然是在精心措辭,“遠倒不遠,是座小島上,風景如畫的小島,馬爺,你就當是公費旅遊了。”

是啊,這些年基本上都是蹲在畫室畫畫,幾乎沒出過遠門,唯一的消遣就是和齊小傑一起去看看展覽,參加個古玩拍賣會什麽的。不可否認,我的生活是灰色的,死氣沉沉的灰色。我渴望絢麗多彩的人生,既然有免費旅遊的機會,我當然沒理由錯過。心中高興,但還得假裝猶豫一下,於是我閉目凝思片刻,才緩緩睜開眼睛。

康冰見我麵帶猶豫,他明顯慌了,“馬爺,總悶在屋裏畫畫會出問題的,尤其是精神上,我有個老師畫了十幾年的畫一直沒出名,結果他便瘋了,從二十層的高樓跳下去……我說馬爺,你可得自重啊,是種子就得發芽不是,你發芽的時候到了!”

“雖然畫廊的生意不十分忙,但……”我試探著問。

“馬爺你放心,要是片子完成了,分紅比上次的隻多不少!”康冰揮舞著手臂。

“呃,好吧,那我就勉強陪你們走一遭。但你得先跟我介紹一下這個故事的整體構思,讓我做到心中有數,有的放矢。”我一邊說,一邊盯著他的眼睛。

康冰搓著兩隻手,似乎能夠預料到我會如此問,但又不知怎樣把事情完整地說出來,一臉複雜至極的表情。

我倒了杯水給他,他接過紙杯卻用手指沿著杯沿來回摩擦著,也許此刻在他腦中,正在尋找一個合情合理的切入點。思索良久,他才感覺到手裏正握著的是一杯溫水,於是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馬爺,你相不相信——異術?”

“藝術?”我明顯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我都是自小學藝術的,你這種問法我還是頭一回聽聞。”

“不不不,馬爺,我說的‘異術’並非你所言的‘藝術’,是怪異的‘異’,術數的‘術’,就表麵意思可以理解為怪異的法術,你明白了嗎?”康冰極力想把話題說明白。

我摸了摸下巴,“你的意思是說,類似於奇門遁甲、茅山道術之類的法術?”

“沒錯。”康冰連連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馬爺,你相信世間有那麽一種經過潛心修行就可以獲得的某種超自然的法術嗎?”

“這個,不好說。”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過既然自古有之,那也不能不信,當然也不能全信。關於奇術異說的書籍我倒是看過幾本,但大都是一些概念的解讀,我也確實看不太懂,估計寫書之人也未必理解其中全意,畢竟這些術數離我們的時代過於久遠……對了,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康冰盯著手裏的紙杯,紙杯已被他壓成了一小團,“這是因為,接下來的這部片子,就和異術有關。”沒等我追問,他就自顧自地進一步解釋,“馬爺你也了解,現在你愛我我愛她這種弱智故事已經太多了,老百姓們需要新奇、需要刺激。但你要是拍點兒什麽地方鬧鬼哪裏是凶宅,即便大費周折拍出來,電視台也不讓播,所以我們就得玩兒擦邊球,以古典神秘文化為外衣,包裹一個離奇的故事,這樣才能再創收視新高,你說對吧?”

“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想象力不能天馬行空,也得符合現實。”我輕歎一口氣,“我對字畫這方麵還明白點兒,可對那些術數之類的卻是一知半解,我想我是愛莫能助啊!”

“不不不,馬爺,你的理解有偏差了。”康冰連忙揮動雙手,“我並不是讓你執筆寫這樣一個故事,而是邀請你和我同去,作為節目的藝術顧問,呃……說白了就是去小島上采訪。”

“采訪?”我問。

“對!因為有人透露給台裏領導,說在某一個偏僻的小島上,出現了一個世外高人……”

“高人?”我語氣略帶嘲諷。

“確切地說,是個能呼風喚雨、施展異術的高人!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去采訪這位高人,並且沿路拍下島上的所見所聞。”接著,康冰就進一步講述起一段神乎其神,據說是真實的故事。

小島喚作楚門島,自古就是一個較為窮僻的地方。

島上的人不多,但風景秀麗,近幾年曾嚐試著開發旅遊資源,但島上旅館一類的服務設施較差,所以少有遊客前來。島上依舊冷冷清清,直到春節前後,外出打工的人回來,才勉強恢複一些人氣。

不知多少年前,島上來了個奇怪之人,聲稱自己法力無邊,能降妖驅邪。多數島民聽罷付之一笑,都以為他是個瘋子或乞丐。可也有好事之人,閑極無聊就跟這怪人說:“你自言能捉鬼,其實這島上就有處凶地,是座老宅,島民都稱其為‘陰樓’。據說宅子裏邪得厲害,甚至沒有島民敢獨自深夜從其門前經過。”

怪人麵露不屑,便詢問怎麽個邪法,島民說自己隻是被灌輸那裏陰邪萬不可接近,至於怎麽個邪法兒,卻並不知曉。怪人掐指略微一算,問島民那陰宅可有人居住。島民嗬嗬地笑了,說既是邪地,當然荒置已久,哪有生人輕易入住。

怪人就是高人,高人一籌必有古怪之處,他連連向島民道謝,問明陰樓的具體位置,竟一晃身子,飄然離去,留下的隻有那個一臉迷茫的多嘴的島民。

陰樓據說是古代一位避亂的大官潛逃到此島修築的府邸,此後多次易主,老宅最後一個主人是個紙紮店老板。這人是個手藝人,雙手靈活,能瞬間紮出紙人紙馬,而且栩栩如生。一家十幾口都靠紙糊殯葬器物度日,紮好的物品就擺在院中。內陸厚葬之風盛行,不時會有各地商家前來購買訂貨,生意無比的好,令打魚為生的島民羨慕不已。

話說一日來了個神秘客戶,沒談買賣之前先奉上重金,紙紮店老板覺得事有蹊蹺正欲詢問,客戶卻打斷老板的話頭,從隨身的包裹裏取出一物輕輕放在桌上。老板定睛看去,桌上擺著的是個烏黑油亮的瓶子,瓶口還用火漆封口,晃動時可聽見其內有汩汩水聲。

老板正欲細問,客戶卻匆匆拿出幾張上麵繪有圖形的宣紙,豎起手掌擺了擺說:“你不必多問,錢已奉上,你隻管照著圖樣七日之內做成便可。”

細看圖紙,所繪是一人物圖樣,老板心靈手巧倒是可以完成,隻不過紙上的圖像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那是一個三頭六臂兩條腿的怪物,齜牙咧嘴麵容猙獰恐怖,六條手朝身體兩側伸展開來,就像一隻可怕的蜘蛛。

既然客戶不願過多透露內情,而且出手闊綽,老板轉念一想,隻不過是紮個紙人,一頭二臂也是紮,三頭六臂也是紮,不過多費點紙張和糨糊而已。

想到這裏,老板便應承下來。客戶這才鬆了一口氣,突然一拍腦門,又說:“差點忘了,”於是提起地上的包裹,把包裹遞給老板,壓低聲音說,“這次不能用紙糊,必須要用這個……”

老板不明所以,顫抖著雙手解開包裹一看,那裏竟是一張完整的人皮!老板的冷汗登時就涔涔滲出,忙不迭地搖頭歎息,但當時的買賣人最講信用,既然張嘴應允,怎可反複推辭,隻能硬著頭皮做了。

客戶臨走之時,突然鄭重其事地指著桌上那油黑的瓷瓶,像被電擊一樣說:“罪過罪過,差點忘記了最最重要的事情!”他指著瓷瓶對老板說,“切記,皮人即將完工之時,務必把這瓶子用白布包了放在皮人腹腔之中。切記!切記!”

老板點點頭,送客戶走到門口,那客戶神色慌張地盯著老板的眼睛,一隻手用力抓著老板的胳膊,鄭重其事地繼續叮囑,“那個瓶子,千萬不能打開,千萬!”重複多遍之後,這才慌忙離去。

怪事就出現在皮人縫製好的那天深夜,皮人白慘慘的本就瘮人,加之還有六隻胳膊三個腦袋,連老板自己看了都心驚膽寒。今夜月朗星稀,但還有絲絲北風,老板擔心皮人被風吹倒,還特意用磚石瓦礫將其壓住,這才鬆了口氣進屋休息,不承想還是出事了。

不知是皮人招來了陰風,還是由於麵積過大被風吹倒了,隻聽院子裏砰的一聲悶響。老板本就沒能睡踏實,一個激靈跑到院裏,見那皮人趴在了地上,就在其身下,竟汩汩地流出了黑色膿血,其味甚是腥臭。

皮人怎麽還能流血呢?

紙紮店老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愣了半天才想起來,皮人腹中有一瓷瓶,難道膿血是因瓶子摔碎所致?他用力拍了一下腦門,這才發覺自己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客戶曾叮囑他要把瓷瓶用白布包好,自己匆忙,居然給遺忘了,這下可遭了,如何跟客戶交代……“瓶子裏為什麽會有膿血?”我聽得尤為認真,“後來呢?”

“後來慘案就發生了。”康冰無奈地聳聳肩,“一夜之間,紙紮店老板一家十多口人,都……都慘死於夢中!”

“死於夢中?這是什麽緣故?”我十分不能理解。

康冰依舊一臉無奈,“或許隻有鬼才知道。據收屍的人說,在地上除了紙紮店老板一家人的屍體,就隻發現了幾件帶有血跡的紙片,奇怪的是,紙片都被剪成了紙刀紙槍模樣,也有人說,這或許是在施展某種邪術,但那個出圖紙的人是誰,製作皮人是何目的,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那個皮人也消失了?”我問。

“嗯……反正那一家人無一生還,也沒人知道是何緣故,此後,小樓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凶宅,島民哪裏還敢貿然居住。”

我靠在沙發背上思索著,旋即想到了什麽,開口說道:“對了,故事開頭不是說還有個高人嗎?他不是說要搬進陰樓去……”

康冰原本灰蒙蒙的眼睛倏地一亮,似乎我扯動了他哪一條興奮神經,“是啊,講得太投入,把重點都給忘了,其實剛剛講的這些,都是為高人出場作的鋪墊。話說這位高人順著島民所指的方向來到陰樓,雖距百步就嗅到此樓妖氣衝天,於是乎高人躥上牆頭俯瞰院中情況。兩層小樓雖破敗不堪,但還略見昔日氣派。高人一躍而下,手掐定心指訣就進入樓中,探尋多時方才走出,可來到院中舉頭觀天,見那烏雲早已遮蓋了月亮,陣陣陰風把地上的枯葉卷得嘩嘩作響,高人卻麵不改色冷冷一笑……”

“高人,什麽高人?還冷冷一笑……”正講到關鍵處,不料齊小傑推門走進來,一進門就聽見康冰這麽說,於是連雨衣也顧不上脫,濕漉漉地緊貼著康冰坐下來,一隻濕手還貌似友好地按在康冰那雪白的名牌襯衣上,襯衣上很快就留下一個清晰的掌印,“康冰,你在講段子嗎?這陰雨綿綿的日子肯定沒有生意,趕緊接著說啊!”

康冰挪動一下身體,明顯被打亂了思路,話語也變得條理不清,“當然這些都是從島民嘴裏得知,且說那高人在陰樓裏待了整整一宿,臨近的島民都能聽見一聲聲哀號從樓中傳出,認定了那人必然凶多吉少,於是盼到天明,島民紛紛聚到陰樓門口想看個熱鬧。那兩扇褪了色的木門關得緊緊的,島民正自顧自交頭接耳,突然吱呀一聲響,門被從裏拉開,眾人一驚之下紛紛退後,原來屋內出現的並非妖魔,而是那個奇怪的高人。高人麵帶得意之色,高聲對眾人講道:‘陰樓機關已破,從此我便坐鎮於此樓,確保島上平安無事,爾等要是遇到棘手之難事,招了災惹了禍,或者得了不治之症,都可來找在下求助。’說罷,就關閉了大門。”

“這就是高人?”齊小傑顯然不以為然,“這不就一神棍江湖騙子嗎?”

“是啊。”我也頗有同感,“康冰,你們電視台不會大費周折去拍一個神棍吧?似乎這種片子拍出來也不一定通得過審核。”

“您二位有所不知,”康冰瞪大了眼睛,“有錢人的想法非你我這樣的窮人所能理解……”

齊小傑點點頭,隨即又反問道:“那又怎麽樣?”

“據說有許多財團的老板都千裏迢迢找他相麵測字,而且此高人還預料準確過幾次天災、幾次事變……反正很神奇,馬爺,這些你都不必考慮,隻要跟攝製組走上一遭就成了,嘿嘿!”康冰躲開齊小傑的注視,轉向我,咧開嘴笑了,最後的兩聲笑,有些陰惻惻的不懷好意。

我雙手交叉放在案子上,“要是真有那麽神奇,我倒很想見見如此高人,不過……”

康冰皺了皺眉頭,“怎麽了,馬爺?不過什麽?”

“不過,”我鄭重其事地說,“你剛剛說的陰樓什麽的,我……我隻是個畫家,對於玩兒命冒險之類的不感興趣。”

“哎呀我的馬爺呀!”康冰似乎很是著急,站起來抖著手說,“前麵說的都是島民口耳相傳的,隻不過是片子的一個噱頭,一個懸念,哪能那樣邪乎啊,你也寫過劇本,還不知道這個嗎?”

“怎麽個邪乎法?”齊小傑沒聽見康冰前麵的敘述,此刻迷惑至極,“再講一遍行不?康冰,齊爺我就喜歡冒險,若水不去,你帶我去成嗎?”說著,就緊緊地拉住康冰的袖子。

康冰一邊跟他撕扯著,一邊說:“我的襯衣可是名牌的啊,洗一次都得百十塊錢,再說這裏有你什麽事,快鬆開!”

齊小傑的眼珠瞪圓了,“哎喲喂,我說‘司機’,喝水別忘挖井人,你……你得寸進尺是不是?”

康冰狠下心一把扯出襯衣的袖子,雙掌合十作揖道:“齊小傑,我錯了行嗎?惹不起我躲得起。”他一邊跟齊小傑拌嘴,一邊麻利地從手包裏掏出一遝打印紙。

“馬爺,這回台裏非常重視,所以也要正規一些。”說著,康冰就把那幾張紙展開,鋪在案子上,飛快地翻到最後一頁,然後把一支黑色水筆塞進我手裏,指著一個地方說,“你得在這裏簽個字,以後可以憑借合同跟電視台要報酬。”

齊小傑還在旁邊搗亂,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搞得我腦子昏沉沉的,幾乎失去了辨別能力,況且我的辨別能力原本就不強,手一揮,就把自己的大名簽在了合同上。

康冰麵露喜色,沒等我看明白合同上寫的是什麽,就胡亂地塞進包內,眨眼之間人就退到門口,大聲對我說:“馬爺,咱們就這麽定了,聽我招呼,這幾天你準備準備,前往楚門島之日我來接你,再會,再會!”

康冰落荒而逃,齊小傑望著門外小汽車消失在雨霧中,狠狠地呸了一聲,“有車了不起啊!”而後憤憤地坐到我對麵,問,“若水,那孫子又找你來幹什麽?你可得留點兒心眼,小心進了圈套。”

我回憶著那個三頭六臂的皮人怪物,想想都令人感到頭皮發麻,到底那客戶定做這麽個東西作為何用?想那紙紮店老板全家慘死,估計客戶也沒能如願。但轉念一想,康冰剛才說得好,這隻是一個噱頭,一個懸念,或許是他故弄玄虛根據流言飛語編造出來的。我笑著搖搖頭,看來自己真是容易上當受騙,輕易就相信別人。

正想得入神,忽覺耳朵上的汗毛被風吹到一邊,我一個激靈側頭看去,齊小傑神不知鬼不覺笑嘻嘻地坐在側麵,“幹什麽啊?你飄過來的嗎?”

“講講唄!”齊小傑一臉奉承。

“講什麽呀?”我掏著被他吹癢的耳朵。

“康冰給你講什麽,你就給我講什麽唄!反正今天也是閑來無事。”

“你當真要聽?”他點點頭,於是我就添枝加葉地把故事渲染得比先前的版本更加詭異陰森,講述的過程中還不斷增加了互動元素,不時做個鬼臉嚇他一下,就在齊小傑被嚇得即將尿了褲子的時候,這才把故事收尾。

“這就完了?”齊小傑摸著額頭滲出的冷汗,“若水啊,幸好你跟我講了,那康冰絕對沒安好心,準是憋著壞想坑你,你得多加小心啊!”

被齊小傑這麽一提醒,我半信半疑的心中也著實忐忑起來,剛才簽的那份合同沒看清是什麽內容,再說合同一般都是一式兩份,怎麽康冰沒有留下一份給我?如此想來,我真有些後悔如此輕易地就答應了他。

又過了三天平靜的日子,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可偏偏就在這天三更半夜,我正睡得酣暢,隱約聽見砰砰的敲玻璃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側耳細聽,確實是樓下玻璃門正在被人一下下地敲著,聲音不急不緩還頗有節奏,好似某種特定的暗號。

我看了看掛鍾,都夜裏兩點半了,我走下樓,擰亮燈,門外果然趴著個黑糊糊的人影!

“馬爺!”康冰壓低了聲音,“是我,快開開門,上路的時候到了,該上路了。”

什麽叫該上路了?這話在夜裏聽起來真別扭。

我打開門,康冰笑嘻嘻地走進來,神經質地左右看了看,問:“齊小傑沒在畫廊吧?我煩透這小子了!”

“當然,你以為我倆還睡在一起嗎?”正說著,我下意識地朝門外望了一眼,門口停著一輛麵包型的采訪車,於是我警惕地問,“康冰,這都幾點了,你要幹什麽?”

“我說馬爺,你怎麽貴人多忘事?不是說好了嗎?”他一邊說,一邊還觀察屋裏那些陰暗的角落,就如同齊小傑會無聊得藏在裏麵一樣。

見屋裏確實沒有別人,康冰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對我古怪地一笑,說:“就是今天,咱們該出發了!”

“現在?”我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你怎麽不提前打個招呼?我什麽都沒準備啊!”康冰故意露出一臉疑惑,“馬爺,此話差矣,三天前我就跟你打完招呼了,三天的時間還不夠你準備的?”他這樣一說,我也覺得自己理虧,沒了對策。

康冰嘿嘿地笑笑,又故作輕鬆地說:“其實真不用準備什麽,車上什麽都有。隻不過半夜吵醒你,也確實有一點兒唐突,但我也是沒有辦法,你也知道齊小傑有多難纏,其實,半夜臨時出擊就是為了躲過他。好了,有話車上細談,馬爺,趕緊跟我們上路吧!”

我麵露猶豫之色,但康冰說得也十分在理,我要是再推托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就在此時,玻璃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風姿綽約的時髦女郎,我先是一驚,視線從她**的雙腿朝上移,不多時,才認出她原來就是給我化過妝的那位化妝師。

“快點啊,康導你磨嘰什麽呀?”化妝師嚼著口香糖說。

康冰瞪她一眼,煩躁地搓著手對我說:“馬爺,事不宜遲,天亮之前必須到達海邊,那裏有船等著咱們。”

我歎口氣,看了一眼化妝師那濃妝豔抹的臉,那張臉和當初所見略有不同,雖說她長得不太漂亮,但嘴唇上多出一對唇環倒是頗顯野性魅惑。也罷,去就去吧,於是我草草地穿好衣服,給齊小傑留了張字條,鎖好大門,便被這二人推搡著進入車中。

車裏黑咕隆咚,開車的人是帥男。康冰坐在前排,我如願以償地跟妖豔的化妝師坐在了一起。車門關上後,帥男一踩油門,車子就躥出老遠。刹那,不知怎麽我心裏一顫,有一種被人拐賣的感覺,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這才發現手機還落在畫室的沙發上。

我深呼吸了幾口氣,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使我心神搖**,在雄性本能的驅使下,我竟低頭看了一眼化妝師穿著黑色網眼絲襪的腿,說實話,黑燈瞎火的什麽也沒看見,但這一舉動還是換來了她冷冷的蔑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搭訕道:“嗬嗬,化妝老師您貴姓啊?”

“她叫範彩彩,馬爺,你就直接叫她小範就行。”康冰大咧咧地給我介紹。

“哦,範老師,久仰久仰。”我尷尬地說。

她死死地盯著我卻不說話,這令我倍感緊張,畢竟和女人搭訕是我最薄弱的環節,“範老師如此年輕就這麽……這麽有個性……嗬嗬,尤其是您嘴唇上那對唇環,果然別有風味,我很想請教您個問題,您喝湯的時候漏水嗎?”

範彩彩終於被我氣樂了,我見好就收同時也想到了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就清了清喉嚨問車裏的人,“我說幾位,咱們這是去哪兒啊?”

沒想到此話一出,竟換來了範彩彩一連串的咯咯的笑聲,笑聲有些不懷好意有些居心叵測,這使我想起鬼故事裏麵一個老掉牙的橋段:當一個傻瓜被一群鬼怪騙進某個封閉空間之時,傻瓜往往都會問出一個更傻的問題,鬼怪們總會爆發出一陣笑聲,笑聲過後,便會一個個顯出猙獰的原形來。

我驚恐地看著車廂裏的每一個人,待笑聲過後,好在每一個人都還是原來的臉。

等待許久也沒人回答,範彩彩打個哈欠,閉上眼睛假寐起來。我受到感染也打了個哈欠,本來就沒睡醒,索性把心一橫靠在座椅上打起盹來。

迷迷糊糊的似乎很久都沒有天亮,似睡非睡隻覺得腹中饑餓難耐。在夢中,手裏仿佛出現了一根很粗很粗的火腿腸,我越想咬一口,火腿腸那粉紅色的皮卻越剝不下來,我著急萬分,定睛一看,原來火腿腸上並不是普通的塑料皮,而是一層層的像漁網一樣緊緊纏在其上,無奈之下,我被餓醒了。

車不知何時停下了,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枕在範彩彩的大腿上睡了一夜。我立時如遭電擊般彈坐起來,好在她並未發覺,頭靠在窗玻璃上依舊熟睡著。我心稍安,轉頭朝前一看,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前麵的坐椅居然空空如也!

那兩個人呢?

我推開車門走下車去,還好康冰和帥男就站在不遠處看風景,不安感稍減,我輕輕關上車門,朝他倆走過去。不知此時是幾點,天空灰蒙蒙的就像一口鐵鍋,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感。

“馬爺,你醒了。”康冰察覺出有人在後麵,警覺地轉頭就看見了我,他壞笑著,“剛才見你睡得正香,嘿嘿,所以沒舍得叫醒你……”我臉一紅,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半張臉居然都是網格絲襪的紋理。

真不湊巧,這時範彩彩也款款走下車來,伸著懶腰朝我們這邊走過來。我拚命用手掌揉搓臉頰,企圖把印在臉上的證據毀滅掉。她與我擦身而過,忽地又倒退回來,像個偵探一樣注視著我通紅的半張臉,秀眉僅僅微蹙並沒有發火。

我錯開她的目光疾走幾步低聲問康冰,“這是哪兒啊?咱們站這兒幹什麽?”

康冰抬手朝前一指,說道:“等船。”

我朝遠處一望,百米之外竟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麵黑沉沉毫無生氣,加上陰暗的天空,使人心情一下子便晦暗起來。就在這時,遠遠的水麵出現了一艘小船,康冰拍著我的肩膀興奮地大叫著,“看!我們的船,船來了!”

說也奇怪,那艘被薄霧籠罩著的小船,就像在海麵上迷失方向一般,從霧氣裏衝出,而後卻朝岸邊相反的方向急速行駛。我看了一眼康冰,不冷不熱地說:“這是咱的船嗎?怎麽連方向都搞錯了。”

康冰以手做喇叭,發狠地大喊一聲,“喂——我們在這裏啊!”

範彩彩肯定是頭一次看見遼闊的大海,所有人初見大海都會有股想大喊的衝動,她顫動著身上的肉,發泄般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起來。範彩彩的魅力似乎真的奏效了,遠處的小船**般在海麵上停止片刻,而後終於掉轉船頭朝我們駛來。

康冰鬆了口氣,對我指手畫腳解釋說:“馬爺,你看這不過來了嗎?剛才一定是霧氣太大,不是沒看見我們,就是船老大迷失了方位。嗬嗬,小小疏忽可以原諒。”

馬達之聲由遠而近,不多時,一艘破舊的半機械漁船便停在了岸邊。帥男把攝像機、三腳架和備用電池從車廂裏拿出來,而後把車停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裏,我提著三腳架緊跟著他們三個人,來到了漁船停泊的岸邊。

早晨的霧還沒有散盡,站在岸邊往東看去,能隱約看見遠處海麵上有一小片黑影,想必那就是康冰提到的楚門島。

我們脫了鞋淌著冰冷的海水上了漁船。船老大姓江,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這人看起來古古怪怪的,雖然膚色黝黑,頭發卻油光光的很有型,還打理成了三七分。他從船上喊出一個小哥幫我們提東西,攝像設備要防潮,所以都搬進了船艙,艙裏雖點著個電燈泡,但仍舊昏暗,而且還散發著難聞的魚腥味。

一切妥當之後,我走到老江身邊,望了望天問:“船老大,看這天陰的,你說會不會下雨?”

“這天氣,說下就下,說不下就不下,不下我也管不了,下了我更沒辦法,誰知道,你說呢?”老江嗬嗬一笑,語音鏗鏘有力。我也衝他笑笑當做回應,心想,怪不得剛才那船開得如此玄乎,原來船老大的精神有點問題。

“人到齊了,開船吧!”老江吩咐那小哥,之後船身微微一晃,便離開了岸邊,轉舵向著那朦朧的黑影方向駛去。

天公不作美,本來想站在船頭觀賞一下海景,沒想到真的下起了細細的密雨,幾個人不得不擠進狹小的船艙裏。陰雨使得那股子味道越發的濃鬱起來,我隻得捂住鼻子勉強呼吸。

“我說老江,你從哪兒弄了這麽一艘破船,這味道嗆死我了!”康冰有些抱怨,滿懷歉意地對我說:“馬爺,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受苦了!”我看了眼範彩彩,那姑娘都被熏得直翻白眼兒,我隻得大度地揮揮手,“算了,天氣無法預料,我說範老師,您還好嗎?”

“馬爺,你別管他們。”康冰一臉麻木,“我們端電視台這碗飯,就得受這個罪,沒得抱怨,隻是委屈了馬爺你呀!”正說著,老江穿著雨衣從外麵走進來,坐在我對麵,說:“艙內狹窄,各位將就一下吧。”

我也是閑來無聊,而且對老江這個人十分好奇,於是問:“船老大,聽口音你不應該是本地人吧?”

他先是一愣,然後回答說:“是啊,都是混口飯吃,在哪不是一輩子,嗬嗬……”

我點點頭,“也是啊,想必行船打魚也著實辛苦。對了,你經常去楚門島嗎?”

“什麽?”老江似乎沒聽明白我的話,瞪著一雙眼看向康冰。康冰慌忙解釋,“其實楚門島是我們電視台特意起的名字,馬爺,你不覺得這名字很洋氣嗎?”

“哦。”我又點點頭,“我說聽起來怎麽跟一外國島嶼似的,原來是你們起的,那島原來叫什麽?”

“沒名字,就叫無名島。”康冰看向老江,“是不是呀,老江?”

“對,沒錯!”老江會意地點點頭,“其實島上的人不多,我也很少上島,隻是經常給島民運些生活物品。”說著,他給自己點上一根煙,而後把煙遞給我,我說不會,他便收了起來獨自吞雲吐霧,此刻的船艙之中又增添了一種味道。

“聽說這島上……”我實在閑得無聊,沒話找話說,“有個能呼風喚雨的高人,你可曾聽聞過?”

老江吐出一口煙,若有所思地說:“想必你說的就是霍三神?”

“對!就是那個霍三神!”康冰插嘴道,“你見過他嗎?”

老江忽地瞪圓了眼睛,說實話這表情十分做作,很有話劇演員的範兒。

康冰轉動著眼珠兒補充道:“不瞞老江,我們是電視台的,特意去島上采訪他……”

老江生硬地長歎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他這人神神秘秘古古怪怪的,尤其住的那個地方,據說十幾年前就是凶宅,即便你們去了,他也不見得接待你們。”

“為什麽?不是說他還經常給人治病驅邪嗎?”我不解地問。

“這倒也是,不過那得是霍三神喜歡的人。”老江掐滅煙卷,臉色忽然一變,幽幽地說,“閑來無事,不如我給你們說件往事——大約兩年前,有一個胖乎乎老板模樣的人上了我的船,他出手闊綽,下船之後就給了我五百塊錢,說讓我在岸邊等他。五百塊錢差不多是我一個月的收入,於是我就找了家飯館一邊吃飯一邊等他回來。唉!錢多的人就是煩惱多,那老板得了一身富貴病,而且……”老江瞥了眼範彩彩,“而且他那裏也不行了。”

我們會意地點點頭,範彩彩卻爽朗地高聲說:“**對吧!直接說不就完了!”

“對。”老江很尷尬,“就是那方麵的問題,而且老板還想要個兒子繼承家業,於是他就提著一包錢上山去見霍三神,你們猜,後來怎麽樣了?”

我隻得一個勁兒搖頭,“怎麽樣了?”

老江竟然轉頭朝身後看了一眼,鬼頭鬼腦地湊近我,似乎隻想告訴我一個人,“失蹤了!我一連等了他三天,都沒見他來坐船。”

“啊?你說那霍三神還貪財害命不成?”我吃驚不小。

“不不不,”老江連忙擺手,“我可沒敢這麽說。”

“聽見了沒?”我看向康冰,“你們電視台怎麽還采訪這種人?直接報告派出所就對了!”

康冰苦苦一笑,“馬爺,你甭聽老江瞎說,人家沒準上了別人的船,也未可知呀!”

“反正你們得多加小心。”老江不服氣地眨巴著眼睛,“其實就在一個星期前,這島上又出現了一檔子怪事!”沒等我問,他就神秘兮兮地說,“島上有戶人家,據說家裏有個大姑娘因為戀愛問題離家出走,家裏人找了一整天,半夜三更那姑娘卻自己走回家來,而且手腳臉頰上都是血,姑娘不說話,家裏人也沒敢問。過了幾天之後,家人才覺察出姑娘確實有些不對勁……”

“這和霍三神又有什麽關係嗎?”我心不在焉地問。

“姑娘確實很反常,白天悶在屋裏睡覺,晚上卻起來溜達,半夜時分,還能從姑娘的閨房裏聽見有人竊竊私語的聲音。”老江自顧自地說,“時間一長,家裏人真的怕了,隔著門板能聽出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在嘀咕,而且還時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撞邪了!”我說。

此言一出,居然真有一陣咯咯的笑聲從身後傳來,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那笑聲來自範彩彩,她一臉憋不住的表情。

老江並沒理會,繼續講述他的故事,“家裏人起初以為姑娘屋裏藏了男人,憤怒地推開門一看,卻隻有姑娘一人仰麵躺在**,麵無表情,可家人剛剛退出去,過不多時,屋裏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家人真的怕了,不敢輕舉妄動,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就連滾帶爬地上山去請霍三神。可等霍三神趕到姑娘的閨房門口時,竟大叫一聲不好,立即破門而入,隻見屋內的情景甚是駭人,你們猜,他們看見了什麽?”

我暗歎怎麽自己遇見的人都這麽有講故事的天賦,於是配合著問了一聲,“看見了什麽?”

“那姑娘她……她兩隻眼睛睜得老大,但眼珠隻露出了眼白,她站在**,不不不,應該說是吊死在了**。我……我也不知怎麽形容。”老江的聲音發起顫來,嘴裏叼著煙卷,可手裏的打火機卻怎麽也打不起火。

他深吸一口煙,皺著眉卻反問我,“不能說是上吊,上吊應是腳懸空,而那姑娘**的雙腳卻站在土炕上,而繩套卻死死地勒進脖子,脖子都被勒得發青了,按理說這個姿勢是不能吊死人的。”

這確實非常詭異,但轉念一想,老江似乎也是個侃爺,我緊張稍減,付之一笑說:“老江,你倒是挺會講故事的,有時間可以多給康導講一講,他特喜歡這一口……”

“什麽!故事?我講的可不是故事。”老江一臉嚴肅,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繞過我們擠進船艙深處,“怕你們覺得晦氣,就沒告訴你們……”他輕輕地拍了拍一個用帆布蓋著的東西,聽聲音像是一個木頭櫃子。

隻見老江冷哼一聲,伸手把帆布揭開。看到眼前出現的東西,我們都禁不住“啊”地驚呼了一聲——帆布下露出的赫然是一副烏黑發亮的棺材。

棺木散發著新鮮油漆的味道,一看便知就是剛剛完工的。

“看見了吧!”老江還略微有些得意,“這桃木棺材就是那姑娘家人在外麵特意定製的,這不托我拉到島上去嗎。哼!這回知道我講的不隻是個故事了吧!”

我幹笑兩聲,給自己解圍道:“即便是真的,這高人也沒看出高在哪裏,倒像是個跳大神的江湖術士。對了!”我指了指帆布下麵的棺材,“沒聽說有人拿桃木做棺材啊。”我看向眾人,包括老江都低頭不語,我正欲刨根問底,突然船艙的竹簾被人撩起,是掌舵的那位小哥,他的口音卻是怪怪的,估計是當地口音。

他似乎在說,我們的船即將到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