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記得那套細麻衣裳,是孟瑄在廬州買了料子,讓裁縫量著尺寸給何當歸做的,專門擋路上的風沙,而且這種麻料很神奇,火點不著,卻又輕暖透氣。何當歸要把這衣裳送給一個丫鬟?真的假的!

碧螺非常渴望地看一眼那套細麻衣裙,咽了咽口水,仿佛下一刻就要點頭了……青兒心頭一緊,看著這個花紅柳綠的俏丫鬟,總覺得她機靈過頭了,她的眼神簡直就像透過衣裙,看到了它背後的寓意,帶著赤裸裸的向往!青兒不禁後悔起來,她做什麽攛掇何當歸買丫鬟?買回來一個鬧心的!

何當歸笑眯眯地垂頭喝茶,一口,兩口,三口。

碧螺做了個深呼吸,剛要開口講話,或者答應,或者拒絕,但青兒覺得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從房梁上落下來,把屋裏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主要是青兒和碧螺受了驚,何當歸隻是昂著尖尖的下巴,衝那個黑影展顏一笑。

黑影是一個黑紗遮麵的高大男人,青兒瞧著很有兩分眼熟,下一刻,那男人一摘麵紗,不是孟瑄又是誰?

青兒驚詫不已,失聲追問開了:“孟瑄?你回來了?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走正門,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了!嚇了我們一跳!喂,你……你瞪誰呢?”

孟瑄睜著一雙寒星冷眸,直勾勾地越過青兒的肩頭,落在了何當歸的臉上,一寸寸淩遲。他穿著一件黑緞夜行衣,衣袖衣角上蒙著一層青苔灰塵,像是趕了很久的路,有些風塵仆仆的味道。他的側顏輪廓深刻若刀削,有種緊繃的壓迫感,把青兒瞧得一陣瑟縮,這種威壓,這種氣勢,像極了傳說中的王霸之氣。

青兒縮了縮腦袋,回頭看何當歸,見她還是帶著風輕雲淡的笑意,從容不迫地整理了衣袂,上前柔柔一福,笑道:“給爺請安,爺用過午膳沒有?爺你公幹歸來的事,怎麽不早早傳訊給家裏,我都沒聽人提起過,現在乍一見,分外驚喜呢。我陪同爺一起給婆婆請安去吧?她可想你了。”

她這番話一下子戳中孟瑄的兩個軟肋,一是“分外驚喜”四個字,立刻就讓孟瑄的寒冰盔甲一瞬間消融,變回了從前溫和知性的孟瑄,仿佛前一刻那個來自地獄的修羅隻是青兒的錯覺;二是何當歸說一起去給蘇夫人請安,讓孟瑄一下子就變得不那麽理直氣壯了,因為他是偷著跑回來的,看他的打扮就知道。

昨天他聽說京城發生的事,騎馬行了一夜,悄悄潛入孟府。隻因父親孟善命他專心打理北直隸的軍務,還立下了軍令狀,他現在中途跑回家裏,是不能見任何人的。何當歸、蘇夫人、乃至家裏所有人,都不可以見。

保定侯治軍極嚴,一旦被抓,絕不是鬧著玩的,本來孟瑄不打算在白天裏現身,但是……何當歸居然把他送她的衣裳賞給丫鬟!她那麽多衣裙,為什麽單賞這一件?

孟瑄瞧著那一張讓他又愛又恨的雪白素顏,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兒,她看上去是那樣平靜淡然,瞧不出一點兒歡喜樣子。原來她真的忘他忘得徹底,孟瑄心底掠過一道苦澀,忍不住又想起那碗孟婆湯來,他至今都沒有機會問問四叔孟兮,為何要哄他喂何當歸吃藥。

與何當歸的平淡相比,門口那個俏婢的目光無疑太熱切了些,遲鈍的青兒都能看得出來,更不消說另外兩個聰明人了。

碧螺心裏樂開了花,覺得自己實在非常走運,平常她隻穿幾件舊的侍女裙,隻有今天想露個臉,讓何當歸注意到她的存在,才換了緞子衣裳打扮起來——給七爺尋姨娘,與其去外麵找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還不如抬一兩個身邊的丫鬟,在外容色鮮亮,見的人都讚何當歸賢惠;在家聽話本分,豈不兩全其美?

一陣子不見七爺,他比印象中更卓爾不露,如一枝俊灑的勁竹,讓碧螺隻望一眼就飛紅了雙頰。她扭著衣角,自己默默嬌羞了一下,剛想說點什麽,讓七爺注意到她的存在,七爺已經在回頭看她了。碧螺的臉龐像搽了上好的胭脂,顏色分外嬌豔,不知所措地低垂下頭。

“七奶奶說你做的點心好?”孟瑄望著她問。

碧螺輕輕點頭,細聲應是。

“好,”孟瑄撫掌讚道,“家裏最缺的就是人才,無論針線上的,膳食上的,能有自己的特色就非常難得。”看著碧螺的越來越紅的臉,他薄唇一勾,轉頭衝何當歸微笑,“娘子,你身邊伺候的丫鬟少,本來不該開這個口,把你的人要走,不過……端茶送水的事誰都可以做,不一定非她不可。”

此話一落,青兒一驚,碧螺一喜,不明白又隱隱明白了孟瑄的意思。難道他看上了碧螺,要向何當歸討要了擱在他身邊?

青兒焦急地看向何當歸,後者輕點著優美的頸項說:“夫君的話非常有理,妾身深表讚同,有才幹的人就得擺到適合她的位置上,讓她更好的發光發熱。而且妾身一向好對付,日常起居裏一個薄荷就伺候得很好了,其餘的丫鬟們,夫君看哪個不錯,都可以隨便張口,你我夫婦一體,何須客套。”

聽何當歸這樣大方,碧螺心裏的歡喜表露在麵上,笑容憋都憋不住。青兒風中淩亂,何當歸早點和午飯吃了什麽壞東西了?

孟瑄呼吸一窒,沉默片刻方說:“既然這樣我就真不客氣了,我聽說,西郊莊子裏急缺兩個點心師傅,花高價聘人,至今聘不著一個手藝好的師傅。既然娘子舍得她,那我讓熠彤送她去莊子上。”

將碧螺送去,西郊莊子上?

青兒一愣,大戶人家在郊外都有莊園,主要用作管事們出城收租子、采買野鹿山雞等野味的落腳處。至於正牌主子,可能一年才去住兩回,夏天避暑,冬天泡溫泉,偶爾狩獵經過住一晚,其餘時候,終年到頭都是空置的。

青兒記得他們廖家在京城外也有兩個農莊,莊上人手不夠時,都是把家裏犯了大錯的下人打發去守莊子。現在聽孟瑄誇了碧螺一陣,又哄著何當歸放人,最後卻是讓碧螺去莊子裏做點心?莊子裏一個主子都沒有,碧螺的點心做給誰吃?青兒滿心迷惘地想,怎麽孟家的規矩正好和廖家相反,表現出色的反而要被送走?

碧螺比青兒懂的門道多,當然清楚,莊子上的差事又苦又累,終年見不著一個主子,一文賞錢都撈不著,是極貧極苦的清水衙門,去了那兒,基本就沒有任何出路,隻能混吃等死了!

她臉上的笑容還沒綻放到最大,瞬間就蒼白枯萎了,撲通一聲,衝何當歸的方向一跪,哭著求道:“小姐開恩,小姐救我哪,我不想去莊子上做點心,我還是想做點心給你吃!你不是喜歡吃我做的鬆子瓤嗎?我以後每天做給你吃,你替我求個情吧!我可是什麽錯都沒犯過哪!”

何當歸似笑非笑地乜著她,剛要說話,就被青兒的“嬌軀”撞到了椅子上。雖然何當歸有功夫底子,可青兒這一撞也不是蓋的。

何當歸跌坐下去,青兒滿麵擔憂地上前扶著她,白胖的手輕輕摸著她的額頭,很無奈地說:“虧你還是當醫生的,難道不明白高油高鹽的點心不能天天吃?你看你,站都站不穩了,肯定是高血壓的前奏,讓你忌口你不聽,還嘴饞的要命,讓我說你什麽好!”

何當歸被迫扮演一個病號,虛心接受青兒的愛心教育。

地上的碧螺花容失色,兩行淚水滴灑在地麵上,將頭磕了又磕,何當歸想到自己也吃了碧螺做的不少零食,作為她的主子,在這時候也該幫她說兩句話。於是何當歸向孟瑄求情:“七爺的建議雖然好,可也得經過她本人同意才行,畢竟孟家一向體恤愛惜下人。看她一直哭,明顯是不情願去的,要不就算了吧,還是讓她繼續在竹園做點心。”碧螺用力點頭,表示讚同。

孟瑄卻是不讚同地搖頭:“她說自己什麽錯都沒犯過,我卻覺得她的規矩還沒學好,說話間‘你你我我’,連尊卑都亂了。清兒你寬容,不計較這些,我母親卻是個厲害人,哪天被她聽見了,你這丫頭不死也要脫層皮。所以,為她的安全著想,還是送去莊上把規矩從頭學一學,你說呢?”

碧螺一僵,醒悟過來,她剛才一時著急忘了自稱“奴婢”,沒想到七爺是個如此嚴格的人,跟他平時對待何當歸的態度判若兩人!碧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哭得十分傷心。

何當歸歎口氣,斜了孟瑄一眼,道:“看你招得她,好好一個美人兒哭成淚人兒了,反正七爺大老遠的回了京,不可能隻住一兩天,這些調配下人的瑣碎小事,等七爺歇息好了再說吧。這會子口幹舌燥的,人也難免火焦火燎的。”

孟瑄雙手抱胸,遙遙地俯視著黃梨木圈椅中的小妻子,古韻盎然的家具把她襯托得分外嬌小,一件家常半舊的秋香色撒花紗裙,勾勒出了她的美好曲線。

直到這麽近距離地看見她的時候,他才了解自己過去半個月以*曆的那種食不知味,時時走神,是一種入骨的相思,或者,叫“單相思”更適合吧,因為她看上去跟他離開時一樣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的那種無情。

孟瑄不再跟她爭辯,隻是讓碧螺去冷嬤嬤那裏學兩天規矩。碧螺從天堂跌落地獄,擦著眼淚下去了。

屋裏隻剩三個人,青兒嘿嘿一笑,問:“我不妨礙你們吧?那我就繼續坐這兒喝茶了。”她不識相地坐到何當歸旁邊,開始慢條斯理地喝碧螺斟的綠茶,啊哈,真香。

孟瑄無視了偌大一隻會動會笑的青兒,一雙深黑的眼瞳糾纏著何當歸,低啞的嗓音發出詰問:“為什麽說那些話?我納多少美妾,你都無所謂嗎?為什麽要將我送你的衣裳給別人?”他解開夜行衣的第一粒紐扣,一枚晶瑩剔透的彎月形美玉從中衣裏滑出來,他的劍眉打成一個玉結,賭氣地說,“明天我也把它送人。”

何當歸見到自己的胎裏玉,比見到老公時興奮多了,她甩開茶杯,從座位上倏然彈起,縱身撲過去搶救她的寶玉。

“你還給我,那個是讓你暫時保存的,你怎麽能一直霸占著呢?快還給我,孟~~瑄~~”

何當歸連搶四五下都被孟瑄避開,孟瑄的步法比她的精妙多了,他輕巧敏捷如猿猴,她笨拙遲緩似狗熊——這是旁觀者青兒心底的由衷看法。何當歸使出自己十八般武藝,奮力奪了半晌,隻累得氣喘籲籲,卻連孟瑄一片衣角都抓不到,明明是個近在眼前的人,出拳打時,他已不在原地了。

與她的吃力氣喘相比,他的足下行雲流水,唇邊一絲笑意不減,下一刻,他的長臂一攬,扣住了笨拙“小熊”的纖細腰肢,壓在他緊實有力的小腹上,緊緊相貼。

何當歸被綠茶馨香撞個滿懷,望進了一雙情緒激烈的眸子中,那裏麵的幾種含義,讓她生出了些許不爭氣的膽怯感覺。這個孟瑄,比印象中變得更危險,更霸道,也更不講道理了,他怎麽能……

強壯的頸項一低,侵略的薄唇封緘了果凍一樣誘人的櫻紅唇瓣。

青兒輕咳一聲轉開了臉,喂喂,這麽快就上演限製級畫麵了,她一個大活人、沒結婚的未成年少女還杵在這兒呢!這就是所謂的“小別勝新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