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正在跟湯嬤嬤據理力爭,苦勸湯嬤嬤天大的事也等明天老太太醒了再說,背後的門突然就彈開了,可把她嚇了一大跳。

湯嬤嬤的神情從焦急上火變為快慰,連忙上前攙住了老太太往屋裏麵扶,雖然湯嬤嬤自己比老太太還要年長四歲多,可多年養成的習慣已經改變不了,她隻要一見到老太太獨自站著總忍不住要上前扶一扶。

“老太太先莫急,道觀那邊兒很好,三小姐在那裏住的也很好,我現在自己先回來這一趟,是有個事兒想跟你說一說。”湯嬤嬤一麵攙著老太太往屋裏去,一麵轉頭吩咐道,“甘草你快去掌燈,開半扇外間屋的窗戶,再給老太太端一碗清心薏米羹來,裏麵多調兩匙蜂蜜。”甘草答應著去辦了。

老太太的一顆心仍然吊在半空,焦急地問:“紅薑,你不是哄我的吧?如果逸姐兒那邊一切都好,你怎麽不明天早上接了她一起回來?還是出什麽事了吧!”

湯嬤嬤把老太太攙回軟榻,一邊拉過薄被給她蓋上腿,一邊軟聲說:“您隻管把心放回肚裏,老奴已經去道觀見過三小姐了,她現在在那裏住得很好,那裏的姑子對她也是極好的。三小姐經過這次大劫,整個人比從前伶俐了不少,說話口齒清楚分明,一條一綹兒的就像個小大人一樣,比從前更討人喜歡了。”

正說著,績姑娘托著一個紅漆盤從外麵走進來,先把一盅溫熱的蜂蜜薏米羹端給老太太,又把一杯紅棗茶放在床頭的小幾上,輕聲對湯嬤嬤說道:“杯子很燙,嬤嬤放一放再吃吧,我讓甘草去點一個艾灸盒給老太太捂一捂腳心,還有剛才嬤嬤交給我的那個東西,我已經交給九姑並說明因由了。”

湯嬤嬤點頭道:“如今那個事也顧不上了,就讓九姑慢慢去查吧,阿績你去外麵略坐一坐,等甘草來了你就把艾灸盒接過來,讓她下去睡覺吧。”績姑娘應聲下去了。

績姑娘是老太太房裏的一等丫鬟兼小庫房管事,也是湯嬤嬤的養女。早幾十年湯嬤嬤還年輕的時候,老太太和當時在世的老爺一直想給她尋門好親事,說了好幾個條件都還不錯的,可湯嬤嬤就是抵死不同意嫁人。老太太私下裏勸她說男人好不好的也就那個樣,一樣的見一個摟一個,一樣的睡覺打呼嚕吃飯抓癢癢,她們作為女人嫁誰都是“下嫁”,最重要的嫁了人有個一子半女的將來就是個依靠。

湯嬤嬤把老太太的話記到了心裏,過了一段時間她連續收養了兩個小男孩和一個女嬰,擺香案燒黃紙認他們做了義子義女,對天起誓說自己已經決定終身不嫁,並且把他們好好的撫養成人,希望老天見憐,保佑三個孩子長大後都孝順懂事,將來能給她養老送終。老太太一見她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勉強了,隻是把她的月例提到了每個月十兩銀子。

績姑娘就是當時的那個女嬰,如今已經二十六歲了,和她的養母一樣也是大齡未嫁,為人聰明細心,進退有度,從一個四等丫鬟一步步做到了老太太園子裏的小庫房管事。湯嬤嬤讓績姑娘在人前還是叫她嬤嬤,到了家裏再管她叫娘,兩人的感情勝過親生母女,又都對老太太多年的照拂之恩銘感於心,因此她們現在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

老太太抓著湯盅不肯喝,堅持地問:“不對不對,肯定是逸姐兒那邊有什麽不妥!我是了解你的,臨走之前我千叮萬囑讓你看顧好逸姐兒,如果不是那邊出了大事,你不可能一個人回來的!從今天晚飯的時候我右眼皮子就開始跳,你快說出了什麽事!”

湯嬤嬤也堅持地說:“您先喝上兩口老奴就開始說,否則待會兒一說上話,湯碗又被您撂到一邊兒放涼了。”

老太太勉強含了半口,然後拿眼瞪住湯嬤嬤瞧,湯嬤嬤這才開講:“今天傍晚我趕到水商觀的時候,三小姐就好端端地在屋裏坐著,隻是有些鼻塞所以戴著麵紗。老奴問過三小姐要不要請大夫,三小姐說與其請外頭的野大夫還不如回家請老太太幫她瞧一瞧。老奴瞧著三小姐不但安然無恙,而且經過南極仙翁的一番點撥後,如今她渾身透著靈氣,舉止大方得體,眉眼間比從前有神采多了!”

“後來呢?你幹嘛自己回來?”老太太還是不肯相信道觀那邊兒的事一切順遂。

湯嬤嬤歎口氣,張開已經搓得一片紅腫的手心,沉聲說道:“老太太啊,從前老奴就聽人說有種叫做‘刁山藥’的癢粉,其藥性無比險惡,是那些窯子裏的老鴇專門用在不聽話的窯姐兒身上的。可是,就在我把老太太特意囑咐給三小姐辦的衣裙釵粉送給她的時候,最讓人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衣服上居然沾有刁山藥!而我跟三小姐一開始都對此毫無察覺,於是我們都碰到了衣服上的刁山藥,雙手立時奇癢無比!”

老太太對這種癢粉也是略有耳聞,驚怒交加地問湯嬤嬤:“好好的衣服怎麽會沾上那種東西,從哪裏沾來的?”看到湯嬤嬤保養得一向不錯的雙手紅腫成現在的樣子,老太太失聲道,“逸姐兒也碰到了癢粉,她嚴不嚴重啊?紅薑,這種藥除了癢還會怎麽樣?有沒有毒?”

湯嬤嬤先是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歎氣道:“可讓您說著了呢,這藥據說是沒有毒的,除了癢還是癢,要足足癢上兩三日才好。如果耐不住這種從骨子裏冒出的奇癢,就會狠狠地用手去抓,不多時就會抓破皮肉。可抓破了皮肉也照樣癢啊,到那時抓不能抓蹭不能蹭的,還要活活地忍上兩三日,隻怕好好的人也要大傷一回元氣!”

老太太用左手掐住右手的中指,聽得一陣心驚。

“說到三小姐就更可憐了,她聽說那是老太太特意帶給她的衣服,高興得把幾件衣服放在桌上摸來摸去,突然間就被紮出了一手的血!”湯嬤嬤比劃著何當歸手上出血的那個部位,痛心道,“老奴就把她摸過的那件紗衣抖開,裏麵竟然掉出來一大把又尖又細的白刺,看外形很像是來自一種叫仙人掌的帶刺植物!過了一會兒,三小姐又開始死命地撓她的手背,撓完手背又撓手臂,一直往上抓到肩膀,如果不是老奴製止了她,隻怕那兩隻嫩生生的小手當場就要被抓破了!”

老太太氣得連連捶床,厲聲道:“這是誰在我給逸姐兒的衣服上做的手腳,逸姐兒又招誰惹誰了!現在我還沒死呢,就已經當麵欺到我頭上來了,背後還指不定怎麽詛咒我呢!難怪我最近身子總不爽利,原來這家裏還住著一個黑心鬼!”

湯嬤嬤忙拍著老太太的背給她順氣,又把小幾上的薏米羹端給她,勸道:“小姐你且請息怒,仔細氣壞了身子!這家裏誰不敬重小姐,就算有一個兩個的刁奴在暗中興風作浪,也成不了什麽氣候。小姐你可要自己多多珍重,莫跟那些小人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讓這一家子人指望誰去?”

盡管老太太如今跟“小姐”二字不沾邊了,但是湯嬤嬤在跟老太太兩人獨處的時候仍偶爾會喚對方作“小姐”,而且通常這個時候她就要開始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了。

“刁奴?哪個刁奴?”老太太敏銳地抓住湯嬤嬤話中的這個詞,雙目一瞬不眨地落在她的臉上,問,“你知道是誰做下的?”

湯嬤嬤歎口氣說:“雖然罪魁禍首是幾個刁奴,可是老太太啊,你請想一想,這外麵的一套衣衫是二小姐送到二太太處的,裏麵的中衣小衣是從庫房直接拿到二太太處的,老奴親自去寶芹閣取東西,那時所有東西已經包好放在內堂,之後再到上山交給三小姐,中間沒再轉過別人的手,能做手腳的時間就隻有放在寶芹閣那一會兒的工夫了。老奴極有印象,那帶刺的仙人掌整個府中隻有二小姐的院子裏有幾盆,是二小姐的心愛物兒,尋常的奴才誰敢摘走它的刺?那刁山藥是青樓中的不傳秘藥,藥鋪裏也買不到,老奴尋思著那東西隻能去城北的黑市上買,而且這種藥的價格不會比那些鶴頂紅、孔雀膽之類的便宜,尋常的低賤奴才誰買得起?”

老太太皺眉:“你的意思是,做此事的是羅家自家人?你懷疑是二兒媳婦?”

湯嬤嬤連連擺手道:“怎麽可能!二太太是咱羅家的當家主母,日理萬機的,哪有閑心去買癢粉撒別人的衣服。就算她真看著三小姐哪裏不好了,隻要用長輩的身份加以規勸即可,犯得著做這個麽?姑太太常年不在家裏,三小姐沒有親娘陪伴,大太太二太太可不就算是她的半個娘了。況且東西都是從寶芹閣拿的,若有問題,二太太也要直麵老太太的責問,她又怎麽會做給自己惹來麻煩的行為,所以此事定然與二太太無關的!”

“那你說的是誰?寶芹閣的主子是二兒媳婦,寶芹閣的內堂就是她的臥房,外人誰能進去?不是她,總不可能是川穀吧?他可是逸姐兒的舅舅!”老太太突然明白過來,睜大眼看著湯嬤嬤,急聲問,“紅薑,你是懷疑瓊姐兒和芍姐兒?”

湯嬤嬤歎氣,點頭道:“不敢欺瞞老太太,老奴已經十分肯定,此事就是四小姐做下的!而二小姐端莊嫻靜,心地純善,此事應該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老太太一向喜歡活潑嬌俏的孫女羅白芍,雖然知道湯嬤嬤向來對自己不說謊話,也幾乎沒說過一句羅家主子的是非,如今她敢這麽說必然是有了證據,但老太太仍然很難把“老鴇專用藥”跟“自己九歲的可愛孫女”聯係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