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靈凝在她的房間內默默哭著。
白日的那場異變已讓金德王動怒,雖然礙於靈凝的身份,沒有當場對她怎樣,甚至連表麵上的禮儀也一絲不減,卻在事後將她和陷華仙子等人分別軟禁了起來。
而隱娘更是被關入了牢中。
想到小師妹現在也不知怎樣了,靈凝自是心中難過,覺得自己枉作師姐,連自己的師妹也保護不了。
哭了一陣,她終是冷靜下來,想到就算哭到天亮,也是毫無用處,還是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看看隱娘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靈凝本是聰慧之人,隻是涉世不深,一旦遇事便沒了主意,現在靜下心來,前後細想一番,漸漸地尋到不少疑點,心中忖道:“隱娘是個懂事的姑娘,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去當刺客,就算她真的跟金德王有仇,也不會在那樣一個場合動手,把我和浴月等人也連累進去。現在想來,她行刺金德王時,整個人都像是丟了魂兒一般,若不是被人下了蠱,就是被人施了什麽控製心神的邪術。”
又想道:“隱娘這些日子一直跟我在一起,她本是辟穀之人,又怎會輕易被人下蠱?這些日子她唯一吃入肚中的,便隻有浴月姐熬製的玉液,浴月姐當然不會去害隱娘。以此看來,多半還是有人暗中對隱娘施了魘法。”
想到這裏,暗怨自己沒有及早發現,同時掉了幾滴淚珠兒。
“罷了,”她咬了咬牙,忖道:“最多就是自己也跟隱娘一樣被關在牢中,無論如何,我也要去將她救出來。”
她從窗格處往外偷看,見不少士兵守在外頭,不免有些心怯。但因為實在是擔心隱娘安危,她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先用幻術在房間內安排下自己的影像,在召出一道風來,清風將窗子搖了幾搖,而她便借著這道風遁出房間,隱著身形往外飛去。
她原本還擔心自己瞞不過那些守衛,卻不知她所學的仙術和遁法盡是太乙救苦天尊所傳,又豈會輕易地被他人看破?更何況雖然大家都知道她是太一東皇的再傳弟子,卻從來沒有誰真的見過她使用仙術,在金德王等人眼中,她雖然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個自幼失去雙腿的殘疾之人罷了,自然也不會想到她有飛天遁地的本事。
她隻知道隱娘是被關在猗天閣第九層的一座禁牢裏,於是潛出丹鳳殿,一路小心翼翼,在夜色下一直飛到了第九層。然而猗天閣一共分作十三層,每一層都等同於一個城市,而她又沒有什麽經驗,麵對那無數建築,實不知該如何尋找,隻得乘著一朵祥雲,隱著身形到處亂飛。
猗天閣雖然有十三層,但真正繁華喧鬧的其實隻有最底下的幾層,從第四層開始,便隻有有身份的人才能進入,而從第十層起,能夠住進去的便隻有猗天蘇門閣中的王公貴族,又或是身份顯赫的賓客。
從這一角度來說,如果隱娘不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再傳弟子和靈凝的師妹,她還沒有資格被關在第九層裏。
靈凝在這一條條清冷的街坊飛來飛去,全無頭緒,雖曾試著用卦術算過,但金天氏一族不比人間的尋常帝王,像這種地方自是設了不少禁製和陣勢,又如何會讓人輕易地用卦術算出監牢重地的所在?
靈凝心中氣苦,不由得又自哀自怨了一番,又掉了幾滴淚。
就在這時,腳下傳來一聲貓叫,她低頭看去,見那兒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隻很神氣的黑貓。它蹲在那兒,搖頭晃腦地看著靈凝,仿佛在看什麽有趣的事物一般。
靈凝落下祥雲,落在地上將黑貓抱了過來,一邊流淚一邊說道:“貓兒,貓兒,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麽才能找到隱娘?”
黑貓在她懷中掙了掙,然後跳到她的肩上,還神靈活現地“喵”了一聲。靈凝被它那身貓氣弄得脖子癢癢的,咯咯笑了一下。
然後怪事發生了。
這隻黑貓竟湊到她的身邊說話了。
它說的是……“快逃”!
靈凝怔了怔,還沒明白過來,黑貓已跳了下去,一忽兒便鑽進旁邊的巷子裏,消失不見。
靈凝趕緊飛了起來,雖然不明白貓兒為什麽會說話,但它的警告意味是那般的強烈,讓靈凝生出懼意。她乘著祥雲掉頭飛去,臂上紫綾飄飛,膝下裙腳空蕩。
她的心嘭嘭嘭地直跳。
忽地,她心神一動,抬起頭來,卻見在前方出現了一個黑影。
那是一個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上身穿著**雙臂的黑色龍鱗軟甲,腰下是黑色蓮花短裙,裙內隻有一條短短的褲兒,小腿和纖足全都露在外頭。
她的手上倒提著一根黑色短矛,背上伸出一對黑色翅膀,翅膀微微拍動,幾根黑色羽毛落了下來。
最讓靈凝注意的,是她那張異常冰冷的臉。
靈凝呆呆地看著這奇怪的黑甲少女,還沒等她說話,黑甲少女已是短矛虛刺,一道閃電劃破虛空,從矛間疾刺而下。靈凝大驚失色,好在她雖然應變能力不足,仙術終究是學了不少,也沒有時間多想,下意識地便使了一個出來。
一道冰盾現出,將閃電截住,隻聽轟的一聲震響,冰盾破裂,閃電也一同消失。
黑甲少女冷笑一聲,雙翅一振,直飛而來,短矛在她的手指間詭魅地轉動起來,劃出一道道風刃,風刃刮過的地方,現出一條條裂痕。靈凝不敢大意,抽出延祥滌厄玄天綾連施仙術,這玄天綾本就是玄天真武大帝給她用來護身的異寶,非同凡響。
隻是靈凝雖然仙術學了不少,卻實在是很少與人打鬥,而這黑甲少女的矛影淩厲,招招都想置她於死地。鬥了一陣,靈凝已是手忙腳亂。
一道電光從靈凝的耳際劃過,她甚至能夠聞到空氣被劃破的那股焦味。
心神一亂,眼見又有閃電擊來,靈凝嚇得身子一倒,從祥雲上跌落,又在地上滾了一滾。她怯意已生,不敢再戰,想要借遁法逃走,黑甲少女卻連這點空隙都不給她,疾飛而來,矛尖直點靈凝心口。
靈凝早已失了分寸,隻是下意識地掏出一物擋在胸口。
矛尖刺在那東西上,竟未能穿透,雖然如此,靈凝卻也被這道衝力震得胸口發痛。
被她取出的是太乙天書。
太乙天書從外表上看不過是一道普通竹簡罷了,它從靈凝手中脫落,在地上鋪了開來。黑甲少女見靈凝已無反擊之力,打算就此殺了她,誰知不經意間掃了竹簡一眼,一時怔了一怔,仿佛從中看到了什麽東西。
靈凝本是自忖必死,沒想到對方不知為何竟緩了一緩,她不敢再去多想,將手指在身後悄悄劃了一個九宮圖,身了一扭,就這樣借雲遁遁走,連天書也不敢再撿。
此時,遠處已有人聽到動靜,帶著猗天閣的守衛趕了過來。
黑甲少女緩過神來,發現靈凝已經逃走,也不再尋找,隻是用短矛挑起地上的竹簡,拿在手中疑惑地看了一眼,雙翅一拍,騰空而去……
靈凝借雲遁逃了一路,直至來到一個無人的所在。
隱娘沒有救出來,反而連師父交給自己保管的天書都失去了,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實在沒用,縮在牆角嗚嗚地哭著,也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才好。
天色漸漸亮了,來來往往的人也慢慢多了。她在昨夜那場打鬥中在地上滾過,發髻已亂,身上也沾了不少塵土,有人見她這樣一個斷了雙腿的肮髒女孩兒縮在牆角隻知道哭,心生同情,問了幾句,她卻毫不理會,於是那些人便在她麵前留下一些東西。
她哭得累了,見麵前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好像越來越多,又都不認識,也不知道別人為什麽要給她。
天空中不時有騎著英招的士兵飛來飛去,她猜想這些人都是來搜她的,於是心中賭氣,想著就讓他們把她抓回去好了,偏偏那些士兵就算看到她,也沒有人對她多加注意,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於是她就隻好繼續哭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麵前傳來“喵”的一聲。她抬起頭來,卻見昨晚那隻黑貓不知何時又跑了出來。黑貓坐在那裏,做攤手狀:“受不了你的,竟然還真的在這哭了一整天。”
靈凝看了看周圍,發現天色果然已經開始黑了。
她抿了抿嘴,恨恨地看著黑貓:“你、你這個壞蛋,你為什麽要害隱娘?”
黑貓訝異地睜大它的貓眼:“你怎麽知道是我害她?”
靈凝氣得伸手抓住它,把它直往地上砸,同時叫道:“哼,不要以為你變成貓我就不認得你了,你是小方,變成那個男孩子騙隱娘去救他的人也是你。”
黑貓被她砸得七縈八素,趕緊叫道:“喂喂,鬆手啊,你這個愛哭的傻丫頭,你到底想不想救你師妹?”
靈凝聽到這話,才把它扔到地上,用那紅通通的眼睛瞪著它。黑貓苦笑了一下,回頭看了看,見沒有人會注意到它,這才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英俊帥氣的少年。靈凝看了看,見她雖然看上去大了不少,卻分明就是當年那個總喜歡女扮男裝的小方。
“果然是你,”靈凝恨得咬牙,“你以前害了我還不夠,現在又來害隱娘,你、你……”
“喂,”小方攤手,“又不關我的事,給你師妹用魘的是別人,又不是我。”
靈凝道:“分明就是你在隱娘身上動了手腳。”
小方哼了一聲,道:“隻許她當年一劍將數千生靈斬得形神俱滅,就不許別人找她報仇麽?”
“你說什麽?”靈凝呸了一聲,“隱娘什麽時候做過那樣的事?她拜在我師父門下,明明才是這些日子的事,也不曾亂殺過人。”
小方怔了怔,盯著靈凝看了一會,見她模樣,登時明白過來,心道:“原來她不知道聶隱娘就是王妙想的轉世。”
靈凝想到小師妹無故遭人陷害,不覺又掉下淚來。
“好啦好啦,”小方道,“我幫你去救她就是。”
靈凝道:“你莫要騙我,你要是騙我的話,就……就……”
小方道:“就天打雷劈?”
靈凝道:“就讓大師姐一輩子討厭你。”
小方幹咳一聲,嘀咕:“這算什麽?”
靈凝道:“不管,你這樣發誓就是。”
“是啦是啦,”小方歎氣,“反正我幫你把你的聶師妹救出來就是了。”
於是,小方領著靈凝,悄然地往飛回第七層去。
路上,小方不知想到了什麽,在那自語自言地道:“我這不是沒事找事麽?”
靈凝問:“什麽?”
“沒什麽,”小方應了一聲,心裏卻一陣鬱悶地想,“青耕姑姑要我幫她害聶隱娘,我心腸一軟,就幫了她。結果看到這丫頭哭了一天,忍不住又跳了出來要幫她去救聶隱娘。剛做完壞人就去做好人,我這到底算啥。”
天色漸漸黑了,她們用一同回到猗天閣第七層,小方領著靈凝悄悄地來到關押隱娘的禁牢外頭。小方道:“我雖然能夠潛進去,但裏麵設了不少禁製,那些禁製我卻破解不來。”
靈凝抿了抿嘴,隱起身形,道:“你帶我進去。”
小方搖身一變,變作一隻蜂鳥飛在靈凝麵前,靈凝悄悄地跟著她。禁牢內雖有重兵把守,但小方精通變化之道,靈凝雖然應變能力不足,各種仙術遁法卻實是學了不少,兩人互相配合,竟一路來到了底層。
那裏隻關押著隱娘一人,卻有兩個女人一直看著,靈凝還在想著該拿這兩個女人怎麽辦,小方早已變回人形,手中拿著個不知什麽東西往這兩個女人快速一敲,她們便倒了下去。
靈凝嚇了一跳,待到發現她們隻是暈倒,這才放下心來。
她進入內頭,見隱娘雙手張開,被綁在壁上,神形憔悴,秀發散亂,不禁心中難過。
她現出身來,輕聲喚著隱娘,隱娘虛弱地抬起頭來,見到是靈凝,幹涸地嘴唇動了動,卻無法發出聲音。
小方現出人身,把隱娘放了下來,隱娘滑倒在地,全身虛脫無力。
“我帶你出去。”靈凝落在隱娘身邊,重新招了一朵祥雲,把自己和隱娘一同托住。
她們往外潛去,還沒走多久,身後便傳來一陣騷亂,有人驚聲大叫。靈凝知道情形危險,若不盡快帶著隱娘逃出這裏,隻怕大家都會被困,於是幹脆咬了咬牙,抽出玄天綾一路亂舞,真往外衝。其間仙術不斷,打得那些想要攔截的禁牢守衛狼狽而逃。
小方見靈凝這般亂打一氣,竟沒有人能夠阻她片刻,不禁暗暗稱奇,忖道:“她的本事實在是已經不小了,隻可惜完全沒有實戰經驗,難怪她昨晚竟能從黑羽的刺殺下逃了出來,我原本還以為她隻是運氣好,現在看來,也還是靠了她自己的本領。”
又想到:“若是被人看到我跟她們在一起,師父麵前不好交待,反正出了禁牢她們便能使用遁法,好人做得差不多了,再下去也幫不了什麽忙,倒不如由她們自己去吧。”
於是身子一縮,往別處去了。
靈凝載著隱娘一路打出禁牢,正要用出風雲遁術,誰知全無效果,回頭朝小方大叫,小方卻又不知跑哪裏去了,正自疑惑,早有許多兵將趕了過來,將她們團團圍住,其中盡有擅長九宮奇門的妖術師,早已暗用術法閉了生、開、休諸門,令她們無法遁走。
仙劍李邏排眾而出,朝靈凝施禮道:“靈凝公主……”
“你認錯人了!”靈凝大叫一聲,扭頭便闖。
李邏搖頭失笑,定眼看去,見雖有眾將圍住靈凝和隱娘,靈凝卻左突右闖,又不斷地移形換位,竟然就這樣一路闖出猗天閣第七層,飛往空中,隻是這裏畢竟是金天氏的地盤,她雖闖了一大段,圍住她們的兵將反而越來越多。
李邏忖道:“太乙救苦天尊親傳的道法果然非同小可。”
靈凝身份特殊,李邏隻得暗自發出命令,不讓底下人真的傷了她。然而似這般圍而不攻,根本就擒不住靈凝,而李邏身為在猗天蘇門閣有劍聖之稱的首席武將,也不願帶著這麽多人去對付兩個女孩兒,一時間,雙方竟慢慢地形成僵持,靈凝雖然闖不出去,別人卻也拿她沒法子。
靈凝畢竟自幼失去多腿,學得又多以仙術多主,並非紅線和隱娘那種禦氣之道,鬥得久了,香汗淋漓,體力漸漸有些不勝。眼見天色開始發亮,正自焦急,隱娘卻在她的身後虛弱地道:“師姐,往底下闖。”
靈凝往下方一看,見腳下一群群人都在抬頭看著,立時明白了隱娘的主意,駕著雲朵便往下方衝去。那些兵將隻防著她們往外突,哪想得到她們突然落了下去?自是攔截不及。
李邏暗道一聲“不好”,縱身過去,卻已太遲,靈凝已載著隱娘一同紮入人群。人群紛紛散開,現出一片空地,然而靈凝和隱娘已經沒有蹤影。
猗天蘇門閣雖是仙境,但地麵仍是土石築成,自然也就含有地脈。那些妖術師雖然封住了九宮遁術,卻未封住五行遁法,靈凝帶著隱娘一落到人群中便借機用出土遁,而猗天閣的最底層本就跟人間的繁華鬧市一般,各式各樣的建築都有,一時間,李邏和那些兵將自是無法知道她們躲進了哪裏。
李邏陰著臉,令人四處散開尋找,並發布公告,讓人一旦發現這樣的兩個少女便馬上揭發。此處既是仙境,不像人間界那般山水土木連成一遍,單靠五行遁術隻能在這境內躲藏,無法離境而去。而那兩個少女又人生地不熟,他相信很快就會有人發現她們。
然而,令他意外的事,不管他如何讓人搜尋,靈凝和隱娘都仿佛是憑空消失了一遍,始終沒有被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