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嬤嬤理解老太太的心情,難過地說:“老奴知道家裏的幾位小姐中,除了大小姐,就是四小姐跟您最親近了。如今她做下了這樣的事,最痛心的不是二太太二老爺,而是老太太你。不過依老奴看,四小姐年僅九歲,哪裏會區分什麽善惡對錯的,一定是她身邊的那些刁奴給攛掇出來的!老太太您是知道的,二太太是咱們家裏最忙的人,就算閑下來也是先緊著二小姐的事情先操心,久而久之難免疏忽了對四小姐的教導,讓四小姐身邊的那些刁奴鑽了空子。四小姐現在就像是一塊沒有形狀的軟玉,身邊的人成日說圓,她漸漸就變成圓的;身邊的人說尖,她漸漸就長出了刺來。”

看到老太太依然是滿臉不能接受事實的表情,湯嬤嬤想了想又說:“剛才老奴回了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四小姐房裏的丫鬟偷偷誘了一個出來,即行扣押並對她曉以利害,嚴令她說出四小姐最近的日常起居和興趣愛好有什麽異常。那蹄子開始不肯說實話,一番謊言托詞,避實就虛,老奴就詐她說四小姐房裏的另一個丫鬟已經來我這裏告發了,說四小姐最近經常擺弄一些危險的瓶瓶罐罐,如今那個丫鬟檢舉有功,已經被提升為一等丫鬟,而四小姐房裏的其他丫鬟如果還繼續替主子矯飾遮掩,就要統統打發去城外的渠上做苦工。那蹄子一聽就害怕了,於是她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四小姐做過的不矩之事統統講了出來。”

老太太皺眉問:“她都說了什麽了?”

湯嬤嬤猶豫一下,回答:“除了這一次在三小姐的衣服上做手腳之外,之前還有一回,四小姐曾往三小姐身上撒過整整半瓶子的刁山藥。這些都還不算,據那丫鬟交代,四小姐的房中收藏了各種各樣的藥粉,許多都是那些跑江湖的下三流人物最愛用的迷藥啞藥和毒藥。另有其他很多事,如今老奴也沒空跟您細說了,阿績已經把那丫鬟的話寫成供詞收好了,而那丫鬟現在已經堵了嘴暫時綁在後院的柴房裏,以備老太太日後查問。”

老太太聽完,突然用拳頭重重地砸自己的腿,恨恨地說:“真是天不佑羅家啊,壞事一樁接著一樁的找上門來!那頭竹哥兒眼看就不治了,這頭又出了芍姐兒的事,一個深閨的小姐竟然收集下三濫的迷藥毒藥,並以此取樂,這就是羅家教出來的小姐!真是恨煞我也!羅杜仲活著的時候就不管家裏的事,也不知道關心他的三個兒子,如今三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全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隻能遊手好閑地做做藥材買賣,生生被羅西府和京城羅家比下去一大截!七年前那個狠心的人兩眼一閉,就把所有的煩心事扔給我了!終日在祠堂裏受著香火,他怎麽不知道保佑一下他的子孫!”說到最後,臉上已經有了濕意。

湯嬤嬤默默地聽著老太太對故老爺的控訴,也是心酸不已直欲流淚,剛想勸解老太太幾句,卻突然被老太太話中提到的“竹哥兒不治了”提醒,當下抓住老太太的手臂搖晃道:“老太太,先別顧著傷心,這次我從道觀回來還遇見了一件極其詭異之事,老奴想跟你說一說!”

※※※

“廖少,手接好了嗎?”陸江北推門笑道。

屋內的廖之遠躺在床上光著上身,旁邊站著個陌生女子給他上藥,乍看上去兩人貼的很近,陸江北說聲“失禮,我先告退了”就欲離去。

廖之遠掙紮著坐起來,呲牙咧嘴地叫道:“停停停!失他爺爺的頭,老大你快點過來給我推功過血,疼死小爺了,那個姓高的王八蛋!本來小爺還有點同情他,沒想到隻因為小爺說中了他的心事,他就來個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真是下了狠手呀!他爺爺的,活該何小妞不要他!”

陸江北皺皺劍眉,問:“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話,你從哪裏聽來的?是高絕自己說的嗎,何小姐無意於他?”

“快快!推功過血,給我鬆一鬆筋骨!”廖之遠生龍活虎地揮舞著剛剛接上的右臂,有些撒嬌意味地望著陸江北,用鼻音哼哼道,“幫我療傷嘛江大哥,我知道你不止功夫比高小子好,你的人更是比他不知道好上多少倍!療傷則個,鬆骨則個!”

陸江北無奈地走過去坐到廖之遠身後,右手剛要搭上廖之遠的肩頭,餘光不經意地掠過旁邊女子的麵容,驚詫地叫道:“呀,你!怎麽會……”

那女子臉色一變,捂著臉就低啜起來。陸江北連忙側開頭,看著廖之遠的後腦勺告罪道:“失禮,在下沒有別的意思,隻是……”

廖之遠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喂喂,老大,可不可以待會兒再聊天?我手疼得厲害,再晚一點說不定就治不好了!還有我這個肩傷能不能報一個‘因公致傷’啊?撈點兒補貼銀子或者假期什麽的?陸大哥你不知道,我們家鬧家變了!我妹妹搜刮盡了我今年整年的俸祿,現在攜款潛逃了,我連去會牡丹娘子的銀子都沒了!”

在耿大人調來錦衣衛就職之前,二十多個錦衣衛將領當中官職最大的是陸江北,故而眾人都喚其為老大,直到現在還有不少人改不了口。原因大概是因為陸江北乃除段曉樓之外的錦衣衛中的又一個異類,據說他在刑訊犯人的時候從來不爆粗口。其他人私下議論說,老大對自己人親近和善是件好事,可他竟然對敵人也彬彬有禮的,簡直有損大夥兒一貫深入人心的凶殘形象,比段少在辦案路上亂撿女人更令人無法接受。

“還不都是你這張嘴惹的禍,得罪了高絕,連累我也被台風尾掃到。”陸江北一邊凝氣運掌,一邊像教育小弟弟一般說道,“而且既然你已經定下了親事,就該把玩心收一收,青樓那些地方就少去兩趟吧,讓人家姑娘過門之前也安心一些,免得生出‘所托非人’的消極想法。”

感覺到一隻手掌搭上了自己的肩頭,然後就有汩汩的暖流從那掌中源源不斷地淌進自己的經絡,修複著受到損傷的筋骨和肌理,廖之遠舒服地低吟道,“啊,啊,嗯……往下一點兒,對,就是這裏!再加把勁兒,啊,好,就照這樣來……”

“嗯,還要再用力些嗎?你受不受得住?”陸江北挑眉問道,“咱們還是換個姿勢吧,我覺得你趴在床頭上更好,否則過一會兒腎經通不到下麵,你會覺得下肢無力腰腿酸軟,我記得段少上次就是這樣。”

旁邊站著的那個女子雙手用力地絞著她的衣角,直欲絞出水來,雙眼滴溜溜地在床上的兩個大男人之間轉悠個不停。

感覺那道怪異的目光頻頻光顧著自己的側臉,廖之遠驅蚊子一樣揮揮手,吩咐道:“去去,上前院給我找酒去!找兩壺女兒紅,燙熱了再拿過來!”這才讓那個旁觀者意猶未盡地退了場。

等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陸江北終於忍不住低聲問廖之遠:“山貓,那姑娘是什麽人?她的……鼻尖怎麽沒有了?”陸江北不是沒見過少鼻子少眼睛的人,也不是沒製造過少鼻子眼睛的人,可乍看到如此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子鼻子上卻突兀的少了一塊,仔細看還是新近結痂的傷口,不由讓陸江北略有些心驚。

陸江北一邊舒服地哼哼唧唧,一邊懶洋洋地回答道:“很明顯是被人削走了嘛,她是那個討厭鬼淩妙藝的丫鬟,名叫柳穗。半個月前淩妙藝買通咱們這邊的下轄鐵衛,得知了咱們的行蹤,最後還一路跟蹤大夥兒到了揚州,淩家的大夫人得知此事後不知何故異常生氣,於是就逮住了淩妙藝的丫鬟撒氣。這柳穗是那些人裏麵最機靈的一個,她聽說淩大夫人要削她們的鼻子,就找出一個淩妙藝從前易容用的假鼻子戴上,行刑的時候僥幸蒙混過關,隻失去一個鼻尖。她倒是很想得開,慶幸地說對比起其他丫鬟的慘狀,她算是很幸運的了。”

陸江北聽得雙眉絞在一起,寒聲道:“素聞淩家是清貴世家,為何裏麵出來的女人竟一個比一個狠毒?”

“非也非也,其實淩家也沒多少個女人,最出名的兩個毒婦就是高嫂子她們母女,那淩妙藝雖然有成為毒婦的潛質,不過目前好像還沒達到那對母女的火候。”廖之遠伸著懶腰向前一趴,笑嘻嘻地轉過頭說,“趁著機會難得,再給我推推背嘛老大,我聽段少說過,自從上次你幫他療傷之後他的功力就增進不少,寒清掌直接就進益了兩成有餘。他爺爺的,當時眼饞得我連喝酒都不香了!好老大,讓我也得些好處嘛,我‘山貓’在此對神明保證,以後辦差的時候一定不偷懶,大夥兒吃飯的時候一定不講笑話,大夥兒打通鋪睡覺的時候一定不打呼嚕,行不行?”

事實上所有被皇帝調進長夜閣的錦衣衛都有一個自己的代號,比如陸江北的“梅花鹿”,高絕的“海東青”,蔣毅的“鷹隼”,不過都不如廖之遠的“山貓”那般形象貼切。他的人就像“山貓”那樣機靈中帶著幾分滑頭,不羈中猶顯幾分野性,偶爾還會對人撒癡撒嬌,於是每個人都叫這個代號叫順了口,連廖之遠本人也漸漸地把“山貓”當成名字一樣用了。

陸江北失笑道:“你這貓兒倒會撿便宜,段少上次是筋脈被一個神秘高手震斷了,我才幫了他一次,現在你能跑能跳的比我還精神,卻反過來讓我給你推背!不行!若開了這個先例,明兒蔣邳也來找我,隔天杜堯也來找我,那我幫不幫他們?若個個都想著走捷徑,不肯吃苦修習,那錦衣衛的實力下降豈不成了我的罪過!”

廖之遠鼓一鼓眼睛,撇嘴道:“忒小氣了,分明都是托辭!蔣邳他哥蔣毅就是高手,要找他也會去找他哥嘛。杜堯跟咱們又不是同門師兄弟,武功路數也不一樣,幫錯了還會走火入魔呢。老大老大,幫我推推背嘛!好吧!我也豁出去了,索性再告訴你一個關於何小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