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遠慶五年,在這個灰撲撲陰沉沉的三月,同濟大師經曆了一場讓他啼笑皆非又驚疑不定的對話。

眼下旖景往佛國寺尋同濟大師“對弈”,委實不需再尋借口,隻消跟大長公主言語一聲,帶齊了“全副人馬”,隨時皆可成行。

沒人在意她往佛國寺是當真與大師切磋棋藝,還是別有他圖。

開門見山地一句話,就讓同濟張口訥言——

“大師可還記得今夏那場洪澇?”

同濟:……

“隻怪我當年不曾關注太多,僅記得是在並州,卻不記得具體縣名。”旖景輕歎。

同濟:???

“怎麽,大師也……”

同濟心中苦笑——小施主的言辭也太難讓人接下去了吧,這究竟是個什麽意思?楚王世子,你和這位小施主究竟是在打哪門子機鋒?隻好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貧僧也不曾過多關注。”

便見旖景又是一聲長歎,眉眼險些擠到了一起:“如此,是不能挽救天災了。”

同濟幾乎忍不住追問——天災!什麽天災?今夏有洪澇,施主從何而知?

“大師,我又有一不情之請。”

同濟強自摁捺著篷勃的好奇心,合什一禮:“貧僧洗耳恭聽。”

“我要借大師通陰陽之術的名聲一用了,萬一有人問起,還請大師轉寰。”

同濟當真是想刨根問底,默誦了一遍靜心咒才忍住,一臉誠懇地允了這“不情之請”,又與旖景對弈一局,當然,以腦子裏仿若遭了颶風襲擊,險些破了多年修行的某位高僧慘敗告終。

旖景心滿意足地告辭。

等她的車與剛剛消失在同濟的視線,高僧再難摁捺,疾聲喚來了一名小沙彌——去,去楚王府,請世子即刻前來,稱貧僧有十萬火急之事。

一個“心止如水”“六大皆空”的佛門高僧,竟然用上了“十萬火急”的詞兒,虞渢自是不會漠視,飛速趕往佛國寺,當聽同濟大師心潮澎湃地交待仔細,虞渢也不由苦笑了——他就知道,當灰渡“坦白”了江薇那事,就會引起諸多麻煩,旖景算是應付過去了,可她將話挑開這麽明顯,怎麽不讓同濟煎心似焚。

佛門高僧也是血肉之軀,遇見這麽蹊蹺的事兒,好奇也是在所難免。

更何況……虞渢以為,同濟的“佛門高僧”隻是個名頭罷了。

“佛教所稱六道輪回,眾生皆不可逃,不知大師認為,此生終結之後,是否會有重頭的可能?”虞渢眼看同濟目瞪口呆,輕輕一歎:“大師,我是如此,蘇五娘也是如此。”

“難怪……施主信中會那般囑咐。”同濟重新回想了一遍虞渢當日所書,這時才如同醍醐灌頂:“世間奇事,果然奧妙精深,非人力所能想像。”

“因其中有些緣故,我不欲讓她得知我也經曆此事,還請大師繼續轉寰。”虞渢又說。

“世子既知貧僧身份,看來在那一個輪回,貧僧應是……”同濟咽下在劫難逃四字,想到虞渢多年之前,就勸服他放棄的那個計劃,口中輕頌佛號:“隻是剛才女施主稱,夏季洪澇一事……”

“的確會發生,不過我已經有所安排,但望將災情控製在最小。”虞渢卻並沒有多說。

前世這時,雖仍在病榻苟延殘喘,但對於發生的事情,他自然要比旖景了解更多,那五縣所在他是知道的,也曾猶豫過是否應該諫言,求聖上下旨,著五縣百姓避險,但最終還是放棄。

這事並不簡單,一來,若是請托同濟以“陰陽卦算”為借口,且不說能否說服朝臣盡信,就算信了,也有無盡的麻煩——此事一旦傳開,便是將同濟推到風口浪尖,普通百姓就不說了,貴族們一旦以為同濟能斷人禍福,“風湧而至”就會帶來無盡的麻煩,再有根據以往經驗,世間但凡出了“洞悉天機”的高人,往往最受皇室忌憚,多數不得善終。

另有一點——要說遠慶五年的並州洪澇,本身災情並不算嚴重,與先帝時隴西大旱相比,受災無論地方還是人數,範圍都要小得多,而死於洪澇本身者,人數並不太多,但當年竟然有人隱瞞災情,直到瘟疫暴發,以致並州郡城都有染瘧之人,聖上方才接到奏報。

雖然聖上知情後極為重視,不僅在戶部調撥巨資,還令欽差前往災區監督賑災,可是當年那位欽差,卻是金相黨羽。

朝廷耗費百萬白銀,隻讓藥商一夜暴富,卻致使染疫而亡者,盡達十萬之巨!比受災五縣總人口還翻了幾番!

當年金相黨羽,隻將責任盡數推到那幾個縣令身上,稱並州近百年來,並不曾發生洪澇,應是縣令們監查不利,以致堤壩年久失修,才導致了這場災禍,而若不是縣令擔心朝廷降罪,隱瞞災情,也不致讓瘟疫橫行。

虞渢直覺其中必有極大的蹊蹺,但他查閱並州曆年州誌,發現金相有一言卻是不差,近百年來,並州的確不曾發生過如此重大的洪澇水災,即使哀帝末年,曾有暴雨接連月餘,以致定河水患,受災之地卻集中在朔州、直隸一帶,並州安然無恙。

何故如此?

假若不查明其中隱情,根除隱患,即使能避免這一回水災,卻終究還是避不過將來。

他並不能洞悉天機,遠慶十年之後的事情,他一無所知。

所以,虞渢打算借著這次機會,將並州水患一事,查個清楚明白。

要說早些年前,虞渢就心係此事,當時楚王府裏有個幕僚,頗通水利,虞渢便遣他去並州一行,看沿河五縣的堤壩修築情況,是否存在隱患,哪知那人卻晦莫如深,隻說——就沒有洪水衝不毀的堤壩,任何防堤都不是十成保險。

這回答似有深意。

可無論虞渢如何追問,那幕僚卻閉緊了嘴巴,再不肯言,最後竟然不辭而別,不知去向。

而前年回京之後,虞渢也曾詢問過工部轄管的水部,那負責官員卻說並州沿江堤岸年年依時維修,與別處並無區別。

而灰渡遣人所查,那五縣縣令的確甚是重視防澇一事。

那何故遠慶五年不過連續了十餘日的降雨,就會引發洪澇?

虞渢也覺得一籌莫展,所以,他才悉心打聽出隱士幽潭為數不多的門生中有個喬寄眾甚懂水利,並委托魏淵請他出仕,暫入天察衛。

那人頗有些固執,虞渢親自訪過幾回,都被他拒絕了,隻希望魏淵能最終說服喬寄眾。

可是魏淵卻也受了拒絕,無奈之下,隻好先完成虞渢安排的另一任務。

這個人不知究竟能否在水患一事上發揮作用,但顯然,眼下工部的主管官員卻不是十分可信。

所以,還當竭力再爭取一回。

且說眼前,當世子得知旖景竟然也在關注此事,讓灰渡一番暗察,得知她十分有針對地指向了“黃花蒿”,心裏倒是有些驚喜,猜測著她應是本金不足,將算盤打到了大長公主身上,這才串通同濟“行騙”,又想這事,對於他的籌謀也好,更或是旖景本身,甚至國公府都是有利無害,便不欲插手,且由得旖景發揮。

旖景這時早已回到國公府,在遠瑛堂“怔忡”了好一陣兒,大長公主正與玲瓏說話,詢問著世子夫人董音最近可還順利——原來自從正月,元宵節時飲宴時始,黃氏就讓董音跟在她身邊兒熟悉庶務,最近更是將針線房與廚房采買兩處事務交給了董音監管,大長公主對黃氏這一行為自是滿意的,卻又擔心董音年歲尚輕,又是個新婦,威望上怕有不足,受底下那些個仆婦暗中刁難,時常便有過問。

說話間中,大長公主卻也留意到旖景的心不在焉,難免有些孤疑,當問得一切尚還有條不紊,便擺了擺手,讓玲瓏傳上幾昧粥點,才笑著道:“景丫頭今兒個是怎麽了,出門時還興衝衝的,回來後竟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兒,獨自發什麽愣,難道又是吃了敗仗,這才不甘?”

旖景從一旁的錦墩上起了身,挨著坐在炕沿,先是一笑:“祖母這回可說錯了,我總算贏了一回。”

“那還煩惱著什麽,說出來我給你拿拿主意。”

旖景就等這句話呢,神秘兮兮地問道:“祖母一貫不信鬼神之事,可相信世上真有奇人,能通陰陽卦術?”

大長公主輕笑:“賣什麽關子,還不從實招來。”

“我原本是聽渢哥哥說起,同濟大師身懷異術,起初還半信半疑,今日便借著切磋棋藝,與大師打了個賭,若是饒幸贏了他,便讓他卜上一卦,預測一番這年會有什麽大事……結果,大師就說今年夏季,華北地區會有暴雨不斷,似乎還會引發洪澇,並州等地還會滋生瘟疫。”旖景依計而行。

她雖說有了一些打算,可心裏委實並無十成把握,便是因為深知祖母最不信那些鬼神天意之說,往常雖多有行善之舉,卻不像別家那般將神佛貢奉,不知用這個理由,究竟能否說服。

“我是不信鬼神之說,但這世間萬事,玄妙之處卻也非凡人能解,不過是以為若真是奇人異士,必不會廣為張揚,蠱惑人心,有那些自稱能通陰陽者,多數是為了謀求錢財或者權術罷了。”大長公主果然半信半疑。

“大師是不肯輕言的,可是耐不住我一番糾纏。”旖景緊跟著便說了江薇那一樁事為佐證,見祖母又信了幾分,一鼓作氣地說道:“要說來,從冬季開始,氣候就很是怪異,孫女兒還聽說南邊許多地方發生了春旱,前些時候聽朱伯提起,就是管著藥鋪那位,因著南邊幹旱,枯死了多數的黃花蒿,朱伯尚還慶幸,稱自從大隆建國,多年來風調雨順,天災並不太多,也沒有大規模的瘟疫發生,否則一旦瘧疾暴發,缺了這昧要緊的藥材,可就是一場災禍了。”

大長公主卻又有些糊塗:“難道市麵上竟沒有存藥不成?”

“朱伯說雖然有,但就怕災難一起,藥商們坐地起價,將這普通的藥材炒賣起來,受難的還是平民百姓。”旖景又說:“我起初還不以為意,道朱伯杞人憂天呢,大隆建國以來,就沒聽說過暴發瘟疫,不曾想今日去佛國寺,就聽同濟大師有了這番斷言……祖母,孫女兒記得,並州似乎是您的食邑……”

大長公主這時卻也有些重視起來,沉吟一陣,才問旖景:“你又何打算?”

“孫女兒是想,莫不如趁著這時黃花蒿價格尚低,從各處收購一些,若到時真有天災,也能救人性命。”旖景總算是說出了這話。

“鬼神之說雖不能盡信,但這事卻也不算什麽,大不了就是做筆賠本買賣罷了。”大長公主本就是通透人,雖隱約覺得其中頗有蹊蹺,但因著信任旖景,再兼著這事的確也不算大,倒輕輕易易就點了頭:“這事你去辦,先看看能購入多少,需要多少本金。”

事情竟這般順利,旖景方才籲了口氣,這才一掃悶悶不樂,正欲告辭,立即請朱掌櫃入府商議呢,卻又被大長公主叫住了:“你今日不在,辰兒早前卻回來了一趟。”

“大姐姐?”旖景甚是訝異:“既然回來了,怎不等一等我,我可想她了呢。”

“是與福王一同,為的是正事。”大長公主想到旖辰那些話,略微一蹙眉心,不覺眼睛裏劃過一絲淩厲,當見旖景滿眼關注,甚至緊張得拽牢了裙上的玉佩,大長公主方才將麗嬪的盤算囫圇一提,隻囑咐著旖景這段時日出入赴宴時要更加仔細,防著那些心懷叵測的人算計,末了終是一歎:“我的景兒,轉眼就要及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