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夫人淡淡地道:“也不怎的,既然你就是薛紅線,那看在你師父的份上,我現在自然要讓一讓你。但你最好不要再在我的鑒湖附近出現,否則,下次你就沒有這麽好運。他們隻讓我遇到你師徒三人時先退讓一步,可沒說要退讓到底。”
說完,衛夫人身子一閃,已是消失不見。
紅線也是心中迷惑,忖道:“這惡婆娘認識師父?不過師父雖然一向不正經,但好像隻對漂亮的女人有興趣,這惡婆娘又老又醜,師父應該不會跟她太熟才對。而且她說‘師徒三人’,那是連靈凝也包括在內了,莫非師父現在跟靈凝在一起?”
她卻不知,那衛夫人指的不是靈凝,而是她還沒有見過麵的另一個師妹。
杜蘭香見衛夫人走了,這才放下心來,她注視著紅線,不由心中感傷。自從在會稽城破的那夜分開之後,紅線就始終沒有出現過,她一個地方水神,自然不知道紅線跟她師父在妖靈界中的所作所為,更不知道紅線被紫光夫人鎮在蒼梧山的事,隻是日夜擔心,心想這孩子若是平安,那自然會來這裏找我,現在一直不來,難道是遭遇不測了?
卻沒有想到過了三百多年,這孩子終於出現了。
紅線看著杜蘭香,心中也是傷感,卻又抱著一絲希望,低聲問:“蘭姨,爹爹他……”
杜蘭香輕輕一歎,牽著她離開鑒湖。
一直來到鑒湖南邊的十來裏之外,在那裏坐落著一個山莊,山莊周圍桃樹成片,顯然是暗含著某種奇妙陣勢。杜蘭香牽著紅線落了下去,過了桃林,來到山莊後頭。
一座墳墓出現在紅線眼前。
紅線身子輕顫,她移到墓碑之前,見上麵寫的果然是:“夫君薛據之墓……”
杜蘭香來到紅線身邊,還沒說話,紅線已反身撲到她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雖然知道父親不可能活到現在,但她的心中卻始終抱著那一點點的希望,如今希望徹底破滅,就算再怎麽堅強,那淚水也無法再去控製。
杜蘭香也緊緊將她抱住,流淚道:“紅線、紅線……”
薛紅線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悲痛和後悔,明知道父親是關心自己的,可在他生前,自己卻總是頂撞他,甚至連一個笑臉也不肯在父親麵前顯露出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杜蘭香淒然道:“自從你離去後,你爹爹每日都在責怪自己,總覺得你在家中時不曾好好待你。”
紅線使勁搖頭,卻已泣得說不出話來。
……
晚霞漸漸撫上青空,紅線給父親祭拜上香後,站在那裏黯然不語。
這時,院子裏急急忙忙走出來一個小丫頭:“夫人,夫人,小公子他……”
杜蘭香心中一驚,慌忙進了院中,紅線見她神情焦急,自也跟了進去。
她跟著杜蘭香來到了一間屋子,卻見床上躺著一個看上去隻有三四歲的小男孩,正趴在床上嘔吐難止。杜蘭香將那男孩抱在懷中,輕輕拍著他的背。
紅線睜大眼睛:“他是……”
杜蘭香道:“這個孩子,他是你的弟弟。”
紅線這才知道杜蘭香竟替父親生了一個孩子。她見這男孩額上有兩個突起之物,宛若白玉一般,隻是臉色卻是蒼白難看,身體也非常羸弱。
那男孩的嘔吐終於停了下來,昏昏欲睡,杜蘭香心疼地將他平放在床上,替他蓋好被子。
紅線走到床邊看著這個自己的這個弟弟,低聲問:“他病了?”
杜蘭香卻是暗自垂淚。
紅線見她模樣,知道必是另有隱情。她本是薛據的獨生女兒,那時候的人最重傳宗接代,薛據雖然從來不提,卻也不可能對自己沒有兒子這種事毫不介意。如今紅線見蘭夫人替父親生了個男孩,心中自然高興,然而這孩子卻病得奄奄一息,又讓她心中擔心。
她看著杜蘭香,心中一急,忍不住就跺腳說道:“蘭姨,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杜蘭香見紅線還是和以前一樣耐不住性子,忖道:“雖然不知道這孩子為什麽消失了那麽多年,但看她模樣和脾氣還和以前一樣,這些年應該也沒有吃太多的苦。”
想到這裏,她的心情倒也好過了些。
杜蘭香拉著紅線坐到床邊,慢慢地將事情告訴紅線。
原來,自那夜會稽城破,紅線一去不返,薛據雖然在那時才知道自己的這個妾室並非凡人,但畢竟恩愛多年,倒也沒有放在心上。再加上時值亂世,他幹脆就陪著杜蘭香住在鑒湖之下的龍宮之中,並等待女兒回來找他們。
誰知紅線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而薛據住在龍宮,常年服用宮中仙果,再加上沒有以前為官之時的諸多煩惱,倒也活了一百五十多歲,還和杜蘭香生了一個孩子。隻是他始終在掛念自己那不知所蹤的女兒,臨老之時仍是不免長籲短歎,最後在自埋自怨中病死在鑒湖湖底。
杜蘭香雖然因薛據之死心中難過,但龍族與凡人的壽命本就是不對等的,卻也是無可奈何。以往她的打算是在夫君死後,自己也殉情陪他,現在既然有了一個孩子,心思有所寄托,殉情之事自然不再去想,一心隻想把這個孩子撫養長大。
這個孩子名叫小山,他的母親是螭龍,身體裏自然也免不了有一半龍族血統。龍族的成長比起凡人來要緩慢得多,雖然過了七八十年,看上去也隻有普通人類三四歲的樣子,好在這孩子性格活潑,有時還會鬧些別扭,撇起嘴來,倒跟他姐姐差不了多少,杜蘭香有子陪在身邊,也算有所慰藉。
然而有一天,那位衛夫人卻突然闖到鑒湖,前來奪取她的鑒湖龍宮,杜蘭香心中不憤,想要上告天庭,誰知衛夫人卻趁她不注意時給小山下了毒藥,這孩子自此一病不起,隻有每個月的月圓時分服下衛夫人所配的解藥才能勉強存活下來。杜蘭香萬分氣苦,卻是毫無辦法,最後隻能將夫君的墳墓從鑒湖遷了過來,把鑒湖龍宮讓給衛夫人。
紅線聽到這裏,已是杏目怒瞪,差點就要縱劍到鑒湖去找衛夫人算賬。好在杜蘭香知她性子,一說完就急急忙忙拉住她,才沒有讓她就這樣冒失離去。
紅線也反應過來,先不要說她是否鬥得過那衛夫人,就算真的殺了她,出了口惡氣,自己的弟弟豈不是也會因為沒有解藥而陪著那惡女人一同死去?
“難道就真的拿她沒辦法?”紅線氣道。
杜蘭香輕歎一聲:“聽說那衛夫人原本是太微天王母娘娘身邊的玉女,後來不知因為犯了什麽天條,這才溜下人間,不敢再回天界。她擅長製毒,所配的毒藥除了她自己,無人能解,如果不按她的話做,那小山、小山就會……”
紅線看著弟弟那昏睡中的小臉,心中也是難過。她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想道:“師父說過,這世上的萬事萬物都自有生克,哪有一個人做出的毒藥,隻有那個人自己才能解的道理?蘭姨是擔心太過,寧可委曲求全也要保住弟弟的性命,但如果讓弟弟就這樣一直病下去,那和死又有什麽區別?我既然知道這事,卻放手不管,我又怎對得起爹爹?”
又想道:“靈凝師妹自小殘疾,又身染燭龍火毒,最後還是師父替她治好。師父連燭龍的火毒都能解,小山所中的毒應該也難不倒他。隻是,我現在卻又上哪去尋找師父?”
杜蘭香見紅線那站不住的樣子,知道想要這孩子不管是不可能的。其實她自己又何嚐想這麽一直拖下去?隻是小山的性命掌握到別人手中,她也不知該怎麽辦。
紅線突然站定,低聲道:“蘭姨,不如我偷偷潛到那惡女人的住處,毒是她下了,說不定解藥就藏在她的住處。你放心,我絕不會打草驚蛇,如果找不到解藥,我就馬上回來。”
杜蘭香知道就算現在勸住她,到時她恐怕也會自己悄悄溜去,也就隻好把鑒湖龍宮的入口和暗道說給她聽。又道:“再過幾天就是月圓之夜,在月圓的前一天晚上,我會去找衛夫人要解藥,那時她會暫時離開鑒湖湖底,你何不多等兩天,到那時再偷偷溜進去?”
紅線心想,雖然這兩天有些難等,但如果那惡女人離開鑒湖龍宮,那尋起東西來自然要更容易得多,於是就點頭同意了。
杜蘭香的住處除了她和小山之外,還有一個小女孩。這小女孩名叫公孫秀,原是杜蘭香從別處收養來的孤兒,有時杜蘭香需要離開,便是由這小女孩暫時替她照顧小山。
紅線待在杜蘭香身邊的這幾天裏,除了伴在蘭姨身邊,有時還會到後院習氣練劍。小女孩看在眼中,極是好奇,紅線見她有趣,也就教了她一些基本的劍術。
紅線的太陰劍訣乃是東皇所悟,雖然未奉師命,不敢把其中精髓教給這小女孩,卻已經讓公孫秀受益匪淺。畢竟仙人的道法,一般凡人哪怕隻是得之皮毛,在人間已足以名動四方。
後來公孫秀就是憑著跟紅線學的這點劍術行走江湖,並以劍舞聞名於世,甚至受邀到皇宮之內表演,成為唐宮第一舞人。又有才子張旭,因觀看了公孫秀的劍器之舞而茅塞頓開,成就了落筆走龍蛇的絕世書法,人稱“草聖”。
此外,數十年後的詩聖杜甫,在看了公孫秀的弟子李十二娘的劍舞之後,亦驚其技藝,並作《劍器行》一首,開頭幾句是:“公孫大娘舞劍器,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公孫大娘,即是現在的小女孩公孫秀。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