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蒸骨驗親

雲菀沁見太子麵容上浮上一絲若有似無的笑,似是明白他要做什麽,登時連規矩都顧不得,刷的站起來。琴釵和聽弦連忙將她往下一拽,低聲:“王妃……”

“各位王爺都是大宣正統的皇子,自然能夠進殿行孝,”太子目色一移,正落在夏侯世廷身上。

這話什麽意思?難道是說秦王不是正統皇子?

臣子們沒料來這麽個轉折,頓時錯愕。

燕王醒悟過來,忿然:“太子不要在父皇靈前胡說!”

景王亦是打圓場,嘀咕著:“太子,什麽罪名都能亂捏,這話可不能亂說。”

太子掃視群臣:“諸位王爺和卿家可知後宮萃茗殿的赫連貴嬪是如何歿了的。”

宮院之內,更是紛紜議論起來。

“聽聞是忤逆皇上,自盡禦前……”

“難道有什麽內情麽?”

雲菀沁冷汗滲出,寧熙帝忌憚蒙奴人,怕逼反了三爺,才壓下這事兒,太子卻管不得那麽多,三爺的親兵若真是投了蒙奴人,太子恐怕還巴不得,正好借這罪名一舉拿下,再沒什麽客氣好講。

“內情?”太子袖子一飄,遙指那名臣子,輕笑一聲:“問得好,孤告訴你們,赫連貴嬪當年是帶孕來蒙奴,腹中孽種便是你們口口聲聲稱呼的秦王,你們當赫連貴嬪為什麽會自盡?便是因為這個才畏罪自裁。”

在場的所有王爺和臣子,包括乾德宮的侍從驚詫不已,再也顧不得殯宮肅穆,窸窣起來。

全場目光聚焦中間那一襲素白孝服的男子身上。

雲菀沁蜷了粉拳,太子今日是下定決心要當了宮人和臣子的麵宣出這事,若壓不下去,隻怕三爺……

庭內,男子長身玉立,波瀾不驚,挑起薄唇:“父皇剛崩,朝政不穩,太子生怕有人覬覦,引發動亂,本王與幾位王爺也就順了太子的意思不進宮吊唁,好讓太子寬心,卻不想太子仍不放心,繼續窮追猛打,別的罪名就罷了,竟用這種傷皇室名聲的罪名來栽贓,實在是涼了做兄弟的心。”

當眾掀他的身世,太子也沒想過他會承認,瞥一眼身邊的姚福壽:“姚公公是父皇身邊最親近的,還不當著大家的麵說一說,赫連貴嬪是不是因為帶孕來大宣,與赫連允說話時無意被發現,父皇大怒,貴嬪才畏罪自盡?事關皇室血脈,又在父皇靈前,姚公公切勿有半點欺瞞!”

姚福壽冷汗直冒,皇上本想將這事兒壓下去,誰想到這太子半點情麵不講,皇上一死他就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宣揚出來,隻得道:“是,不過皇上也隻是懷疑,並沒有確……”

“行了!”太子手一抬,打斷他的話,說到這裏就夠了,“諸位卿家聽清楚了嗎?”

連姚福壽都發了話,一眾臣子更是驚嘩連連,原來這秦王——竟還是北邊帶來的孽胎,是蒙奴人?

這事兒可大條了!

“非我皇族中人,哪有入殿拜祭扶靈的道理?”太子聲音一高,“宗人府令在不在場?”

群臣中,宗人府令忙抖索著起身,出列抱手:“下官在。”

“皇族子弟中,有人魚目混珠,以假亂真,照律法,那贗皇子該當何罪?”

“贗皇子理當被誅殺,闔府下獄。”宗人令吞吞吐吐。

燕王不好去跟太子動粗,為泄怒氣,上前一把拎住那宗人令的衣領子,指桑罵槐地呸道:“放你娘的狗屁!沒憑沒證,就光憑幾句狗屁話,就說秦王不是父皇的兒子!堂堂大宣皇子,豈容你們這樣被冤枉!”

幾個黃門官立刻上前,架起燕王:“燕王禦前謾罵,該當何罪!”

喬威和一塊兒進乾德宮的幾個燕王近衛一見主子被動粗,不依了,擼起袖管,上前保護,一聲怒吼,將那兩個瘦巴巴的黃門官一拎,甩了出去。

太子眼色一厲:“燕王的人好生狂啊!”正要喝叱禁衛進來借機將燕王發落下獄,卻見夏侯世廷已提前開口:“喬威,明知道你家主子近日為皇上傷心過度,心神不穩,也不看牢些,還不將你家主子扶到外麵歇著!”

太子見他以燕王失心瘋為由,冷笑一聲,卻也不再多說,由著喬威護著燕王出了乾德宮。

不過燕王這一鬧,臣子們的心意卻也動搖起來,燕王說得沒錯啊,皇上和貴嬪都沒了,死無對證,光憑姚福壽和太子的話,也做不得準啊。雖說太子這會兒監國,權限最大,可畢竟是關乎皇族血脈的事,也不能由著他亂冤枉。

雲菀沁心思一轉,下定決心,拉了一拉身側的琴釵和聽弦,低聲道:“琴釵,聽弦,你們可能幫我個忙?你們與我結交不長,這事可能會擔著風險,我不會強求你們,可一旦成功,我也會傾盡全力,好生報答你們。”

兩人對視一眼,並沒考慮多久:“謹聽王妃吩咐。”

雲菀沁舒一口氣,心中飛快整理了一下,先湊近聽弦的耳邊,吩咐了一番。

聽弦聽完,起了身,隔著人群,彎著腰身從後麵踱過去,慢慢走到乾德宮門口,找到秦王身邊的施侍衛,將王妃的話耳語轉述了一通。

施遙安聽完,略是吃驚,遙遙望了一眼宮人堆兒裏的娘娘,並未猶豫,匆匆走到三爺身邊。

雲菀沁見聽弦順利過去與施遙安轉述完,又拉住琴釵的手,悄聲道:“琴釵,你在宮裏時間久,認識的人更多些,進出也比聽弦方便,就勞煩你去一趟正陽門,今兒文武百官、皇室宗親以及內書館的宮外子弟都會在門口送先帝出殯,你想辦法在人群裏幫我找個人。”說著,湊到她耳下,吐出個名字,又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琴釵聽得一驚,來不及多問,飛快離開。

與此同時,殯宮前,臣子們仍是私下議論不休,場麵頗是僵持。

蔣妤父兄蔣平和蔣鴻濟父子今兒也受邀進宮,與太子一塊兒為大行皇帝扶棺送靈,自打皇後那事後,太子暗中推了幾把,蔣平連升兩級,蔣鴻濟也被提拔進了太子管的詹士府。此刻,父子兩人見太子遞來的眼神,開口道:“既然姚公公都已經證明貴嬪是因為醜事曝光才自盡,那就表明秦王的確身世可疑,既然如此,就該削爵降罪。”

夏侯世廷剛剛從施遙安口裏得了雲菀沁的口信,臉色一動,聽見蔣氏父子的話,掃了一眼過去。

眼光漠然,卻讓蔣氏父子不寒而栗,刷的不約而同垂下背。

夏侯世廷道:“就算是如姚公公所說的,父皇也不過是懷疑而已,太子利用父皇的懷疑,便能給本王製造個罪名,”說著,長背輕輕一轉,若有似無瞄了大皇子、二皇子等人一眼,“今日是本王,明天又是誰。”

幾名皇子剛才雖一直沒做聲,卻一個個都懸得慌,先不管秦王到底是不是父皇的骨肉,光看太子這意思,明顯就是想要將秦王拉下馬,弄得身敗名裂啊,既然有秦王的份兒,他們以後還逃得過?

一聽秦王的話,正中幾人心頭隱憂,拱手齊齊道:“太子,秦王所言極是!父皇也不過是懷疑而已,不可冤枉了秦王啊。”

太子見幾個王爺為夏侯世廷幫腔助陣起來,再不多說,語氣毫無轉圜餘地:“冒任皇子的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混肴了大宣皇室血脈,誰來擔這個責任?父皇來不及處罰秦王就龍馭殯天,可孤需要擔負起責任!”

“太子說來道去,不過隻憑一張嘴,何必耽誤出靈時辰?”夏侯世廷道,“不如當眾驗親,也好還本王的清白,給在場的各位釋疑。”

臣子們萬般驚訝,倒不是驚訝秦王提出這個法子,而是——

“若先帝爺尚在,還能滴血認親,”姚福壽脫口而出,“可如今……先帝爺已駕崩了,又如何驗?”

人都死了,遺體都在宮裏停靈了一個月,隻怕連皮肉都腐了,屍骨都裸了出來,哪裏還有血?

卻聽養心殿宮人的堆兒裏,冒出纖細女聲:“倒也不是不可以驗。”

眾人循聲望過去,隻見一名宮裝女子跪在人群裏,一身縞素,俏麗柔淨,雖素臉垂得低低,卻有許多人看出是誰,竟是在前些日子為先帝爺侍疾,還沒放出宮的秦王妃。

有宮人噓一聲,示意她跪下:“不得造次——”

“既然有法子,大可一說。”太子眼皮一動,語氣寬和,盡顯大公無私,“免得你們以為孤故意打壓秦王。”

雲菀沁再不遲疑,單獨出列幾步,彎身道:“活人驗親,可滴血,死者,則可以蒸骨。”

眾人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其中一個有些見識的老臣會意,最先一驚:“蒸骨?這,這是大逆不道,決對不可行!”

“那是什麽法子?”有人追問。

那老臣猶自未從震撼中平定:“取死者屍骨,將活人的血滴在骨頭上,再將兩者放進器皿,用火蒸燒,取出來後,若有父子親緣,活人血與那骨頭會融合在一起,反之,骨頭則光滑雪白,毫無雜色,保持原來的樣子。”

臣子們喧嘩起來,那就難怪這同僚大驚失色了,難道將先帝爺的屍體取出來去蒸?

不用他親自阻止,光靠當場的臣子就行了。望一眼群情激奮的臣子,太子立於階上,臉色鬆緩。

“自然不會損傷先帝遺體,”雲菀沁不易察覺瞟一眼殿內,又順便掃一眼太子,曾經跟他共同抵抗皇後,曾幾何時,又想過會跟他走到對立的局麵,真是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嗬,聲音卻更是輕柔,“這個季節,氣候轉暖,再加上停靈已一個月,死者遺體該已經腐化露骨,先帝爺駕崩前,身子虧空,骨質十分鬆脆,如今隻怕已是骨骼脫散,隻需取一小截骨出來即可。”

“大逆不道!簡直是大逆不道!”幾個保守老臣禁不起秦王妃將先帝爺的遺體當成食材一般描述,心髒突突跳,都快發病了,“就算是取其中一截龍骨,也不行!”

“誣陷秦王,卻又不讓秦王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不是要在先帝麵前將秦王活活逼死嗎?”雲菀沁不徐不疾,擲地有聲。

幾個老臣雖是猶豫了一下,卻仍是不依不撓,就是不準。

正這時,乾德宮大門口傳來聲音:“太後駕到!”

太子目中光澤一閃,隻見賈太後左右伴著馬氏和莫貴人,從大門跨進,迎上去:“皇祖母前些日子因傷感父皇,犯了頭疾,一直在慈寧宮歇著,怎麽過來了,今兒大事有孫兒操持,皇祖母切勿操心。”

臣子和宮人們紛紛跪下行禮。

雲菀沁與妙兒對上目光,知道是她去慈寧宮將太後請來,鬆了一截子氣兒。

賈太後來之前就聽到莫貴人說了個大概,看見當下的場麵,更是心中有了打算,看了一眼秦王,又望向雲菀沁,歎了口氣:“你為秦王的清白,提出蒸天子骨驗親,在皇室裏頭往前數一百年,也算是第一人了,若秦王確實是大宣皇子,就罷了,若然不是,你可知道你下場如何?”

雲菀沁還未出聲,卻見一具長影已落在身側,降下一片陰翳。夏侯世廷跪在她身畔:“若不是,兒臣願罪加三等,替雲氏抵罰。”

賈太後沉吟,凝住兩人,良久之後,才一聲令下:“朱順,傳哀家口諭,開棺取骨。”

“是,太後。”朱順上前。

“不可啊——太後——”幾名老臣死死攔住,“怎麽能為了驗親取天子屍骨,這是大不敬啊!”

“大不敬?”賈太後目色一淩,盡顯鳳威,“哀家就算擔著這大不敬的罪名,也不願意百年後,讓夏侯家的祖宗說哀家眼睜睜看著正統皇子被人誣成野種,連個聲都不出!若秦王真是先帝的親骨肉,被你們發落下獄,扣上野種帽子,今日就是六月飛雪,人間最大的冤屈,你們當先帝爺還會吝惜這一截兒沒用的骨頭麽!?你們怕被人指脊梁骨?怕被人說不敬先帝遺骨?沒事,這罪名,哀家一個人來抗!”

老臣被太後唾麵直斥,身子半軟,再說不出一個字。

雲菀沁鼻頭發酸,趴下身磕頭:“多謝太後。”

賈太後走過去,將她扶起來:“不要急著謝哀家,哀家隻是不願意見著自己的親孫子被人說成野種,可若秦王真的不是帝嗣,哀家也保不得你們。”

雖這樣說著,賈太後的手心卻柔軟發熱,又暗中捏了一捏,明顯是鼓勵。雲菀沁汲了眼淚,點點頭。

賈太後一聲鳳諭,再沒人敢阻擋,幾個拚死攔阻的老臣都被各自的隨從拖攙下去,其他稍微精明一些的還敢有什麽話說。

殯宮內,宮人準備好了器皿和一小摞柴炭,幸虧天子梓宮是去了陵寢才密封,若是真的徹底封了棺,就算太後來了也沒用了。

開棺後,朱順和姚福壽取出一小截碎骨,隻有成年人半根拇指那麽長,白森森的。

殿外,夏侯世廷在廊下一邊佇立,靜待著進殿刺血。施遙安疾步悄悄走過來,在他手心塞了什麽,輕聲道:“是娘娘叫紫光閣一個醫女送來的。”

他臉色不動,嗯了一聲,手心一蜷,摸著那物的形狀,是個袖珍小針管,收到袖袋內。

“請秦王進殿。”裏頭傳來姚福壽的聲音。

雲菀沁見琴釵完成任務回來,再見他進去,雖知道已經有了準備,一顆心卻仍是撲通亂跳,捏著一把汗。

在場的所有臣子和宮人們也都屏息,聽著裏麵的信兒。

一炷香的功夫,過得就像年夜一般漫長。

好容易,殿內傳來動靜,眾人揚頸看去,先是朱順戴著手套,捧著那燒紅了的器皿出來,再是秦王走出來。

朱順停在賈太後和太子麵前,打開瓦罐器皿,接過宮人遞來的一雙長筷,小心翼翼地將骨頭夾了出來。

所有人都懸著一顆心,盯住朱順的動作,隻見他手腕一抬,筷子中間正是浸了秦王血的天子禦骨。

雖隻一小塊,卻清清楚楚,本來應該白森森的人骨此刻通身血紅,瑩潤透亮,仿似名貴的雞血玉!

眾人輕微嘩然。

“王妃,沒事了。”琴釵一喜,險些叫出聲。

“我就說了,秦王怎麽可能不是皇上的親骨肉?也不知道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言!”聽弦啐了一聲。

琴釵聽了,笑意一收,想著雲菀沁剛才交代自己的事兒,望了她一眼,剛剛她交代自己去正陽門在為先帝送靈的群臣中找到內書館學子,避人耳目地將雲家少爺偷偷拉到一邊。照著雲菀沁的吩咐,琴釵擼起雲少爺的袖子,將針管刺進去,收集了一小管血,然後回來後交給施侍衛。

雲菀沁香汗濕透了輕紗裏衫,這輩子都沒這麽提心吊膽過,此刻總算落下一顆心,隻暗中拍拍琴釵的手,示意不要多說什麽。

眼下,絕對錯不起,一定要百分之一百的保障,隻能用弟弟的血代替。

琴釵點頭,這事兒就算爛在肚子裏自然也不會說。

那邊,賈太後望了一眼太子,麵朝前方:“諸位愛卿親眼看到了?再不會對大宣皇子的身世有什麽猜測了吧?”

“秦王確實是我大宣正統皇子,臣等再不會多心!”幾個臣子帶頭道。其他人看見鐵打的證據,也附議起來。

“那這事兒就到此為止,若今後再有什麽假皇子、質疑皇子身份的流言蜚語,壞了皇家名譽,哀家定不饒!”賈太後鏗鏘發話,說是訓斥臣子和宮人,同時也瞥了一眼太子。

“是,太後。”眾人匍匐在毯,唯唯諾諾得地應道。

太子眼色一眯,並沒說話。

朱順看了一眼太後神色,道:“出殯時辰不可誤了,請太子扶靈出宮吧,”又望一眼幾名皇子,“幾位皇子今兒見著先帝最後一麵了,也先回府吧。”

幾個皇子點頭應下,正要離開,卻見夏侯世廷掀袍跪下。

“秦王還有什麽事?”賈太後鳳目一疑。

“內子雲氏被召進宮作為近侍醫女為先帝侍疾,本來早該出宮,因太子詔諭,遲遲不能返,今日理應出宮。”夏侯世廷道。

雲菀沁一怔,這才明白他今日來,不僅僅隻是來吊唁送行,也是來討了自己出宮。

賈太後眉間一攢,道:“紫光閣的幾名近侍醫女本是臨時召集,說是待北人一走,就解散醫女,拖了這麽久,著實也不應該。”說罷,望向太子,“那麽,就請太子安排放行吧。”

太子凝住太後:“這事兒,兒臣隻怕安排不得。”

夏侯世廷眉宇頓浮肅冷,話音顯然再沒剛才的穩,染了霜意:“本王不明白太子的話。”

“紫光閣的醫女解散不了,秦王妃雲氏,自然也不能出宮。”太子道。

賈太後這下聽不明白了:“什麽意思?你說清楚。”先帝爺都駕崩了,還要那些醫女做什麽?還不解散到原來的崗位去幹什麽。

太子眉一揚,看了一眼雲菀沁。

雲菀沁忽的不對勁,那一雙本是天生含笑帶嗔的眉眼,此刻竟是摻雜著可惜與遺憾,隻聽他語氣黯然,字句傳來:

“父皇遺詔,紫光閣內六名近侍醫女,陪葬獻陵,一個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