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青兒一驚一乍地問,“孫湄娘出家當和尚去了!”
何當歸糾正她的常識性錯誤:“大明朝有走方僧的俗例,他們除了化齋、化緣,還化人和渡人出家,男女不限,男的當和尚或居士,女的當尼姑或家尼,不想剃頭的也可帶發出家。一旦出了家,在家時做過的壞事都能一筆勾銷,前事不計,這個也是俗例。”說到這裏,她俯視芡實,緊聲喝道,“事到如今還不從實道來!難道是我平時太*兒了,所以現在你們什麽話都含一半、吐一半了麽!”
芡實哆嗦一下,當下不作隱瞞,娓娓道:“小遊為孫氏求情,又講了小姐你對付孫氏之後的愧疚不安,於是老太太也開始疑心,是否罰孫氏罰得過重了。當時在場的湯嬤嬤見狀也說了,給孫氏入罪是三小姐你引的頭,而小遊又是你的心腹人,因此他的話應該不假,再者,今年本就不太平,開年就出了天災人禍的事,倘或家裏再活活逼死一個人,不免傷了羅家陰鶩,是不祥之兆。”
何當歸歎氣問:“老太太最聽湯嬤嬤的話,那她肯定不再追究孫氏對羅家犯下的罪嘍?”
青兒也插了一嘴:“不妙啊,小逸,孫湄娘被整的什麽都沒了,舌頭也咬掉了,要是她把她一切的不幸全都怪罪到你的頭上,那她恐怕光恨你都能恨瘋了!有句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她恢複了自由,不會一時眼紅,做出什麽瘋狂的事來吧?”
芡實埋頭道:“其實當時聞訊過去的大少爺和二少爺都有此顧慮,盡管大少爺當時又發病變成小孩子,不過他還是站出來說了句有用的話。他說,一則小姐你心地善,誰有不好了你都跟著傷心,因此小遊的話不能說明什麽;二則孫氏記恨羅家和老太太,她還有個在京為官的弟弟,若是兩人見著麵,孫氏將在羅家受的委屈一說,她弟弟來找羅家麻煩怎麽辦?同時二少爺也助言說,小遊早年撞過車,腦子一直有問題,前幾日還成天頭疼,現在二少爺他還在幫小遊治腦病,因此小遊的話不能當正經話去聽。”
“老太太什麽反應?”盡管知道了結果,何當歸還是想弄清楚孫湄娘怎麽逃出生天的,都治到那種地步了,還讓她跑了,真叫人牙根癢癢。
“老太太一下子就被說動了,”芡實答,“別看大少爺犯著病,說的話倒是戳到了點子上,連湯嬤嬤也不再為孫氏求情。可就在孫氏馬上被重新拉回石室裏關起來的時候,小瓜湖圍牆外傳來一聲佛號,又響亮又清澈,當時我們跟外街隔著十幾道房舍,卻聽得一清二楚,不久便有門上小廝來回話說,有個穿著破爛的遊方僧人要見老太太。老太太覺得是高人,且行腳和尚多少要給兩分麵子,當著一大群人,斷不能不睬他。”
“為什麽呀?”青兒白目,“走街串巷的和尚,不就跟乞丐差不多嗎?”
何當歸又釋疑說:“你難道不記得了,當今萬歲爺的老本行也是‘走方僧’‘乞丐天子’,因此如今就有一個不成文的俗例,在大明朝,走方僧敲哪一家的門,若是第一次上門,則那戶人家定要接待一番,吃飯管飽;若是那僧人頭一回開口化個東西,而東西又不太貴重,則那戶人家就應該將東西舍給他,以示對當今聖上的尊重。”
“我呸呸呸!那不就是公然打劫!”
何當歸敲打青兒腦門:“我才要呸你,你說話能不能注意下口禁,當著丫頭麵,說不定還隔牆有耳,你難道要質疑聖上的天威嗎?”
芡實連忙擺手說:“婢子絕對不敢泄露一字,婢子再不敢學小遊那樣子吃裏扒外、胡說八道!”
青兒揉著腦門恨聲道:“小逸真就是把那個憨小子當親弟弟疼,比對竹哥兒、蟬衣,甚至是姑奶奶我,都貼心很多。沒想到到頭卻養了一隻會咬主人的豺狼!桃夭院的事一向都是內部消化,從來沒往外傳過,所以小逸和我都拿這裏當自己的家,可小逸認的幹弟弟倒把她夜裏噩夢中大叫的事講出去,就算沒造成什麽惡果,這件事本身也太叫人心寒了。所以說,那個行腳僧就把孫湄娘那貨給化走了?討走當媳婦了?”
芡實點頭:“老太太原本不打算放過孫氏,可小廝引進來的那個老和尚,一看上去就很有修為的得道高僧模樣,並且一張口就說了番大道理,那些話奴婢也背不出來,總之到了最後,老和尚就將孫氏領走了。還有啊,老太太相中了那和尚,覺得他說話口齒清晰,還精準講出了羅家今日發生的幾件事,說的一點不差,所以,老太太要他給羅家在祖墳邊的小道場裏念三日的清平經,給羅家誦一個平安,那個和尚也答應下了。隻怕如今還沒走呢,城郊祖墳的道場,孫氏或許還跟著他。”芡實其實根本不清楚那個和尚有沒有給羅家誦經,不過說點兒這樣的話將功折罪,或許何當歸就不那麽生小遊的氣了。
“為什麽找外麵的和尚誦經?”何當歸有點奇怪,“羅家常年供奉著三清觀、葫蘆廟等六七座庵觀寺廟的燈油香火,打清平醮一向隻找那群人。而且前幾日不是有兩個非常靈應的道人來了家裏,要給祖祠作法驅邪嗎?”柏煬柏那廝,難道有出新花樣了,沒把老太太伺候滿意?
“可說著了呢,”芡實答道,“他拿話嚇唬老太太一通,第二日卻不見個人影,兩人都跑得無影無蹤了。老太太心焦不已,覺得羅家大難臨頭了,虧得績姑娘在旁勸說,那二人要了幾千兩的天價,如今沒賺著銀子就離開了,十有八九是兩個騙人的江湖術士,覺得沒本事賺羅家的銀子,又怕得罪了大戶人家被打死,因此做賊心虛溜了。既然他們是騙子,說的危言聳聽的話也不能當真。”
何當歸暗暗咬牙,柏煬柏就不能有始有終一次嗎,每回都是突然不見人。青兒問:“家裏的道士沒了,再去附近道觀裏找呀?不就跟小強一樣多,那種混吃混喝的人。”
芡實繼續說:“老太太當時雖然不那麽著急了,可還是想找幾個有道行的和尚道士,來論一論羅家祖墳、祖祠在地動時不受影響的怪事。可去葫蘆廟找人,卻隻見一座空廟,才漸漸打聽到,揚州府衙不知什麽緣故,把整個揚州的出家人都叫到那裏去了,進去就沒再出來過。因此那一日出了孫氏投湖的事,老太太才那麽寶貝那個走方的老和尚,他說佛渡有緣人,要渡孫氏出家,老太太就把孫氏給他了。”
完整道出了事情的始末,芡實忐忑地望著何當歸,求情說:“小遊雖然一開始救了孫氏,又幫她說了些好話,不過後來大少爺他們一到,小遊就沒再開口為孫氏繼續求情,小姐不信可以問蟬衣、薄荷、大頭他們,我猜他說完小姐的壞話也後悔了。而且小遊他真的生了病,最近好幾次裏,好好的說著話做著事,他突然就抱著頭蹲下,大聲嚷嚷說頭疼,耳朵邊上還有個人跟他說悄悄話,聽得我怕怕的。”
“悄悄話?”何當歸奇道,“那是什麽病,我卻不曾聽過。”看芡實的表情很認真誠懇,並不像是隨口扯謊。
芡實用力地點點頭說:“小遊他是上個月才患上的那個頭疼病,從前都好好兒的,去年整年裏都沒生過一次病。我讓他去正經看個大夫,他也不肯去,說還是最放心你的醫術,等你有空給他治。後來二少爺串門子,給開了兩種丸藥,說小遊是中了頭風,冬天過去就好了。”
何當歸默默出了一會兒神,讓芡實站起來回話,方問:“知道老太太為什麽急事找我嗎?是嫌我太不戀家,在外頭住的時間過長了嗎?”離家半月,的確久了一些。
芡實搖頭說:“老太太早就知道,小姐你過年湊著熱鬧找青小姐過節去了,也並不大在意,說姑娘家玩鬧在一處才好。可就在昨日,老太太突然跟家裏著火了一般,找你找到天上去的架勢。先讓兩個嬤嬤來桃夭院,問你何時能從關府回來,說老太太有吩咐,讓個熟悉路徑的人去關府把你領回來,老太太急找。然後蟬衣就站出來說了,小姐你約了跟青小姐遊湖,可能不在關府也未可知。”
青兒點點頭,這是她上次囑咐給蟬衣的話,萬一真出現了羅老太君立刻召見的情況,也能緩個兩三天。
“可送走了嬤嬤,半個時辰後,老太太又遣了第二波人來,叫蟬衣領著去趟關府,傳老太太話說,若小姐你白天不在、去街上玩耍,晚上總要回關府睡覺的。”
芡實“吧吧吧”一陣子說幹了口,聲音也變啞了,何當歸遞給她一杯溫熱適中的*茶,她受寵若驚地雙手捧著接了,喝一口繼續說:“當時老太太屋裏的石榴也在,給蟬衣打個眼色,兩人走到牆角裏,嘀嘀咕咕一通,具體說了什麽,奴婢就不知道了。然後蟬衣就帶路去了關府,兩位小姐一個都沒見著,問青小姐院子裏的人,才知你們好幾天都沒回關府了。”
青兒和何當歸對視一眼,雙雙想著說辭,不在羅府,也沒住在關府,怎麽辦?被抓了個現行,這次要怎麽回老太太話,怎麽圓過去?
芡實還沒說完:“他們回來報給老太太,還有個多嘴的婆子說了關四小姐離奇失蹤的事,老太太登時就急了,吵吵著讓人去報官,湯嬤嬤和績姑娘都勸不住,正在鬧得不可開交,風家公子卻遣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說他妹妹風小姐前幾天在街上遇著你們,三人一見如故就說說笑笑去風家玩耍了,玩得開心了索性就住在風家,現在還在風家呢。”
“那老太太信了嗎?”何當歸急忙問道。
隻是,沒想到常諾這麽好心來幫忙,她倒忘了,自己的桃夭院裏還有常諾安插進的幾個眼線!看來一直到把她的那個什麽“心頭血”交出去為止,常諾的眼線都會一直留在她這裏。當初寧王在經閣跟她“絕交”後,常諾都沒將眼線撤走,拉得好長一條線!到底在羅家裏、桃夭院中,那幾個人才是常諾的眼線?她可不想帶著常諾的人嫁入孟家!
“當然信了。”芡實倒奇怪小姐怎麽這麽問,莫非她其實也沒住風家?頓一頓又說道,“老太太又說讓人去風家領你回來,那名風家管事卻說,小姐你跟風小姐多喝了兩杯,不勝酒力不說,還染了點風寒。看了大夫說,若不挪動地方,兩日裏就好;若急著趕回來吹了大風,隻怕要好些日子才能好呢。老太太聽了這話,隻得暫時作罷,還讓風家管事去藥廬取了些丸藥帶去給你吃。婢子所知就這麽多了,蟬衣可能還從石榴那兒聽了些什麽,小姐你要不要將她叫來問問?”
何當歸頷首:“你去叫她進來吧。”
“那小遊的事……”芡實遲疑地問。小姐整個事兒聽完也不見發怒,是真的沒生氣,還是生氣過了頭,反而藏心裏了?
“他現在幹嘛呢?”何當歸問。
“一直將他自己關在屋裏,”芡實心疼地說,“蟬衣隔著窗戶罵他,他也不理;我給他送水送飯,敲他的窗戶他也不給開。我就急了,嚷嚷說,你要活著就應一聲,否則我便當你死了,喊給大家聽了!他這才哼了句,別管我,我沒事——就這樣,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快把人急死了!”
何當歸沉吟一下說:“別的都緩緩再說,你先將蟬衣給我喊來,再勸小遊吃些東西,快去吧。”
芡實一聽小姐知道了整件事,還肯叫何當遊一聲“小遊”,心中略鬆一口氣。是啊,小姐連姓氏都給小遊取一樣的,想必是極疼他的,比不得一般下人,就算犯了錯也能寬宥。當下領了命出去,不在話下。而她一走,青兒卻生氣地說:“他這算什麽意思!我平日最看好他,還打算把我的甲乙丙丁裏挑一個最俊的送他當老婆,他現在竟然做出出賣你的事來,太讓人心寒了!”
“也不算是出賣吧,”何當歸啜飲一口香茗,中立地說,“說的基本都是實話,也沒泄露咱們什麽秘密,我倒真不大相信他會被孫氏那些人買通。此事以後再作計較,我現在很好奇老太太這麽急著找我,究竟是出了什麽大事。”
恰在此時,門砰然彈開,蟬衣像一隻箭鳥一樣啄進來,仿佛攢了半輩子的話,就等著今天、現在這個時候說的驚人氣勢。何當歸連忙先發話:“小遊的事我已知道了,你先說說老太太為什麽找我。”
“孟家來提親了!”蟬衣圓睜著眼睛叫道,“老太太一口回絕了!”
“為什麽?!”青兒也瞪圓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