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圓之夜的前一天傍晚,紅線與杜蘭香商量好後,便悄悄來到鑒湖。等遊客漁夫散去,她見有些漁船被栓在湖邊,於是潛到一個船艙裏,屏息閉氣,將心靈盡化內景,縱有仙神路過,也難以發現她的存在。
將近夜半時分,衛夫人果然從湖中出來,正要前去與杜蘭香會麵,就在這時,卻有一道彩虹從夜空貫下。
彩虹一向是出現在太陽之下,陣雨之後,現在三更半夜,眾人睡去,卻有一道彩虹搭在鑒湖之上,自然讓衛夫人停了下來,心中驚疑。而紅線雖然雙腿合膝盤坐在小船之內一動不動,但周圍的所有情景盡皆被她映在心頭,知道衛夫人不僅沒有離開,反而停在那裏,也隻好繼續等下去。
一個美豔的女子踏著虹光走來,淑嫻端莊,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穿粉紅色寬袖流仙裙的少女,少女手中拿著一個紫葫蘆,額上長有兩個紅玉般的可愛小角。
衛夫人一看到那踏著虹光的女人,臉色先是一變,緊接著卻是一片冷漠。
那女子落到岸邊,將彩虹收入袖中,這才看著衛夫人,歎道:“承莊姐姐,你我真是好久不見。”
衛夫人見這女子幾百年過來,容貌卻沒有什麽改變,而自己以前雖然美貌不下於她,卻因為削了玉女之籍,為了長生不得不以毒蟲養身,現在已是又老又醜。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妒恨,冷冷地道:“梁玉清,你是來笑話我的麽?”
梁玉清福了一禮,歎道:“姐姐何出此言?你我當年寧可觸犯天條也要與那人一起私奔,互相寬慰,彼此扶持,如今雖然有數百年不見,我心中卻仍然時時掂記著姐姐。”
衛夫人冷笑道:“好個姐妹情深,那人被五嶽之神抓回去後,你有織女替你向王母娘娘求情,竟也舍了我自回太微天請罪,而我這幾百年下來天天躲著藏著,也不知受了多少苦,這還叫彼此扶持?”
梁玉清低聲道:“當日玉清已有身孕,離開姐姐也是不得已……”
“好個不得已,”衛夫人道,“你舍了我偷偷回太微天是不得已,現在你來找我,難道也是不得已?”
梁玉清沉默。
衛夫人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才‘不得已’要來找我。”
“承莊姐……”
“有話快說,”衛夫人怒叱道,“我還有事,沒空和你在這囉嗦。”
旁邊那手持紫葫蘆的粉衣少女看不過眼,朝衛夫人叫道:“你凶什麽凶啊,要不是……”
梁玉清卻將那粉衣少女拉住,向她搖了搖頭。粉衣少女這才憤憤住口。
梁玉清看向衛夫人,道:“其實玉清這次前來,是想請姐姐告訴我,你可曾見到過阿休?他現在又在哪裏?”
衛夫人失笑道:“你找自己兒子,竟找到了我的頭上?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兒子去了哪裏,我又怎麽會知道?”
梁玉清疑惑地看著衛夫人,道:“可是,有人告訴我,說她曾看到你與阿休前些日子在南海見過麵……”
衛夫人心中一驚,忖道:“奇怪,我與那小子每次會麵都盡可能選在隱蔽之處,為何卻仍會被人看在眼中?而且我這兩三百年很少在人前現過身,那人不但看到我和那小子見麵,竟然還能認出我,那到底是什麽人?”
她心中驚異,臉色自然也難免時陰時陽。梁玉清曾和她一同在太微天做過玉女,彼此了解,自是看得出來。
梁玉清低聲說道:“還請姐姐將阿休的下落告訴我。”
衛夫人怪笑道:“別說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他自己不願見你,別人又能怎樣?”
梁玉清道:“姐姐……”
“別再煩我。”衛夫人喝了一聲,隨手一抖,一團黑氣朝梁玉清直飛而去,那團黑氣帶著汙濁的臭氣,乃是她精心煉製的毒霧。
那粉衣少女卻踏前一步,將紫葫蘆朝黑霧一指,道:“收。”
那團黑霧立時被她的葫蘆收了進去。
“太一東皇的紫檀葫蘆?”衛夫人冷笑道,“原來你就是曾跟梁休一同在大荒境做過金童玉女的那個西海小龍女,哼,罷了,我也沒空理你們,你們自己給我滾吧。”
她見天色已暗,也不再多事,往天邊飛走,找杜蘭香去了。
粉衣少女見她說走就走,氣道:“她明明知道阿休的下落,卻不肯說出來,梁姨,我們去追她……”
梁玉清卻歎了一聲,搖頭道:“算了,浴月,她是不會告訴我的。”
浴月道:“可你不是擔心阿休麽?”
梁玉清神情黯然,心知衛承莊說的並沒有錯,如果阿休不肯見她這個母親,那自己就算找到了他也是無用。但若就這樣離去,她又實在是不放心,她與衛承莊熟識多年,知道衛承莊在太微天時就時常偷偷煉製毒藥,為人陰毒,阿休如果真的與她在一起,隻怕是要鬧出什麽事來。
見她如此,浴月也是無奈。她從幼時起便與梁休一同在大荒境相處,但梁休從小就沉默寡言,那麽多年下來,兩人之間其實也沒有太多感情,還不如隻在那裏住了三年的風魂,更讓她覺得親近和喜歡。
想到風魂,她心中也是一片淒苦。
——“風魂哥哥,你一定要來西海找我,不然的話,我會恨你的,我會紮小人,把你做成木偶,用針一遍遍地紮,還把你的手扯斷,腳扯斷,腦袋也扯斷,再用線縫起來,繼續紮,繼續扯……”
——然而他卻一直沒有來西海找她。
梁玉清見一向活潑的浴月也突然變得黯然起來,不由問道:“浴月,你怎麽了?”
浴月搖頭。
梁玉清也知道浴月馬上便要按婚約嫁給南海龍太子敖常,然而這丫頭的心中卻像是另有他人。隻是這天地之間,很多事都不能隨心所欲,就算勉強勸解一番,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輕歎一聲,牽起浴月的手。衛承莊既然已經離去,她們留在這裏也不能再做什麽,很快的,也就一同離開了。
直到所有人都離去後,卻有一道劍光從漁船掠出,一頭紮進了湖中。
*
薛紅線原本還擔心那兩個女人一直守在那裏不走,耽誤了自己的事,好在事情沒有變成那樣。她悄悄潛到水底,來到一塊被水藻纏繞的巨石之後。
那裏有一處通往鑒湖龍宮的暗道。
她進入暗道,一路小心謹慎,穿過一層類似禁製的透明屏障之後,果然來到了龍宮。
鑒湖並不算什麽大江大湖,這裏的龍宮自然也難以和洞庭湖等五湖相比,沒有什麽明珠翠玉,雖然如此,用來建它的卻也是些千年沉木,又或是萬載寒冰,比起人間那些富貴之人的住處,雖然表麵上沒有那麽豪華,卻更有一種古樸之氣。
杜蘭香畢竟是這裏的原主人,有些路徑和暗道不是衛夫人這搶占地盤的外人可以知道的。紅線依著杜蘭香的交待,在有如迷宮般的湖底石徑時穿梭,很快便潛到一處窗口。
她正要進去搜尋,裏麵卻傳出人聲。
紅線原本以為衛夫人離開後,這裏應該空無一人,卻沒有想到居然還有人在。
紅線從窗戶邊悄悄往內看去,卻見裏麵站著兩個男人,一個又瘦又高,站得歪歪斜斜,仿佛隨時就要倒下去。而另一個則矮胖得多,偏偏穿的衣服修長得很,讓他的腦袋都要縮進領子裏。
俗話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這兩人不但穿著奇怪,連站相都與眾不同。紅線心中好奇,仔細觀察,這才發現高瘦的那人是尖嘴猴腮,而矮胖的家夥是個光頭,衣服裏像是塞了一個硬殼。
“原來是兩個妖怪。”紅線心想。
她不想打草驚蛇,於是想從別的地方潛進去,然而這鑒湖龍宮裏竟不止那兩個妖,還有一些打扮得各式各樣的人類,這些妖和人也不知道有何目的,守著各個通道,還不時出來巡視一番。
紅線來到宮殿後方,想要看看能不能用紫綃劍挖出一個洞口溜進去,結果卻聞到了淡淡的臭味。她怔了怔,回頭看去,見那裏有一個土坑。她無聲無息地掠到坑旁,緊接著卻呆在那裏。
這土坑裏竟有不知多少的屍體。
這些屍體有男有女,皮肉下陷,手腕和脖子等許多地方都有傷口,顯然全是被放血而死。其中有不少還被繩子綁著,隻是不知為何,隻要是被綁著的,就必定有兩個人,而且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這一男一女的長相都有相似之處,感覺要麽是兄妹或是姐弟,要麽就是父女或是母子。
紅線看著這些死狀如出一轍的死人,竟覺得頭皮發麻,背上更有寒意生出。她原本還想在偷到解藥治好小山後,再幫杜蘭香把這裏搶回來,現在看來,就算衛夫人現在就把這鑒湖龍宮送還回去,也沒有人敢再住在這裏了。
想到那惡婆娘竟把蘭姨的住處當作殺人拋屍的地方,紅線不由對衛夫人更是暗暗生恨。
杜蘭香在她的心目中,早已等同於她的母親。
紅線深吸一口氣,把這些屍體的慘狀從腦海中拋開。
她擔心衛夫人會很快回來,不敢耽擱太久,於是用紫綃劍在一個牆角挖了個洞,小心地鑽進去。
她將洞口簡單地補好,便在這龍宮之內無聲無息地走著,遇到人時,便將以身和劍,或是藏在橫梁上方,或是以劍遁趁著他人沒注意時一閃而過。
她潛得小心,而那些人或妖的本事又都不如她,自是沒有人能夠發現她。
隻是她原本以為這裏隻住著衛夫人一人,心想隻要找到她的房間,便能仔細搜尋解藥。現在見這裏人數不少,被用上的房間自然也就多了,她又不知道武夫人所用的到底是哪間,搜起來全無頭緒。
這時,她心中一動,想到,這些人守在這裏,那這龍宮之中必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隻要找到防衛最嚴的地方潛進去,就算找不到能夠徹底治愈小山的解藥,至少也能夠弄清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麽。
於是,她仔細分辨著這些人防守的重心。
在費了一番周折後,她來到一個拐角處,前方的通道盡頭有兩個人把守著。如果這龍宮之內有什麽秘密的話,顯然就在他們身後。
紅線有些頭痛,這個通道筆直的一條,不像別的地方多少有些藏身或是騰挪的空間。就這樣衝上去,她又沒有把握不讓他們發出聲音就將他們一下子殺了。
一定要先接近他們,再突然出手。
如果是師父在這裏,會怎麽做?
紅線思考著。
記得師父好像說過,要想暫時瞞騙敵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敵人全無戒心,又或是雖然心懷戒意,卻又因為完全摸不清情況而猶豫不決。
這些人守在那裏自是擔心有人闖進去,如果自己拿著劍突然衝上去,他們自然會馬上反應過來。所以,得反其道而行之。
色誘?
紅線收起紫綃劍,努力地在臉上擠出笑容,想要表現出“嫵媚”來。
隻是,這笑容也太僵硬了些。
“算了,”她想,“如果能夠騙住他們最好,騙不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殺進去再說。”
於是她踏了出去。
那兩人看到有一個穿著紅衣的清麗少女突然出現在前方,臉上還帶著古裏古怪的笑容,一時倒也怔在那裏。他們取出各自的法寶,如臨大敵,偏偏紅線雖然往他們走來,卻走得極慢,還故意搖晃了一下。
紅線心想,既然衝上去一定會惹起敵人的警覺,那我就反過來,慢慢慢慢地走。果然,那兩人看著她,一時間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再加上其它地方沒有動靜,不像是有敵人入侵的樣子,也就繼續瞪著紅線。
紅線被他們瞪著,有些想生氣,卻又想到,果然自己也算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隻是略用點手段,就算是敵人也會被自己的美貌所惑,心中不免得意。
她又想道,記得以前師父跟自己說過“萌”這個詞,還說什麽走在路上突然摔倒,也是“萌”的要素之一,我何不也試一試?
於是她“呀”了一聲,讓自己跌倒在地。
那兩個人隻覺得額頭冒汗,不約而同地想道:“原來是個傻丫頭。”
他們兩人會被派到這裏守衛,自然都是有些本事和經驗的,若是真的有女人突然出現並色誘他們,他們馬上就會警覺。偏偏眼前的這個少女雖然漂亮,但臉上的笑透著古怪,與其說是想要勾引人,倒不如說是遇到了什麽刺激。再加上她才走了幾步,就以青蛙跳水般無比難看的姿勢摔倒在地,如果這也算是色誘的話,那真是山雞都能飛上梧桐樹了。
他們對望一眼,猜想這女人多半是被其他人抓來放血的,估計是在路上受了什麽羞辱和折磨,被嚇傻了。其他人見她是個傻丫頭,也不擔心她逃跑,才任她在宮裏亂走。
兩人慢慢地向紅線走去,剛好紅線也抬起頭來,見他們走了過來,於是也露出微笑。
她覺得自己笑得美豔動人。
那兩人卻覺得這個笑特別傻氣,於是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過,這丫頭雖然傻了……卻還是挺漂亮的。那兩人咽著口水,朝她走得更快了。
他們的目光中帶著獸欲。
紅線還沒有笨到看不出他們意圖的地步,雖說是自己“色誘”在先,卻終是心中有氣,等他們一接近,便不客氣地將身一縱,紫綃劍閃電般的劃了兩劃,那兩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吭也不吭地倒在地上。
紅線掠過他們的屍體,同時哼了一聲。她召回仙劍落在地上,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讓臉上的僵硬感消失,同時心裏有些沮喪:“師父要是知道我竟然犧牲色相去對付敵人,一定會笑話我的。”
當然,如果她知道自己犧牲色相的結果是讓人覺得她“傻到透頂”,那她一定會更沮喪的。
她回頭看了看,見那兩人雖然死了,眼睛還大睜著,於是撇了撇嘴,嘀咕道:“竟然想打本姑娘的主意,活該。”
然後她繼續往前方潛去。
她並不知道,這兩人之所以睜著眼睛,是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可以“賣傻”賣得這麽成功。
他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