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元天看不到圓月,由洞冥草編成的九宮圖掛在空中,散出的光亮卻比明月還要皎潔。在上元天也看不到群星,文玉樹幻出的五彩,閃爍出的星星點點卻比星光還要神秘。
數百位玉女在各個角落遊玩與嬉戲著,笑聲不絕。這裏不像瑤池有著許許多多的規矩,稍一觸禁,就難免受到責罰。上元夫人對她身邊的玉女,總是寬容得近乎寵愛。
衛縈塵捧著銀盤,行走在上元宮前的白玉階台。五彩文玉的柔光,在銀盤的反射下映著那微紅的臉。她穿著虹絲製成的霓裳,體態輕盈,綽約窈窕,唯有手腕上的百草結,做工卻顯得粗糙。
她停了下來,騰出左手將衣袖拉了拉,輕輕地遮去百草結,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臉,試圖拂開那抹淡淡的紅暈。
紅暈卻更加地深了。
微微跺了跺腳,心底埋怨了幾句,她走進了上元宮。
宮內青煙梟梟,寶帳婆娑。華蕪的香氣時隱時現,不經意間,觸及了龍須燭,撩起水紋般的藍。上元夫人坐在麟文席上,眉頭微皺,看著棋盤上黑白錯落的棋子。在她的對麵,坐著一位秀麗的仙子,玉質凝膚,清清冷冷,不近煙塵。
衛縈塵將銀盤放在兩人身邊,忍不住探頭朝棋盤看了看。上元夫人的棋藝名揚九重,然而看她此時的神情,卻像是頗為艱難,這使得衛縈塵也不由得有些好奇。
衛縈塵還在人間時,棋藝亦是不錯的,教她學棋的,乃是朝歌有名的棋師。然而,上元夫人與這名仙子的對局,卻看得她頭昏腦脹,隻覺得每一個落子,都契合天道,約捺虛實,勝於星圖。
恍惚間,上元夫人已落下一子,看著她,眼含笑意。衛縈塵隻覺得心中的小小心思被看個幹淨,臉上一熱,扭捏地讓開,侍立一旁。
上元夫人重新看向棋盤,卻見那名仙子並未思索多久,已輕輕地應下一子。上元夫人盯著那子,臉色微變,她端起銀盤上的玉杯,啜了小口杯中的玉醴,淡淡道:“久聞六公主已解開伏羲帝的先天卦數,洞冥天機,我原本還有些不信,現在下了這盤棋,才知所傳不虛。此局是我輸了。”
六公主臉上無憂無喜,隻是慢慢說道:“夫人相讓而已,瑞和愧不敢當。”
上元夫人移了移杯,衛縈塵將懷接過,放入銀盤。
“六公主過謙了,”上元夫人像是說家常般隨意地道,“聽說你七妹私遊人間,與一凡人相戀,惹得你母親大怒,將他夫妻二人硬生生拆散,不知此事可真?”
六公主麵無表情,隻是冷冷道:“七妹身為天仙,竟私嫁凡人,身染汙穢,有此下場亦是自作自受。若非幾位姐妹求情,隻怕我母親早已將她和那男子打入輪回,現在她不過是被拘在織女宮,還敢有什麽怨言不成?”
“六公主說的也是。”上元夫人雍容地笑了笑,取過玉杯,又啜了一口,再道,“但我聽說瑤姬也被你母親責罵禁足,我曾見過她數次,相信她絕不是品行不端的女子,卻不知犯了何事?”
“二十三妹自己倒沒犯什麽大錯,”六公主一粒粒地拾著棋子,棋子在她的指間一閃一閃,有若星辰,“隻是有一次她在巫山遊玩時,不慎被楚王看到,竟惹得楚王朝思暮想,命他的一名大夫作了幾首描寫二十三妹的淫詩穢曲。雖然那人間帝王荒淫無道,不該妄做非份之想,亦早晚自取報應,但若非瑤姬過於貪山戀水,有怎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我母親命她閉門反省,也是為了她好。”
“隻是禁足倒也罷了,”上元夫人歎道,“但所關之處卻在天界與魔風相交的紫清闕,日夜受那冰魄侵蝕之苦,未免所罰過重了。”
六公主仍在拾著棋子,仿佛對上元夫人的歎息無動於衷,隻是淡淡地道:“既然位列天仙,便更應該自重才是。倒是聽說夫人總是任由上元天的玉女自主婚配,甚至是嫁給人間的凡夫俗子,我母親多次提及,都覺得夫人的管教未免太鬆了些。”
上元夫人移了移杯子,卻見到衛縈塵正背著六公主偷偷做了個咋舌的模樣,不覺失笑了一聲,沒等她來接玉杯,自己放入了銀盤。
“你說的有理,我的管教確實鬆了些。”上元夫人臉朝著六公主,眼角卻似笑非笑地掃了衛縈塵一眼,“隻是情愛之事,為心所係,真的愛上一個人時,又豈是那些天條戒律可以束縛的,六公主你說是不是?”
六公主瑞和低頭不語,仿佛這個問題並不值得回答。
“當然,這也是各家各事,說說而已。”上元夫人語氣微微轉冷,“我既不打算過問昆侖境的事務,也不打算讓你母親來插手我的侍女們的婚配。卻不知你母親這次請我去赴蟠桃會,又是所為何事?”
衛縈塵此時才知道六公主來上元天,目的是為了請上元夫人出席那三千年一次的蟠桃會。天界中早有傳言,說王母與上元夫人之間存有心結,雖然兩人都未加證實,但她們兩人已有四千多年不曾相見,卻是事實。上一次的蟠桃會,上元夫人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出席的天仙中人。
六公主手指停住,抬頭看著上元夫人,淡淡道:“夫人既已應承,這局若是瑞和僥幸贏了,便答應我母親的邀請,以夫人之尊,想必不會使瑞和失望才是?”
上元夫人沉默片刻,忽地一笑:“說的也是。”
六公主繼續拾著棋子,她拾得很慢,看上去,竟像是寧可用漫長的一生來拾這些棋子。
上元夫人端起玉杯,卻並沒有喝,隻是慢慢地說道:“瑞和你既已解開了伏羲帝的先天卦數,棋藝自是超絕,但我若說,還有人能贏得了你,你可相信?”
六公主麵無表情地道:“天界人才濟濟,有一二人棋藝勝我,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瑞和你太自謙了,”上元夫人笑了笑,“這天界之中,已不可能有誰再贏得了你。但我說的卻不是天界,而是人間。”
“人間?”六公主愕了一愕,抬頭看了上元夫人一眼,“夫人說笑了吧?仙家的棋路,又豈是凡人所能看懂?”
“隻怕未必,”上元夫人道,“天界以天命統治六合數千年,然而,近來人間卻有人依據《河圖》《洛書》窺視天命。要知道,奇人異士,在人間亦有不少,伏羲卦數,也並不隻在天界流傳。”
六公主冷笑道:“那些凡人不知從何得到了河洛二書,便以為能算盡天機,理清因果循環,卻不知他們所看見的連冰山的一角都不及,管中窺豹,偏偏又自鳴得意,甚是可笑。”
“也並不全是如此。”上元夫人道,“據我所知,在人間界的九華山,便有一名男子,其易理之精,早已不下人間地仙,達真人之境。此人姓範名摶,卻不知瑞和你可曾聽過他的名字?”
她話方說完,卻聽到一聲脆響,六公主方拾起的一枚棋子,竟在她的指尖裂出一條細縫。
上元夫人繼續道:“有人對我說,這名男子少年時曾得遇天仙,授予他仙家棋道,我卻是不信的。仙家之棋,以星為子,以天為盤,若無天庭授命,誰又敢私下教給一個凡人,瑞和你說是不是?”
六公主默默地將指尖輕彈,那枚棋子立時飛出上元天,化作一顆流星,飛往下界。
“瑞和你還未回答我的話呢。”
六公主淡淡地道:“人間界流言萬千,最是不堪,夫人豈可將這些事一一當真?”
“卻也不見得全然是假,”上元夫人道,“說來也巧,我本已派人去九華山請了那位範先生,來上元宮與我聊一聊。現在瑞和你既然也在這裏,何不與他手談一局?”
說話間,卻見上元夫人的侍女宋辟非走了進來,向二人稟道:“九華山範摶範先生,應夫人之請,已在門前等候。”
“快請他進來。”上元夫人撫掌笑道,“剛說完,他就到了,世間就是有這般多的巧事。”
六公主沒有說話,隻是臉色有些煞白。上元夫人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又道:“瑞和你既已得伏羲真傳,不知來此地之前,可曾算出自己會遇見這位範先生呢?”
六公主牽強地笑了笑:“夫人說笑了,當日,三清化身鴻均,編織天命之時,便已將上三天排除在外。上元為上三天之一,又豈是先天卦數所能算清的?”
腳步之聲傳來,卻見宋辟非已領著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男子身穿布衣,衣著樸素,看見六公主,禁不住愕了一愕,欲打招呼,卻又想到些什麽,強行忍住。
“在下範摶,參見上元夫人。”他在宋辟非的引領下依禮跪拜。
“不必多禮,”上元夫人麵含微笑,“範先生雖在人間,我卻是聞名已久,聽聞先生長於棋弈之道,我身旁的這位六公主,也喜歡下棋,還請先生與她一弈,我也好見識見識。”
範摶還未應承,卻聽六公主冷冷地道:“凡夫俗子,豈有資格與我對弈?夫人若欲試他的本事,何不自己與他對上一局?”
“這個,”上元夫人為難道,“我適才輸了一陣,已無心情再下,這卻如何是好……有了……”
上元夫人看向衛縈塵:“你就代我與範先生對局好了。範先生乃人間棋聖,你的本事恐怕差他甚遠,就持下手吧。”
“萬萬不可,”範摶急道,“這位姑娘既是蕊宮仙子,又是代夫人行棋,應是在下持下手才是。”
上元夫人道:“先生既然如此在意禮數,那你與縈塵分先便是。”
範摶還想再言,上元夫人已揮了揮手,將其止住。
兩人相對而坐,衛縈塵猜得先手,布下座子,先掛右角小目。
上元夫人喜弈,她在夫人身邊多年,棋藝比起在人間之時,自也有一些長進,聽到夫人誇讚範摶,心底也難免不甚服氣,思考時,自不免銳意侵絕,務殺圖多。那範摶進退之間,卻甚是溫和,避實擊虛,又點到即止。一局棋下來,衛縈塵明明覺得多次有機會將白子一擊而潰,偏偏就是差了一點,待發覺已方機危陣潰時,對手卻又總是緩了一緩,讓她得已立住陣腳。
臨近終局,衛縈塵心中算了一算,盤麵上的形勢,基本已是不分上下,然而她持的是先手,此時竟是無法還出棋頭來。
心底還在著急,上元夫人已彈了彈指,棋盤與矮桌盡皆不見。衛縈塵抿了抿嘴,不甘心地叫道:“夫人,我們還沒下完呢!”
上元夫人笑道:“傻丫頭,若非範先生讓你,你早就出醜了。”
衛縈塵心中不服,隻覺得不過是自己一時大意,才使得白子占了些上風,若繼續下下去,說不定還有挽回的餘地。上元夫人也不理她,看著範摶說道:“範先生的棋藝,果然不凡,更難得的是安而不泰,存而不驕,棋如人品,觀此局,即可知先生的君子之風了。”
範摶連忙立起謙讓。
上元夫人端起玉杯,啜了一口,又道:“聽說範先生還是獨身一人,不曾娶妻?”
範摶恭敬地回道:“在下山野之人,何敢言妻。”
“以先生的品德,若就此獨自終老,豈非是件憾事?”上元夫人放下玉杯,輕輕地指了指衛縈塵,“我便做件美事,將縈塵許配給你好了。”
此言一出,不但是衛縈塵有如冷水澆身般呆住,連六公主的指尖也禁不住顫了一顫。範摶急忙道:“在下凡夫俗子,怎敢妄娶天界仙子?懇請夫人收回成命。”
上元夫人冷冷道:“縈塵乃是我最疼愛的玉女,莫非你還嫌棄她不成?”
範摶張口結舌,想要推辭,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衛縈塵跺了跺腳,低聲道:“夫人,縈塵不嫁,縈塵隻願一直陪著夫人。”
上元夫人瞪了她一眼:“此事由我做主,沒有你說話的份。”
衛縈塵撲的跪倒在地,隻覺得心中委屈,強自忍著淚水,低頭不語。上元夫人對其座下的玉女一向寬容,以前更是從未有過不曾征得當事人意見,便強行指婚的事。心底莫名地浮過一張憨厚的臉,她心如刀割,淚水終於無聲地流了出來。
上元夫人轉看向六公主,淡淡地道:“瑞和覺得這段姻緣我配的如何?”
六公主的指尖無意識地夾弄著一枚棋子,勉強地笑了笑:“夫人適才說過,情愛之事,為心所係,既然如此,夫人何不聽一聽他二人自己的想法?”
“但瑞和你豈不也說過,我對上元天的玉女管教太過寬鬆了麽?想來,若是你母親欲將她身邊的玉女許配他人時,也絕不會去問那名玉女的意見吧?”上元夫人盯著六公主。
六公主無語。
範摶看一看上元夫人,又看一看六公主,額頭竟已微見汗水。他心中焦急,看著六公主,忍不住失口喚了一聲:“瑞和……”
“大膽!”上元夫人勃然色變,朝他怒道,“範摶,太微玉清宮玉皇道君掌上六公主之名,豈是你這凡人可以直呼的?”
範摶呆了呆,連忙惶惶跪下,滿麵通紅。
眼見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六公主終於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緩緩站起,走到範摶麵前,輕輕將他扶起。
範摶失魂落魄地看著她:“瑞和,我……我……”
六公主伸出衣袖,溫柔地拭去他額上的汗,輕聲道:“範郎,你莫擔心,夫人隻是在逗你我玩呢。”
衛縈塵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二人。直到此時,她才知道,原來六公主與範摶之間竟是早已種下情根,暗結連理。她看向上元夫人,隻見上元夫人對這一幕毫不驚訝,竟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心中不由的一陣喜一陣惱。
六公主向範摶說道:“範郎,我和夫人還有些事要談,你先去吧。”
上元夫人道:“還請範先生在上元天多住幾天,讓我有機會款待先生。縈塵,你先帶範先生去墜星閣歇息。”
衛縈塵慌手慌腳地站起,雖然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知道自己不用真的嫁給範摶。她看向上元夫人,卻見夫人正在慢慢地飲著玉醴,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心底還有些委曲,她拭去淚痕,領著範摶慢慢退下。
直到宮內隻剩下上元夫人與六公主二人,六公主才輕輕走到上元夫人麵前,緩緩下拜:“為了不讓我母親查覺我與範郎之事,瑞和曾在運數之弦上做了些手腳,卻想不到仍被夫人得知。由此可見,夫人對伏羲卦數的了解,分明遠在瑞和之上,剛才的那局棋,竟是夫人故意輸給瑞和的。卻不知,夫人還知道些什麽?”
上元夫人笑著將她拉到身旁:“我還知道,《河圖》與《洛書》之所以會在人間流傳,也是你這小妮子暗中弄的鬼。你母親讓你掌管知機殿,督察玉清宮各職,卻隻怕做夢也沒想到,你這個她最信任的乖女兒,才是她所有孩子中最膽大妄為的一個。”
六公主苦笑了一下:“卻隻怕,也瞞不了多久了。”
上元夫人裝作不懂地問:“瑞和何出此言?”
六公主斜睇了上元夫人一眼:“夫人何必再捉弄瑞和呢?以夫人之能,我母親的那點心思,您又豈會不知?”
“我自然是知道的,”上元夫人冷笑道,“如今的天界,東皇已老,再難擔天帝之位,西皇性情殘暴,早晚會惹出事端。南極仙翁隻知道以和為貴,有心無力,北方紫微大帝從來就不是什麽大才,連自己的部下都鎮不住。元始天尊欲重整天界,你父親玉皇雖然隻列在上清三元宮右階第十一位,在四禦之下,但有你母親穿針引線,繼天帝位乃是遲早的事。一旦你父母進入靈霄寶殿,掌控仙列表,你弄的這些小把戲,就再也瞞不過你的母親。”
六公主默然不語。她的二十三妹瑤姬不過是不小心在楚王麵前顯露身形,就被關在紫清闕受冰魄蝕身之苦,七妹雖然私嫁凡人,卻畢竟有月老做媒,也被關在了織女宮。她所犯之事,遠比她們重得多,隻是她母親現在不得不借重她的伏羲之術掌管知機殿,才得以將其瞞住,一旦她的父親成為天帝,她私傳河洛二書,偷嫁範摶之事便再也無法隱瞞。
瑞和表麵清冷柔弱,心中卻極為剛烈,縱然是受罰再重,也絕不會害怕。然而,一想到範摶難免受她牽連,她的內心卻總是止不住地顫抖。
她看向上元夫人,卻見上元夫人看著她的眼神,頗有些同情與歎息,心底不由得燃起希望。
“還望夫人給瑞和一些指點。”六公主低聲道。
“你父親進入靈霄殿的事,已是必然,”上元夫人看著她道,“但在他成為天帝之前,卻還有些時間。瑞和,事到如今,我也不妨與你坦白,我將範摶請來,原也是想要挾你為我做些事情,但既然你希望我幫你,那我更願意與你做些交易。你自也明白,我與你母親素有隔閡,一旦你父親成為天帝,以你母親的為人,必然會借他之名行事,到時,隻怕我與我上元天的這些玉女,日子也不好過。”
“隻要夫人能使範郎不至於受我所累,瑞和便是萬分感激。不知夫人想讓我做些什麽?”
沉吟良久,上元夫人慢慢道:“瑞和,你的母親,可曾讓你尋找過一個叫昌容的女子?”
六公主微一錯愕,回答道:“不瞞夫人,在我解開伏羲帝的先天卦數後,母親讓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找此人。然而,我隻查出,她本是商朝的公主,商紂最小的一個女兒,在封神之劫前,便已失去了蹤影。待要尋出她到底去了哪裏時,卦象卻總是模糊不清,一會兒說她已經死去,魂魄還在陰間受苦,一會兒又說是到了東勝神洲。不管我如何費盡心思,卻總是無能為力,我將結果告訴母親,然而,她卻像是早知如此般……”
說到這裏,六公主忽有所悟,悄悄轉頭,向門外看了一眼。當時,她還以為是自己的能力有限,現在看來,卻是另有原因了。
上元夫人微笑道:“你猜的不錯,伏羲卦數之所以無法測算出昌容的所在,是因為我已經將她帶到了上元天。你自己也說了,上元天乃是上三天之一,並不在天命覆蓋之下,以先天卦數,自然無法將她找出。”
“難道,昌容就是……”
“就是剛才的那個玉女……衛縈塵!”
“縈塵?”六公主睜大眼睛,“原來她竟是……我竟然會沒有認出來……”
*
在將範摶安置好後,衛縈塵來到上元宮東落的秋水塘。
她原本雖是朝歌公主,然而,在出生未久,母親便已去世。紂王荒淫無道,日日笙歌,恐怕連是否有她這麽個女兒都記不得了。她雖為公主,卻過得比尋常百姓家的女子更是清苦無依。
自從來到上元天後,眾姐妹對她甚是友愛,上元夫人也是縱容嗬護。她的名分雖從人間公主變成了天界侍女,卻反而多出了許多做公主時不曾有的女孩兒心性,內心更是早已將上元夫人視同於母親般的存在。
然而,剛才夫人故意將她配與範摶,來逼迫六公主承認其與範摶的私情。雖然上元夫人並不是真的要將她嫁出,卻終是未曾理會她的感受,事後更不曾安慰她個一句兩句。她獨自坐在池邊,越想越覺委屈難受,方歇未久的淚水,簡直又要流了出來。
洞冥草發出的銀光微一晃動,一縷暗香隨之飄來。她稍一回頭,卻見上元夫人不知何時已來到她的身邊,她抿著嘴,隻作未見,扭過頭去。
“傻丫頭,還在生氣呢。”上元夫人微笑地摸著她的頭。
所謂的女孩兒心性,多半是父母不來安慰,還覺得所受的委屈隻是那麽一點點,若是父母稍為賠個笑臉安慰兩句,倒覺得所受的委屈比天還大。衛縈塵亦是不免如此,被上元夫人這麽一摸,反而更覺得自己從小得不到父母關愛,上了天界後,雖然在夫人身上得到慰藉,其實卻也不過是一個丫環侍女罷了。真是越想越覺自己孤苦無依、沒人疼愛,眼淚汪汪地就流了出來。
上元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牽起衛縈塵的右手,故作驚訝地叫道:“咦,你怎麽戴了個這般難看的百草結?還不扔了去?”
衛縈塵的俏臉立時一紅,也顧不得傷心了,急忙將手收回,生怕上元夫人真的將百草結收去扔了。
“我知道了,”上元夫人裝作沒看到她的窘迫,“這多半是諶嬰門下的那個許遜送的,我上元宮奇珍異寶無數,他卻給我身邊的玉女送如此粗鄙不堪的東西,莫不是當我上元天是個窮地方麽?我這就派人去好好地將他責罵一番。”
衛縈塵慌忙將她拉住:“夫人不要,他隻是……隻是……夫人又在捉弄縈塵了……”她半羞半惱地轉過身去。
“你們這些小妮子,”上元夫人失笑道,“難怪外人總是說我管教無方,平時養著你們,難得用你們一次,也值得在這哭鼻子?”
衛縈塵紅著臉,扭捏道:“夫人若隻是想演戲給六公主看,大可以暗中用傳心之術通知縈塵,讓縈塵照著夫人吩咐行事便是。適才那般,分明就是想看縈塵笑話。”
上元夫人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瑞和仙子素以機敏聰慧著稱,我若真的事先通知了你,又怎瞞得她過?我本有事要她幫忙,若不能借範摶之事擾亂她的心,讓她失了方寸,她母親素來與我不和,她又怎肯助我?”
衛縈塵其實也知道自己未免有些借寵撒嬌,隻好低頭不語。
“好了,別鬧別扭了,”上元夫人微笑著在她身邊坐下,“我還有事要你做呢。”
衛縈塵微抿著嘴:“夫人盡管吩咐就是,反正縈塵隻是夫人身邊的小小侍女。”
“你這丫頭,”上元夫人輕輕地給了她一個栗子,道,“東勝神洲七星塔附近的百姓向我禱告,說是有一妖物長期占據塔內,為禍一方,你明天就替我到凡間一趟,將那妖物除去吧。”
“辟非姐姐也一起去嗎?”衛縈塵睜大眼睛看著上元夫人。上元夫人統領十方玉女之籍,女仙之中,地位僅次於王母,又有三天真皇奉其為母,在人間自然香火旺盛,她心腸又軟,像這種妖魔禍害百姓之事,隻要有人上告於她,她總是會派座下玉女去將妖魔誅滅。
衛縈塵來到上元天已有一段時日,似這般破暗除邪、行雲祈雨的仙家變化,自也學了不少。上元天的玉女,經常會被派出去采集異草,或是在旱澇之地行雲去雨造福百姓,縱然無事,有時也會找些借口外出遊玩一番,隻是不知為何,唯獨衛縈塵,上元夫人卻從來不許她離開上元天。衛縈塵雖然隻是名玉女,卻最得夫人寵愛,有時也會撒撒嬌,想要和眾姐妹一同外出,然而,隻有這事上元夫人卻總是不肯,縱是唆使著姐妹們一起替她求情,也是不成。
此時,夫人忽然肯讓她外出,實在是讓她喜出望外。
上元夫人卻笑道:“辟非不去,我另外有事要她去辦。”
“那還有哪些姐妹與我一起?”衛縈塵問。
“沒有別人了,我上元天中,隻是你一人前往。”
這下衛縈塵倒猶豫起來。她自小呆在宮中,實與坐牢無異,後來被夫人帶到天界,卻也從未離開過上元天,雖然對外麵的世界極是好奇,但要她獨自前往東勝神洲,卻終是不免膽怯,這和她的玄門劍法及仙家道術學得如何倒沒多大關係。
“你不願去麽?”上元夫人故意歎了口氣,“本來,讓你一個人去,我也有些擔心,故此已用飛書寄往西山玉隆宮,讓諶嬰派兩個門下弟子前來助你,你既然不願去,那就算了,我另著他人去吧。”
諶嬰本是上元門下,後來奉上元夫人之命入世消劫,轉過幾次輪回後重新得道,以《三清旨要》在南瞻部洲的西山創立淨明宗,收吳、許、彭、陳等十二位弟子,世人又以“諶母”稱之。
一聽到助她的人是諶母門下,衛縈塵的心立時急促地跳了起來,慌忙拉住作勢欲去的上元夫人衣角,緊張地問:“夫人可知來的人是……是誰?”
“這個啊,讓我想想,”上元夫人做出思考的樣子,“嗯,來的人裏,到底有沒有一個叫許遜的呢?”
“夫人……”衛縈塵羞得直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