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不動聲色地笑笑,順了順耳畔碎發,細聲道:“能否再講清楚點,一下子冒出這麽多人名來,讓我稍稍有點頭暈呢。”

孟靜抓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口,開講了:“話說,你兩個小侄子在禦膳房裏幹活,突然有一天,驚聞了一個天大的機密——具體是什麽不能告訴你,別問我原因,這個隻能等七哥回來告訴你,打死我也不能說——然後呢,其中一小侄子很想把機密傳達給你,卻苦於沒有辦法。其實,這時你的人已經住在宮裏了,可人家不知道你早就變成郡主了呀,還以為你仍舊是揚州何當歸。”又喝一口茶,很感慨地說,“明明都住在宮裏,心意卻不能傳達,這就是所謂的咫尺天涯了吧!這就是後宮!”

“話說,你喝的茶是我剛漱口用過的涼茶,熱茶在那邊桌上茶壺裏。”何當歸插了一句。

孟靜不受幹擾地繼續說:“然後小侄子想到了京城的親戚,他的彭漸表哥,據說是個很熱心的人,還很關心嫂子你。小侄子年紀雖不大,難得的會寫字,把機密寫下來,請人捎出宮去,捎給彭家老二的彭漸……”

“啪”地將茶碗拍在桌子上,孟靜一臉憤憤的表情,“誰知紙*落在一個叫何封的手上,何封與彭家不睦,本來是看那傳信的人鬼鬼祟祟,想去找彭家麻煩才截下*。讀過上麵的內容,有一個他認識的宮裏何婕妤的名字,於是*最後落在了那何敬先手上。因為何封是何家管家!”

“稍微停停,有點兒暈。”何當歸揉著腦仁。

“現在就暈了?後麵的豈不是聽不得了!還涉及到你的未婚夫!”

“行了,說吧。”

孟靜喝口茶繼續:“紙條落在何家手上,讓他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是他們做的壞事已暴露,隨時有被你知道的危險。第二是兩個小鬼頭在禦膳房,逮住他們就能封住秘密。於是何敬先傳話給宮裏他姐姐何在梅,去抓小鬼頭,不幸抓住了其中一隻。”

“是竹哥兒還是韋哥兒?”

孟靜攤手:“不知道,小鬼頭模樣一樣,又改了名字。”觀察著何當歸的神色,“還能承受嗎?還能聽下去嗎?”

“嗯。”

“何在梅,也就是何婕妤娘娘,扣押小鬼頭之後,動了其他心思。”孟靜搔搔頭,有點羞赧地往下說,“嫂子你一定也知道的,這幾日裏宮中傳得厲害,說你是板上釘釘的皇後人選,連我聽了都嚇一跳,更別說外人了。何婕妤知道何家和你關係不好,她直接去找你,索要人情,用長輩的身份壓你是行不通的,於是她就拿小鬼頭當人質,想要脅迫你做壞事。”

“哦?什麽樣的壞事呢?”何當歸笑問。

“這個連我們也不知道,因為被你二表哥彭漸橫插了一腳——事情是這樣的,彭漸聽說了小鬼頭與小紙條的故事,挺身而出,出麵救了另一隻小鬼頭,把他藏起來。彭漸又私底下去找何婕妤,想跟她周旋,救出另一隻小鬼頭,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薑還是老的辣,彭漸完全鬥不過何婕妤,還被那個女人迷暈扣押了。”

“……”

沉默過後,何當歸根據以上談話內容作出總結:“哦,也就是說,何家做了一件壞事,為怕我知道而抓了我的小侄子。之後,他們反客為主,想用小侄子脅迫和控製我。中間冒出一個彭漸想私了,也被抓去當人質了。”

“嗯,基本就是這樣。”孟靜吞吞口水說。

偷眼打量何當歸的臉,依舊是那一副處變不驚,淡淡無波的樣子。不過她心裏定然還是難過的吧,那些人再壞再奸也是她的血親,除了冷漠和傷害什麽都沒帶給她,反過來還要利用她,加害她身邊的親人朋友。最過分的是,那些人居然……

“嫂子,你……還好吧?還能繼續聽下麵的嗎?”

何當歸嗤一下笑出聲來:“還有。”

孟靜忐忑點頭:“還有關於何家老太太房氏,何敬先夫婦,還有他們一雙兒女何君昊、何尚玉的事,你若不想聽就算了。反正七哥就要回了,等他回來處理。”

何當歸輕輕頷首,輕啟朱唇:“那算了吧,今天也聽得夠了。”撣撣衣角站起來,“當務之急,是先把何婕妤手裏的兩名人質解救出來,小靜你有他們的線索嗎?是藏在宮裏,還是在宮外的什麽據點?”

“那個……還是有件不得不說的事。”顫巍巍地舉手。孟靜自己也無奈了。

“說。”

“彭漸救出的那隻小鬼頭被彭漸藏在一座林間石屋裏,留了最多撐兩天的食水,門是反鎖的小鬼頭自己出不去——彭漸被扣押後這樣告訴我們的探子。就在他要說出小鬼頭下落時,何婕妤突然出現攪黃了,探子負傷回來的。”

何當歸眨眼笑問:“也就是說,三天內不能救出彭漸,最先撐不住的是石屋裏的小孩兒。也就是說,人質不止兩名,其實是三名。”

“基本就是如此。”

“那還等什麽?快把何婕妤約出來談心!”

“……好。”

※※※

上次見何婕妤時,對方穿的是深紫底子、藍繡鑲邊的嬪妃服色,這次再見麵對方已經成了太妃,上裳下裙皆是國喪期間的素服,穿在這位中年女子身上別出韻味。論容貌,她比祁沐兒、羅白瓊之輩更出色,論氣質更是勝了不隻一籌。

不知聽誰說過,宮裏住的女人每天用很多時間照鏡子,看自己的臉比別人都多,所以她們最會調整表情。上回在太子府,這種印象還不十分明顯,現在何當歸卻深有體會。

連笑容都能區分很多層次,淺淡笑意,人淡如菊。何在梅靜靜坐在琉璃瓦的八角亭中,用一柄小巧的鋼剪修剪一盆名品菊花。

哢嚓,哢嚓,何在梅淺笑著招招手:“當歸,來我身邊坐。”

她的身下鋪著一個灰絨毛墊,安然端坐,旁邊石凳上鋪著一個華美數倍的酒紅細羽墊子,則是邀請何當歸坐的位置。何當歸回了淡淡一瞥,在石台的對麵找了一個沒鋪墊子的石凳坐下,離何在梅最遠的那一端。

何在梅落寞一笑,剪子下的菊花也零落幾瓣,精心修飾的盆栽就這樣一筆毀掉。幽幽歎息,“郡主一定在生我的氣吧?怪我,怪何家,怪所有人?”

“你想多了。”何當歸平靜無波道。

對方果然是表情高手,瞬間又調整為外交式的和煦笑容。她偏著頭,帶點俏皮地問:“那麽郡主約我來談事,想談的是哪一件?”

想談哪一件?想談的多了!

原本以為毫無瓜葛的人,行走在世間的陌路人,隻為著他們自私可笑的理由,深刻地傷害別人,讓別人的生命永遠不完整。做完惡事,又為了安撫自己不安的心,繼續做更多害人的事。跟這樣一種人,該談些什麽呢?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下地獄,去懺悔你們的罪惡去吧?

何當歸晦暗地垂頭,一時失去了開口的力量。

何在梅微微眯眼,柔聲道:“當歸不說,就讓我代你來說好了。其實我今天過來,是專門來向你道歉的。”

“……”

一道輕柔的聲音開始兀自回憶起往事,“你是我弟弟的女兒,你娘親是我的弟媳,我跟你娘最投緣了。你不滿月的時候,你娘抱著你進宮看我,我還喂牛奶漿給你吃呢。兩個巴掌就能托起來的小嬰兒,軟得不可思議,連骨頭都是軟的,粉嫩可愛如荷藕。我真巴望著討走了你,養在自己身邊呢。宮裏生活太寡淡了。”

“……”

“後來你爹娘吵架,吵了沒幾天賭氣和離了,年輕夫妻麽。你娘是哭著出的何家門,還三更半夜的,當時我在宮裏聽了十分焦急,又無法出宮,隻好偷偷塞了一卷銀子給宮門口的太監,讓他雇馬車送你娘回家,務必穩穩妥妥地送回娘家去,大家先冷靜一下。後來聽說川芎平安到家,我才鬆了一口氣。”

“……”

“何府人多口雜,出了正室被休,回娘家這麽大的事,新人又是前後腳進的何家門。輿論上都是偏向川芎的,人心使然耳。自古不都是‘癡心女子負心漢’麽,再不會想到也有女子先變心的情況。”

聽到這裏,何當歸出口打斷:“太妃還是開門見山吧,我沒您腦筋好轉,聽不懂呢。”

八角亭的涼風一吹,簷底下掛的風鈴嘩啦啦響成一片。何在梅手裏的小鋼剪又開始哢嚓作響,這次下手剪的是菊花的莖,一下一下,毫不留情,連笑容裏也揉進了惡意,“川芎娘家家裏有個年輕護院,姓聶,聽說過嗎?”

“聶叔叔是我外公的護衛。”

“事情後來查清楚了——那個男人跟川芎不清白,川芎嫁進何家前前後後兩人私底下見了好幾麵,還都是背著人的。弟弟知道後心裏難過,才又找了現在的正室曾氏。”

何當歸斂下眉眼,冷聲喝道:“我母親是什麽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撇開人品不談,她心裏裝著一個人時就一心一意隻為那個人,永遠做不出三心兩意的事,那是她的本性使然——其實我一直覺得那是她最大的缺點。所以關於太妃的指控,還有剛才編造的精彩故事,我、一、個、字、都、不、信。”

對麵女人完美的麵孔一瞬間龜裂,又瞬間修複好。

“嗬嗬,聶護院在你娘出嫁之後尾隨到京城,並頻頻在何府外出現,這是不少人看見的事。我們有很多證人,不是胡亂說話,亂賴到你娘頭上的。郡主如此信任你娘,又能拿出一分證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