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五

五十五

過完年後,趙誠謹又長大了一歲,但這並不代表他就能跟著瑞王爺一起去江南。為了這事兒,他已經跟瑞王爺生了好幾天氣了,瑞王爺一直不鬆口,趙誠謹氣得要命,僵持了幾天不見結果,趙誠謹隻得自己找台階下,主動去找瑞王爺說若是他多多地給他帶禮物他就不跟了。

瑞王爺爽快地答應了他。

這一次皇帝南巡排場甚大,京中的勳貴去了大半,太子自不用說,就連皇後也被說動了。如此一來,皇帝豈不是就不能自由自在地擴充後宮了?許攸心裏想。

三月裏,天氣漸暖回春,南巡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京,京城忽然就清淨下來,瑞王妃百無聊賴地在府裏住了幾日,終於忍不住,領著幾個孩子出了城去京郊的田莊小住。

這田莊說是在京郊,其實並不近,馬車足足走了一整天才到,但趙誠謹一點也沒抱怨,他像個被放風的小鳥似的快樂無比,路上一直半掀開車簾好奇地朝路邊看,便是見了一頭牛也要大驚小怪地喊上半天。

趙嫣然雖然比他年長幾歲,卻並不比趙誠謹穩重多少,兩個孩子一路嘰嘰喳喳,說得好不高興。

這田莊是瑞王妃的陪嫁莊子,足足有二十多頃地,還有四周蔓延的十幾個山頭,山下有一汪碧湖,清澈見底,遊魚搖曳、碧荷招展,映襯著四周起伏的山巒,實在是別有一番風味。許攸一下馬車就喜歡上這裏了。

他們住的地方是湖畔的一片莊園,修得並不多麽高大,但勝在地方寬敞,園子四周還有密密的樹林,蔭蔭的一大片綠,生機盎然。這回茶壺和二缺鸚鵡都沒跟過來,趙誠謹隻帶了沈嶸一個小廝和翠羽、雪菲兩個丫鬟,幾個下人各住了一間後,院子裏依舊空了不少房間,多少顯得有些冷清。

但趙誠謹似乎一點也不這麽覺得,來到田莊的第二天,他就跟莊子裏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玩到一塊兒去了,整天風風火火地衝來衝去,不是挖了蚯蚓去釣魚釣蝦,就是跟著他們去山上摘野菜,不過幾天,小白臉都給曬黑了,性子也野了,不到天黑基本想不著要回來。

瑞王妃也不管他,趙嫣然氣鼓鼓地去找她告狀,瑞王妃還一臉無所謂地揮手道:“順哥兒難得出來一趟,且由著他的性子玩就是,不必拘著。日後回了城,他想要再出來也就難了。”她見趙嫣然一臉氣咻咻的表情,忍不住笑著問:“是不是順哥兒不肯帶你去?”

趙嫣然被她一語道破,頓時紅了臉,噘著嘴有些別扭地道:“順哥兒整天跟那群泥腿子混在一起不著家,跟隻野猴子似的,娘親你也不管管他,他現在連雪團都顧不上了。”

瑞王妃笑,“那山上都是草,雪團一出去,保準弄一身的虱子,順哥兒不帶她出去是對的。雪團不是都沒鬧嗎?”

“它一隻貓知道什麽呀。”趙嫣然沒從瑞王妃這裏找到人撐腰,有些失望,喃喃道:“早知道我就帶杏仁糕過來了。”

一家人在田莊裏一住便是一個多月,瑞王爺的信也來了好幾封,甚至還有各種各樣零碎的小東西,有給瑞王妃的,也有給趙嫣然和趙誠謹姐弟的,甚至連繈褓中的平哥兒也得了幾樣顏色鮮豔的布老虎,高興得咯咯直笑。

趙誠謹覺得,田莊簡直是太好玩了。

但是,好景不長,某個烈日炎炎的中午,趙誠謹一時貪玩,居然跟著那些孩子跑到湖邊學撒網,不想竟跌進了湖裏,一回家就倒下了。

在許攸的記憶裏,趙誠謹很少生病,就連感冒咳嗽都很少,簡直就是個省心得不能再省心的小孩,但這樣的小孩一旦生起病來就不得了,他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嚇得瑞王妃在他身邊陪了一整晚,到第二日早晨,這才稍稍有點好轉。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趙誠謹一夜之間就變成了虛弱的小白兔,整天被瑞王妃關在院子裏不準出門。雖然他的病已經在好轉,但不知怎麽的,每天下午總會有點低燒,精神也蔫蔫的,有時候半靠在床上跟許攸玩著玩著就能睡著。那虛弱又可憐的小模樣看得許攸心疼極了。

她也不怎麽出去了,從早到晚地陪在趙誠謹身邊,沈嶸不知從哪裏找了許多書出來,各種野史、嘉話,他搬了把凳子在床邊坐了,一字一字地讀給趙誠謹聽。許攸也順便聽一耳朵,然後,就徹底地被古人們發散性的思維和充滿想象力的文筆而震驚了!

沈嶸讀了兩篇後,就連他也覺得好像這些故事不大適合*歲的小孩,於是又默默地把書全都給收了起來。

四月底,趙誠謹的身體依舊沒有痊愈,瑞王妃卻收到了京城來信,瑞王妃的父親康國公病重,許攸第一次見瑞王妃失了色。

因趙誠謹身體未愈,不好趕路,瑞王妃便隻帶了趙嫣然與平哥兒回城,另留了幾個侍衛和下人在莊子裏伺候,臨走時又仔細叮囑了沈嶸和雪菲一番。趙誠謹蒼白著小臉安慰她,“娘,孩兒沒事,等孩兒身體好轉了就立刻回去看外公。”

他堅持著一路把瑞王妃一行送出了莊子,這才耷拉著腦袋回了屋,蔫蔫的一點也提不起精神,苦著臉朝許攸道:“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回去。”

所有人都以為這隻是一場短暫的別離,所以他們並不曾認真地道別,之後的許多年,每每想起這一點,瑞王妃總是忍不住淚流滿麵。

變故就在當夜發生,許攸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時辰,似乎剛過子夜,田莊裏忽然就吵了起來,外頭一片嘈雜,慌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許攸立刻就醒了,哧溜一下從被窩鑽出來。趙誠謹也睜開了眼睛,有些迷茫地坐起身,一伸手,把許攸攬進了懷裏。

“外頭怎麽了?”趙誠謹低聲朝許攸道:“好像出什麽事了。”

他的話剛落音,外間的沈嶸已經衝了進來,他似乎也剛剛從床上起來,身上隨意地披了件衣服,頭發有些亂,臉上的表情是強自的鎮定,“世子爺,趕緊起來,我們得馬上走。”

出大事了!許攸想,她的心卻漸漸沉了下來。

趙誠謹一點也沒有驚慌失措,他甚至沒讓沈嶸伺候便自己起身穿了衣,又從櫃子裏找了把匕首藏在腰間,然後才叫了聲“雪團”,許攸立刻跳進他懷裏。

出了院子們,幾個侍衛早已集合完畢,連馬車都準備好了,趙誠謹沒有多問,繃著小臉上了車。

待馬車出了田莊上了路,沈嶸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朝趙誠謹道:“京裏來人報信說是陛下遇刺,秦家誣陷王爺謀反,京城已經被他們控製了。”

許攸頓時大驚失色,秦家?皇後她家造反了!可皇後娘娘不是跟著皇帝陛下去了江南嗎?所以,連自家閨女都成了棄子?

趙誠謹緊緊抱著許攸並不說話,他的神色看起來還算鎮定,甚至一點也不像個不滿九歲的孩子,但許攸卻能感覺到他慌亂而狂跳的心,他的胳膊勒得有點緊,手掌沁出了汗,甚至微微有些發抖,但臉色卻依舊沉著,說話的嗓音也與尋常無異,“我們現在往哪裏走?”

“興許是往南邊走。”沈嶸想了想,低聲回道,頓了一下,又朝趙誠謹道:“我去問。”他掀開車簾跟外頭的侍衛說了幾句話,很快又回來了,低聲道:“侍衛大哥說秦家一定在官道上設了伏,恐怕得繞行。”

趙誠謹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果然,馬車走了不多久就換了一條山路,崎嶇顛簸,簡直快要把隔夜飯都給顛出來。

沈嶸一直瞧瞧打量趙誠謹,生怕他有哪裏不舒服,但趙誠謹始終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坐在車裏,兩隻手卻不由自主地在許攸身上輕輕打著拍子。

就這麽顛了一路,天邊終於隱隱有了些曙光,但外頭的侍衛顯然愈發地緊張起來,幾乎是如臨大敵,空氣仿佛繃成了一根弦,隨時可能繃斷。

當追兵的馬蹄上傳來的時候,趙誠謹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他緊束著許攸的手臂悄悄鬆開,極小聲地朝她道:“一會兒,他們追過來了,你就跑。你知道怎麽回京找我的,對不對?”

沈嶸的心陡然一跳,低著頭偷偷打量趙誠謹的神色,他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像個*歲的孩子,冷靜得出奇。許攸沒作聲,緊緊挨在他身邊,有點緊張地伸出爪子磨了磨指甲。

她的指甲,能劃開人的喉嚨嗎?

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甚至還有利箭呼嘯而來,“砰——”地釘在馬車的車壁上,發出一聲悶響。有侍衛調轉馬頭與追兵纏鬥,廝殺聲頓時入耳,沈嶸的心也跟著一顫。

前方的馬匹忽地一聲嘶叫,爾後像發了瘋似的往前衝,沈嶸實在沒忍住悄悄掀開簾子朝外頭看了一眼,借著天邊隱隱的亮光,他依稀可見馬臀上插著一支長箭,隨著馬兒的狂奔,鮮血不斷地往下淌。

怎麽辦?沈嶸的腦子一片空白,愣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什麽,朝趙誠謹道:“一會兒馬車稍稍停下來,世子爺您就跳下車,我去把追兵引開。”

趙誠謹看了他一眼,居然難得地笑了笑,道:“沒用的,他們認得我。”他經常在宮廷出入,秦家人怎麽會認不出他來?沈嶸比他大幾歲,無論身高五官都完全不同,隻消一個照麵就能揭穿,到時候敵人惱羞成怒,沈嶸定然沒命。

“沒關係。”趙誠謹不由自主地握了握他腰間的匕首,“就算真被他們抓了,他們也不敢隨便亂來。”

話剛落音,馬車忽地一個趔趄,猛地往前栽,車裏的兩個少年一時沒穩住,被慣性狠狠甩了出來,砰地一聲狠狠砸在了地上。許攸的體型雖胖,但貓到底比人要靈活,硬是從車窗裏跳了出來,輕輕巧巧地落了地,爾後飛快地跳到趙誠謹身邊查看他的傷勢。

“喵喵——”她擔憂又焦躁地輕輕叫了兩聲,又爪子拍拍他的臉。

趙誠謹重重一聲呻吟,睜開了眼,瞅見許攸,還勉強咧嘴朝她笑了笑,道:“我沒事。”他嚐試著動了動手腳,仿佛傷得並不重,於是又緩緩起身,摸了摸被撞傷的後腦勺朝四周看,很快就看見了不遠處橫躺在地上的沈嶸。

“你怎麽樣?”他摸索著爬到沈嶸身邊拍了拍他的臉,沈嶸吃痛出聲,“……腿,腿可能斷了。”

天色依舊暗沉,趙誠謹看不清他的傷口,也不敢**,遂艱難地將他背上身,道:“我背你走。”

沈嶸卻死也不肯,急道:“世子爺你快逃,追兵要找的是你,便是抓了我也不會把我怎麽著。你帶著雪團快跑,出了這片林子定有集鎮村落,你想法子換身衣裳,千萬別讓他們發現你。”

“不行——”趙誠謹斬釘截鐵地道。

“世子爺您若是不走,那我就……我就從這裏跳下去!”沈嶸一急,瞅見道路另一邊的懸崖,眼睛一亮,立刻威脅道。

趙誠謹沒說話了,但臉上依舊是不認同的神色。

沈嶸見狀,便要掙紮著往懸崖邊爬,趙誠謹生怕他來真的,趕緊喝止住,咬咬牙,朝沈嶸道了聲“你保重!”,說罷,一跺腳轉頭跑了。

一人一貓飛快地就鑽進了林子裏,林子裏還很黑,幾乎看不見路,趙誠謹走得跌跌撞撞。他年紀本來就小,身體又尚未痊愈,哪裏禁得起這樣的跋涉,走不多久便氣喘籲籲,咳嗽不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許攸也不催他,安安靜靜地挨著他蹲下,輕輕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趙誠謹有點想哭,但看了看一旁的許攸,眼淚終究沒有掉下來,隻在眼眶裏打了幾個圈又逼了回去,努力地笑著朝許攸道:“雪團你放心,我一定能逃出去。”說罷,他又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朝許攸做了個走的姿勢,再一次決絕地鑽進了林子裏。

也不知走了多久,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陽光透過密密的樹枝照進林子裏,趙誠謹身上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早已將衣服浸得透濕。

不遠處隱隱傳來溪水潺潺的聲音,趙誠謹頓時高興起來,低頭朝許攸道:“雪團,有水了!”一邊說著話一邊加快了腳步往前方狂奔。

一人一貓奔到小溪邊不顧形象地灌了一肚子水,直到把肚子都給填滿了,這才一骨碌往後一倒,躺在了溪邊上。

“雪團,我好像走不動了。”趙誠謹的聲音很低,有氣無力的樣子。

許攸其實也早就體力透支,可她現在卻不能表現出任何乏力和泄氣的樣子來,她抬著千斤重的四肢跳到趙誠謹身上,扯著嗓子朝他一通猛叫,趙誠謹被她吵得沒辦法了,隻得苦笑一聲,艱難地坐起身,低聲喃喃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馬上就走。”

“站住——”身後忽地冒出一個人來,許攸大驚,不敢置信地狠狠瞪著他。她太累了,完全分不出心來觀察四周的動靜,居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就這樣由著追兵將他們堵住。許攸生氣極了,她一眨也不眨地狠狠瞪著來人,那是個並不特別壯實的男人,個頭也不高,一手拿著弩弓對準了趙誠謹,另一隻手拿著短刀,而他的腰間則別著一支報信用的火箭……

許攸緊了緊爪子,不由自主地伸出長長的指甲。

趙誠謹深吸一口氣,沒動。

男人朝四周看了幾眼,確定麵前隻有一個半大的孩子,並無別的威脅,這才放下心來將弩弓收好,得意道:“真是老天爺長眼,這大運居然被老子給撞到了。虧得這條路沒有別人跟過來,要不,這功勞就讓——”

他的話尚未說完,許攸忽然發難,閃電一般從趙誠謹的肩膀上跳過來,揮起爪子,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朝那男人的脖子上劃去。

“啊——”地一聲慘叫,男人左手捂住鮮血直流的脖子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右手則操起短刀朝許攸猛紮,許攸根本來不及躲,她甚至沒有想到過要去躲,依舊勾著長長的指甲對準男人的喉嚨一通猛抓。

趙誠謹也飛快地反應過來,掏出腰間的匕首往前撲,使出渾身的力氣將匕首刺進了男人的胸口。

變故來得太快,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十幾秒之間,趙誠謹整個人都懵了。

四周忽然就靜下來,趙誠謹猛然地低頭看了一眼滿身滿手的鮮血,胡亂地在身上擦了兩把,爾後又像做夢似的跪倒在地,兩隻手像篩糠似的輕輕地撫了撫許攸的頭頂,眼淚沒有任何預期地嘩嘩往下掉,“……雪……雪……”

他喉嚨完全哽住,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就這樣看著血泊中的許攸,淚如泉湧。

許攸也看著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傷在哪裏,就是身上痛得厲害,哪裏都痛,偏又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想跟他說不要哭,可張張嘴,喉嚨卻像拉風車似的“沙沙”響,眼前少年的影子也在淚水中越來越模糊。

許攸知道自己這回好像是真的要死了,她從來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麽早,本以為能陪著這個孩子許多年,看著他長大,甚至看著他成家,就在昨天她還以為自己會幸福地活很久呢,老天爺有時候真的會捉弄人啊。

以前總聽人說,人在死前,所有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那些畫麵會在麵前再現。許攸上輩子死得太快,以至於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魂飛魄散,可這一次,她真的好像看見了第一次跟趙誠謹見麵時的樣子,那時候他還那麽小,圓圓的小臉蛋,連手都是胖乎乎的,蹲在地上用捏得變了形的綠豆該喂她,小聲地問:“你吃這個嗎?”

雖然這輩子她隻是一隻貓,從來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雖然許攸以前總是在抱怨為什麽自己這麽倒黴會變成一隻貓,可是到現在,許攸想,她一點也不後悔做隻貓,一點也不後悔陪著這個孩子一點點地長大,她隻是有點擔心,沒有她的陪伴,他會不會傷心,寂寞,難過……

她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也沒有辦法發出一點聲音,最後,隻能在趙誠謹的悲痛欲絕的嚎哭聲中漸漸閉上了眼睛。那些美好而單純的過去,那些相互依偎和陪伴的日子,終於……就這麽全都結束了。

真是……不甘心啊。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以為自己能扛得住這種小虐,結果發現我太高估了自己,完全沒有一點抗體,寫了幾百字生離死別把自己弄得大哭了一場,我再也不虐待自己了,以後專寫傻白甜文。

ps:因為學校把我安排在月底答辯,所以論文修改得又不那麽火急火燎,於是趕緊碼字,得把去答辯時的存稿給碼出來,然後,如果不出問題的話,最近都會中午更新。晚上八點那個時間段實在太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