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畫旖景並不陌生,決非因為畫中之人便是她自己,而是那一世,當他畫成,曾邀她共賞。

何故此生,多年之前,便有這麽一幅前世舊作?

“五娘,世子對你早懷情意,千真萬確,五娘可不能懷疑,便是那宋嬤嬤,世子也早囑咐了灰渡暗察,定是疑她不懷好意。”晴空依然“盡職盡責”,全不察覺旖景震驚的神色。

“宋嬤嬤?”旖景喃喃自語,心頭浮現的那個想法,實在讓她心驚。

“世子一直對五娘暗中關注,起初小人也不明白為何就讓灰渡盯緊宋嬤嬤,直到後來,當知五娘也察覺宋嬤嬤的蹊蹺,小人才知道世子是為五娘著想,擔心您被刁奴蒙蔽,世子暗中做了這麽多事,卻不願讓五娘知道……”晴空自顧喋喋不休。

“是他一片心意。”旖景閉目,過了許久,才囑咐晴空:“世子既然囑咐你不要張揚,當知你口無遮攔,必然怪罪。”

晴空瞪目結舌。

“所以今日所言,便是包括我詢問字帖這事,你隻守口如瓶,莫告訴世子。”

晴空感激涕零,壓根沒有察覺,他已經泄露了主子一個天大的機密。

旖景恍恍惚惚出了楚王府,在綠卿苑裏呆坐半日,將晴空的話翻來覆去琢磨多回,再想這些年間,點點滴滴、蛛絲馬跡。

起初的疏漠冷待。

關睢苑裏滿庭碧竹。

這一世他所中之毒早解。

安瑾母女的出現。

清穀的提前出現。

並州疫情……

關鍵在於——佛國寺,同濟大師!

旖景拍案而起,甚至不及報請黃氏,徑直囑咐門房備車,趕往佛國寺。

來意,當然是與同濟大師對弈。

飛速地輸了一局,趁著同濟心花怒放,旖景似乎隨口一問:“大師可還記得,遠慶九年,京都發生的一件大事,以致人心惶惶?”

同濟自然滿頭霧水,想到世子曾有囑咐,但且敷衍:“當然記得,委實心驚。”心裏暗自緊張,生怕旖景追問。

旖景不需追問了。

上一世,同濟在遠慶六年便已喪命,如何會知後事?

經曆重生的並非同濟。

是他……

遠慶十年元宵夜,他服下她親手呈上的毒藥,氣絕身亡。

醒來,在她茫然不知的年月。

所以,會有同濟大師的“預知天機”,所以,清穀先生會提前出現。

所以,才有最初的冷漠相待。

可是當她歸來……卻恬不知恥地出現在他麵前,屢屢示好,妄圖贖罪。

都做了什麽?

親手繡的一個筆套,是當年他所求畫作。

他早知道了,早知道這一世的自己,正是害他殞命之人!

所以,當知事漏,才會請求同濟大師轉寰。

可笑的是自己,還以為正在慢慢償還當年虧欠,自以為是地“以情為償”。

他早說過了,湯泉宮時,他說過什麽——借著文君的故事,他坦言相告,隻接受真心,不接受勉強,不接受同情!

她卻從不曾體會當他說這番話時,心境有多荒蕪。

而這一世,對於他的情意,他的真心,她卻坦然無拘一一接受,尚且以為是在“補償”。

麵對當年的他,她原應無地自容,還有什麽麵目再說“補償”二字。

虞渢,你究竟是有多傻,才會如此待我,這個曾經背叛,又將你親手毒殺的罪人,明知是我,明知是我歸來,卻故作不知,仍以情深意重予我。

你應當恨我入骨,應當質問我緣何狠心絕情,應當……應當將我棄之如履,應當讓我以命抵償,狠狠地踐踏與報複,縱是如此,我也終究還是虧欠了你。

一路歸去,旖景斜靠車壁,唯有閉目,才忍住眼淚決堤。

心一直絞痛著。

當知真相,應是無顏以對。

可她想見他,想立即見他,想告訴他……

是我醒悟太遲,我早應察覺,早應明白,終其一生,也難以補償一二。

我便是這麽厚顏,就算到了這個地步,最希望的事,竟是真正成為你的妻子。

便是如此,也再不想與你錯過,便是如此,也奢望與你共老。

會否太遲……你究竟去了何處,又為何不辭而別?

當回國公府裏,旖景尚且不及避開旁人痛哭一場,卻聽說祖母回府的事。

“五娘,太夫人請您歸後,立即去見。”春暮提醒。

旖景猜測,應是宮裏有了決定,她那一番“猶豫不決”或者會引天子厭惡,更有可能會被識穿,無論如何,聖上都應當明白,她並非三皇子之良配。

不是哭泣的時候,既是她惹的麻煩,原應由她平息,總算是,做對了唯一一件事。

“鬼丫頭!”迎麵便是一句,大長公主正襟危坐,佯裝惱火,把天子的評價原辭照搬。

旖景垂頭喪氣,倒不是裝的,而是她現在真的便是這般心境。

“你在聖上跟前說了什麽?難作決斷?‘殿下於你有救命之恩,世子更是才華出眾’?”大長公主肅顏厲色:“你且跟我說說,你當真這般以為?”

“祖母……”才一說話,已帶哽咽之聲,心裏酸澀夾雜著鈍痛,塞滿腔喉,旖景再忍不住眼淚:“孫女兒被逼無奈,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渢哥哥為難,更不能違背心意……我擔心聖上會下旨……到時便再難轉寰,唯有如此,讓聖上厭惡,認為孫女兒不識好歹,不配為皇子妃。”

“所以,你就說了那話,之所以猶豫是因欠三郎恩情,心懷愧疚,卻還難舍渢兒的才華出眾?”大長公主見聖上所料果然中的,當真哭笑不得。

卻不得不承認,旖景這般作為,對虞渢而言,才是萬無一失。

無論天子怎麽認為——若真以為旖景三心二意,固然心生反感,便是識穿,也明白旖景心意已定,天子縱然再疼兒子,也接受不了將來兒媳心裏始終記掛著旁人,橫豎如何,怪罪介懷都在旖景身上,與虞渢無涉。

大長公主很是無奈,一把將旖景摟在懷裏,重重拍了她兩下:“真讓聖上厭惡了你,怎會允你為世子妃?還有太後與我為你打算呢,你一個小孩兒家,主意倒比咱們都大。”

當見旖景窩在懷裏,哭得昏天黑地,大長公主又是長長一歎:“好了好了,聖上心明眼亮,還看不出你那點子心眼兒?倒被你氣得哭笑不得,這就入宮吧,可不能再胡言亂語,謹慎些說話,讓聖上消了氣,才能成全了你與渢兒。”

這一日真是起呈轉合,千回百轉。

淨麵更衣,描眉妝靨。

當馬車到了神武門,旖景尚且還沒平複情緒。

當然先去見了太後,又挨了一番埋怨,才被如姑姑送到乾明宮。

天子當見旖景可憐兮兮的模樣,狠狠才忍住了捧腹,故作嚴肅的咳了一聲,眼看旖景就要下跪,冷冷一句:“給朕站直了!”

可憐的小孩兒立即站得筆直。

天子唇角一抽,眉梢輕挑:“怎麽,景兒總算是有了決意?”

聖上你明知故問!當然這話隻是在心頭滾了過去,旖景一副霜打的沮喪,聲如蚊吟:“聖上恕罪,臣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旁的詹公公狠狠抖了抖眉梢,滑下一滴冷汗來。

“你當真對三郎沒有半分動心,朕倒奇怪了,都說女子心軟,他這番為你舍生忘死的,你倒是狠心。”天子神色微肅。

話已至此,旖景明白這回不能再以虛辭敷衍,那些磨棱兩可的話,再說便真是犯上了,暗吸了口氣,方才硬著頭皮說道:“殿下之恩,臣女銘記於心,因我之故,累得殿下犯險,心裏更是十分愧疚,正因為此,更不該欺瞞敷衍,殿下當得一心一意之人,方為良配。”

天子心下輕歎,連最後一絲為兒子爭取的希望都煙消雲散,那一雙微挑的鳳目,卻恍過一絲狡詐來:“景丫頭,你因信不過朕,不願直抒心意,而以狡計蒙混,應也沒料到會弄巧成拙的吧?”

旖景自是一怔。

“當日你之所言,遠揚也在場親聞。”

旖景:!!!

立即便想到了他不辭而別的緣由。

原來是因為她那一席話……他當時聽在耳裏,心裏該是怎生淒涼?以為她到底還是背誓,到底還是負心……

又聽天子說道:“遠揚自請去了藩地楚州,應是被你那話徹底傷了心。”

旖景這時已經忘了持禮,一雙眼睛直盯天子,半響,方才顫抖了語音:“可他若是去了楚州……怎麽會……新歲將至,便是楚王也會不允。”

“朕也不準,奈不住遠揚堅持,隻好用了個借口,先打發他去香河務公,想著拖延一陣,讓他慢慢舒解心結。”天子見旖景如遭雷擊的模樣,一個握拳,稍掩唇角笑意:“朕便給你個機會,看你能不能勸遠揚歸來,若他打消了赴藩的念頭,朕便下旨賜婚,成全你們這對有情人,記住,朕隻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之後,若你無功而返,你們的婚事隻好作罷,朕便在楚州替遠揚擇個名門淑女婚配。”

天子甚是好整以睱,眼看著旖景膝蓋一軟,似乎又想下跪的模樣,重重咳了一聲兒:“還有時間講究虛禮,罷了罷了,朕再助你一回,許你不需回國公府,連夜趕路,姑母那處朕與你交待一聲兒,三日為限,可包括了來回。”

果然,話音一落,就見旖景匆匆一個屈膝,轉身就跑。

天子這才大笑起來。

詹公公是好人,立即上諫:“聖上,郡主她到底是個弱質女子,連夜趕去香河,這路上安全……”

“調一隊羽林衛跟著吧,讓賈文祥隨同,他是景丫頭的姑父,應會保她妥當。”天子揮一揮手,心滿意足地離了寶座。

旖景奉了“聖旨”,當真不及回府,隻打發了隨行侍衛回去稟報,在賈姑父的護持下,連夜往香河疾趕,一路之上,想著他當日聽聞她“三心二意”的那番話,心裏又急又悔,便連馬車都棄了,急鞭緊摧,風馳電掣。

急速快馬加鞭,夜裏便能趕到香河,可才一出城,暮色逐漸四合,官道上黑燈瞎火,又因路有積雪,大大影響了速度,出城五十餘裏,大約亥正,賈姑父到底還是勸阻了旖景,一行在半途客棧落足,隻等次日天亮再往前趕。

再說虞渢,這日才抵香河,在縣城一處客棧賃下安置之處,便往底下村郊,途經衛國公府那處田莊,難免憶起舊年,在此渡過的那個生辰。

因是冬季,當日她執筆畫成的一把折扇並未隨身,可那枚翠玉扇墜卻拆下貼身攜帶,時時把玩,耳邊依稀有她當日言辭——不要擔心習以為常,我會銘記這日,所以,會在你身邊……

從那日開始,心裏有了切實的企盼,相隔十年,經曆生死,得她一句承諾,實為不易。

倘若她依然還有猶豫,最終選擇了放手……

從此陌路,唯有各自安好。

他已經竭盡所能,倘若改變不了結局,也隻能忘卻。

再度謀麵,也許是真正的別離。

他知道還沒有準備好,開誠布公地與她一談。

所以,還是暫且回避了,給她時間,也是給自己機會。

夜闌風聲入夢,恍惚間,霜雪飛白裏有她驀然回首,在咫尺之距,雙唇翕張,他聽不清她的話,心下焦灼,想要靠近,袍裾卻纏於荊棘,解脫不得,用力掙紮,一聲清脆地裂帛。

“原諒我。”

他終於聽清。

“渢哥哥,就此別過。”

她的身影遠去,天地間,唯有一片蒼白。

驚醒,窗外朦朦天光,一室昏暗。

胸腔裏悶堵得難受,澀痛逼喉。

以溫熱的清泠淨麵,思維卻還纏繞在那個夢境之中。

騙不了自己,虞渢垂眸,看著晃晃的銅盆裏,一張模糊的臉,扭曲的痛意,從眼睛直落肺腑。

終是眉頭一蹙,推門而出。

“世子,今日……”灰渡立即跟上。

“去找那裏長,請他一同往縣衙。”虞渢輕攏肩上披風,頭也不回地再向村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