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跑近,撿起地上那一團鼓鼓囊囊的黑影,借著天上的光細看,是個杉木八角盒,有蒲扇那麽大,盒蓋上寫著字。此時天光黯淡,看不分明,何當歸心中著急,就往懷裏摸火折子。

說時遲那時快,天光一時轉明,從晨曦的灰蒙蒙天際,漸至早晨五更天的曙光天際,而借著這樣的光線去看她身處的那條黑色甬道,左右兩側的牆壁上,竟然映出一道道人影來,仔細一看,很像是宮女和太監一類的人。她一開始非常警覺,可轉而又轉為疑惑,隻因那些人影隻是一些白色圍牆上的彩色倒影,不似活生生的真人,而且那些人影在動,還有微弱的聲音從牆壁上傳出來。

這種景象,實在與青兒所說的那種“電視機”或“銀幕”非常相似,何當歸感覺新奇,於是將杉木盒小心收進懷中,沿著甬道走下去。左右兩側都是動彈的人影,她時而往左轉頭,時而往右看,牆壁中人的說話聲雖然感覺很遙遠,不過好在她的耳力夠好,再微弱的聲音也能盡收耳底。

左邊的影像率先震驚到了她,那*物莫不是皇宮中的宮室?她前世曾扮成小太監隨朱權進宮,所以絕對能認出,後麵那一大片,都是未出嫁的公主的宮室。再往前走去,有個尖細的太監聲音傳來:“當公主當到這個份上,換成別人早就沉湖去了,她居然還在院子裏唱歌,哎呦喂,聽得咱家頭皮發麻,再想到她的那張燒毀的臉,咱家就更倒胃口了!”

再往前走去,某座院子裏,一個十多歲的頭戴鬥笠的宮裝女孩兒一邊抹淚一邊唱歌,過了一會兒有人影從天而降,是個少年,看容貌依稀是少年時期的齊玄餘。這麽說,那宮裝女孩兒,大約就是十公主嘍。

“小十,”齊玄餘笑著走近女孩兒,“你在找我嗎?”

“你來了!”女孩兒驚喜地站起回身,低呼道,“你說隻要我一唱歌,你就能從天上走下來看我,原來是真的!原來神仙哥哥你沒有騙我!”

神仙哥哥?何當歸不屑地哼一聲,是神棍哥哥才對,才幾歲大,他就開始騙小女孩了。

齊玄餘從袖中取出一麵黃銅菱花鏡,遞給女孩兒,笑著說:“送你的,照照吧。”

女孩兒立刻抹淚:“你什麽意思?”

齊玄餘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白色的折疊紙狀物什,道:“這是我從其他神仙那兒討來的東西,我給你戴上。”說著不管女孩兒同意不同意,一手捉住女孩兒的肩膀,一手揮下女孩兒的鬥笠。不顧女孩兒的遮掩和驚叫,他捉住女孩兒的麵頰,仔細地給她擦拭眼淚,用溫柔的口吻說:“你不用覺得羞愧,變成這樣不是你的錯,何況神仙哥哥不是說過了麽,我有一雙天目,能瞧見你的真正樣子,真正的你是非常美麗的。”

直到此時,那女孩兒都是背對著何當歸,讓何當歸分外好奇,那女孩兒的臉究竟傷到什麽程度。據她所知,那些火災中救出來的人,若是臉被高溫烤壞,那麽整張臉上最脆弱的雙目首當其衝,十有八九都會被熏壞。那女孩兒的眼睛是盲的嗎?

齊玄餘十四歲就入仕途,第一次麵聖為皇帝卜筮就深得聖心,可謂前程似錦,他想要什麽樣的美女沒有,為什麽要對一個毀了容十公主如此殷勤。跟朱權那樣的人混跡在一起,齊玄餘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心慈之輩,難道就因為一點同情,他就冒險潛進公主居所,陪小女孩過家家玩?

何當歸圍著這副影像左右移動了幾次,想換個角度看一看女孩兒的臉,可這些人影都是平麵的,是牆上的一個倒影,不管她怎麽轉,都轉不到女孩兒的正對麵。正略感失望的時候,牆上的畫麵自發調轉了一下,照到了齊玄餘的背麵和女孩兒的正麵。

何當歸的臉湊得非常近,而牆上突然變出女孩兒的正麵來,且女孩兒的臉幾乎是瞬間蹦到她的鼻尖上,登時嚇得她驚叫著連連後退幾步。那女孩兒的臉,密密麻麻地布著十幾道深淺不一的舊傷疤,將一張雪白小臉毀得慘不忍睹……哪裏是被火烤壞的?分明是讓人用刀子劃出來的!什麽人這樣大的膽子,敢拿刀子劃花朱元璋女兒的臉!

何當歸靠著右側的牆壁做了個深呼吸,剛想再上去仔細看看傷疤下的那張臉跟自己有幾分相似,恰在此時,她背後的牆壁卻傳來了一個讓她汗毛豎起的聲音,那是朱權的聲音——

“真的……非殺她不可嗎?我……不行,我下不了手。”

另一個聲音接道:“她偷看了你與朱允炆的往來書函,又知道你當年在朱允炆和朱棣之間徘徊不定,待價而沽的舊事,連假裝被朱棣綁架,順勢借兵給朱棣的主意,也是她幫你出的,一旦她生出絲毫的背叛之心,你將無力回天。難道王爺你要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而將自身置於危險之中,將王霸大業置於不確定的危機之中嗎?”聲音低渾沙啞,帶著一種讓人聽上去很不舒服的卷舌音。

“可是,何嬪對王爺忠心耿耿,十年來未有一絲一毫的忤逆舉動,何況如今,她還懷著王爺的孩子。”何當歸聽出這個是明月的聲音,緩緩回身,入目的果然是朱權,明月,還有一個高大的黑衣男人。那男人帶著一張透明的冰麵具,麵具雖然透明,不過緊貼著臉戴,將麵部壓得變了形,所以完全看不出本貌。

明月蹲在房間一角,整理著一地彩色彈珠,何當歸知道那個是伍櫻閣的情報珠,每一粒打開都有一條情報,根絕顏色和大小來區分情報類別和重要程度,最低級別是黃色,最高級別是紫紅色,以前何當歸也參與過情報集中與分發工作。明月手中搓著一顆彈珠,扭著頭說:“女人生了孩子就像樹紮了根,她已經變成王府的一棵樹了,怎會對王爺有異心呢?高先生你說娘娘私會男人,卻拿不出一點證據來,我看你就是挑撥離間嘛。”

黑衣男人嘶嘶笑道:“一個奴才,也配跟本相講話,王爺,你寧王府的規矩去哪兒了。”

朱權哼了一聲,摘下案上一株橘樹的柑橘,問:“她除了在西街的悅來老店訂房,還有其他異常舉動嗎?有男人去跟她私會嗎?”

何當歸打量這個朱權,聽明月說她“懷著孩子”,那麽,這就應該是她遇害半年前發生的事,此時的這個朱權非常年輕,與幻夢無香閣中見到的那個簡直差了二十歲……可見無香閣中的那個中年朱權是假的,無香閣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黑衣男人再次發出難聽的笑,高傲地說:“她是王爺的妾,不在房裏繡花,卻易容變裝出府,還去客棧中包房間,這還不足夠說明問題嗎?本相也知道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的道理,之所以沒有做到那一步,隻是為了顧全王爺你的顏麵。王爺,憑你我的關係,憑本相的身份地位,你難道還信不過我嗎?我與那女子無冤無仇,好端端地我冤枉她做什麽。”

何當歸蹙了眉,她懷孕的時候變裝出府?去悅來老店包房間?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可那一回她是為了……

朱權抬手揮走角落中觀望和支棱著耳朵傾聽的明月,吩咐說:“我想跟宋先生喝茶下棋,你去九蘭苑打點一下。”明月戀戀不舍地走了,口中嘀咕著,“宋先生死了好多年了,為什麽常常要跟他喝茶下棋。”

何當歸知道,他們口中的宋先生,是有著“賽陸羽”之稱的當世第一茶藝大家宋友。當年朱權被封為寧王,去大寧赴任的時候也帶上了受過臏刑而不能走路的宋友,將他安置在王府的九蘭苑中,隻要一有空就去找他品茶對弈。宋友是她的茶藝師父,教過她兩年茶藝,後來在建文三年病逝。

他死之後,朱權大感惋惜,歎曰失一知己,何當歸給朱權泡茶喝,朱權又歎曰,以後再也嚐不到宋友那道雲霧茶的味道了。何當歸聽說朱權常常跑去九蘭苑緬懷宋友,一個人在那裏下盲棋,她大感不服,所以日夜苦練茶藝棋藝,終於小有所成,能跟宋友比肩了。

不過,宋友是一個堪透紅塵的苦行僧,他的棋和茶沒有欲念,處處透著從容,而何當歸雖然技法達到宋友的高度,卻是失之尖銳鋒利,爭強好勝之心太重。這些評論都是何當歸這一世重新研究茶與棋時得出來的,上一世的她被自己的心蒙蔽,還一直在為自己的高超棋藝而洋洋得意呢。

不管是琴棋書畫,還是詩酒茶花,再高雅的東西,一旦淪為爭寵和博取別人歡心的工具,就與嘩眾取寵的一般濫俗戲法也沒什麽區別了。棋下得再好,也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棋子罷了,生死都是別人一句話說了算。她望著牆上的人影諷刺一笑,朱權下不了手?他不忍心殺她?可最後殺起她來,他可一點都沒有手軟的意思哪。

明月走遠後,朱權回身,對那黑衣男人說:“咱們先不談何嬪了,她的事我會妥善處理,假如她真的失節或生出背叛之心,我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高審君,你這次出海有什麽收獲?方其部的人馬聯絡齊備了嗎?”

“為什麽不談何嬪?我就是為何嬪的事來找你的,為什麽不將此事處理明白?”黑衣男人冷哼道,“王爺,你可莫要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忘了我們蒙古人的驕傲,忘了國破家亡的恥辱,大好江山跟一個礙眼的女人比起來孰輕孰重,你都不會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