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聽不懂孟瑄話中的意思,也不知他為什麽用這樣肯定的語氣說著,他和她今世有緣,不過,聽他話裏的暗示,仿佛她還沒有死透,搶救一下還能活過來。於是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雙手抱住從她的角度看非常之高的孟瑄的手臂,搖晃著問道:“你有辦法救我,對不對?救救我吧,我還不想死!”

孟瑄收了笑容,反問她:“我為什麽要救你?你對我無情到了極點,你從來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就那麽惹你討厭嗎?”聲音不再有方才的暖意。

何當歸愣了一愣,是啊,她無理地要求孟瑄為她做這做那,她憑什麽要求他呢?他有什麽理由幫她呢?可是……

“可是,”何當歸仰頭求告,“我還有很多心願未了,如今隻碰到你一個熟人,你就行行好幫幫我,好人有好報,你一定會有福報的。”這個理由是否稍顯單薄一點呢,她還能想出一個更充分的理由嗎?

“一個熟人?”孟瑄立刻受了傷,“我在你的心目中,竟然隻是一個熟人?!你口中數了長長一串人,有你的母親、青兒、珍珠、小遊、蟬衣,還有七歲的竹哥兒,這一長串人中都沒有我的名字,我能不能問一句,我被你擺在什麽位置上?我在你心中是什麽樣的人?”

何當歸訥訥地說:“你已經站在我麵前了,我為何還要數上你的名字?你在我心中……”她七歲的小小身軀仰望十一歲的孟瑄,歪頭說,“既像哥哥,又像弟弟。”

“哥哥?弟弟!”孟瑄的聲音高了八度,“你從沒將我當成一個男子看待過?”

“安啦安啦,”她舉高手臂拍一拍孟瑄的胸膛,笑道,“雖然你小時候長得比女孩子還漂亮,不過你看上去還是很有幾分男子氣概的!”想到自己可能已被上官明日打死,無法還陽了,她又鬱鬱地低頭說,“看來,你我注定無緣了,你這樣好的男子,日後定然能遇到可與你匹配的好女子,組成一個美滿的圓環。”

孟瑄咬牙道:“小逸,你就是我的專屬圓環了,你又讓我去哪裏尋另一半圓環?隻要你願意試著喜歡我,我就答應你的要求,一生一代一雙人,不跟別的女子牽扯姻緣。”

“你願意娶我?”何當歸用小小的手掩住口,略帶自卑地說,“既然我已經死了,我也就不再瞞著你了,其實,我跟你是同樣的情況,都是帶著上一世的記憶來到這世間的人,雖然我對你要求一夫一妻,可事實上,我上一世已經嫁過人了,恐怕配不上你。”配得上也沒用,她不是已經要死了嗎?

“哦?”孟瑄的聲音倒不是十分驚訝,“原來小逸你也是重生而來的人,難怪你如此與眾不同又才華橫溢,原來你的智慧大於你的年齡。這不是很好嗎?我們真是太般配了。你嫁過人?他是誰?他也在咱們這個世上嗎?”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何當歸索性也不再隱瞞了,索性一股腦兒,將自己最深的秘密和前世的身世傾倒而出罷,秘密憋得太久太用力,會憋出內傷的。

同眠的時候,青兒給她講過一個童話故事。從前有個皇帝,戴著一頂很大的帽子,藏著他難看的尖長的驢耳朵。每次理發,理發師傅都會發現皇帝的這個秘密,於是,每次一等理發完畢,皇帝就把他殺了。就這樣,皇帝每理一次發,就殺一個理發師傅,直到有個聰明的小理發師說他什麽都沒看見,躲過了殺身之禍,還領到了賞錢。

可小理發師明明看見了皇帝的秘密,他將秘密揣在心裏揣得太難受,就半夜裏跑到田野中,在地上挖了一個洞,朝著洞口輕輕地說:“大地,大地,我告訴你,有個人長了兩隻驢耳朵,這個人就是皇帝。”將心裏的秘密說了出來,他覺得很痛快,回去睡了個好覺。大地是不會說話,秘密就被留在洞中了。

過了幾天,在小理發師挖洞的地方,長出一棵樹來。有個小孩子走過,隨手摘了一片樹葉做哨子,說也奇怪,這哨子吹出來的聲音是:“皇帝長著驢耳朵!”這件怪事一傳開,沒幾天,全國的人都知道皇帝長著驢耳朵了。

皇帝要殺小理發師,小理發師說:“我沒告訴過人家,我隻告訴了大地。”他領著皇帝去吹了那樹葉做成的哨子,皇帝接過來一吹,天哪,那聲音就是:“皇帝長著驢耳朵!”

皇帝見秘密已經被公開,心道,反正全國的人都知我長著驢耳朵了,我還要這帽子幹嗎?於是丟了帽子,以真麵目示人。

青兒講完這個故事,就感概地說,咱們倆的帶著記憶獲得新生的身世,不就是咱們的驢耳朵嗎?好在咱們古代人不用理發,嗬嗬,你是我的洞口,我是你的洞口,每天傾訴幾句,咱們總算不至於被憋出心理疾病來了。

何當歸當時聽完就沉默了,其實她的驢耳朵還沒有完全地展示給青兒看,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有些話就像是舌尖刮過的一陣風,一旦刮過去,心中是痛快了,過後又忍不住擔憂,那個被她傾訴過的洞口,會不會也要發芽長出一棵樹呢?那棵樹上的葉子,會不會攪亂了平靜的生活呢?

青兒雖然聰明伶俐,有時卻少了一根筋,或者說,她就是個一根筋的人,連她自己的驢耳朵都常常掛在嘴邊嘀咕,難保她禍從口出。因此,關於孫湄娘一家三口與自己的血海深仇,關於未來天下大勢,誰當了皇帝,誰有多長的皇帝命,還有,自己最傷心的秘密,三個孩子都死於朱權之手,這些秘密,她都小心地揣在心懷,從來不跟青兒透露半分。

現在,她馬上要死了,這一次投胎,她一定不會那麽幸運地帶著記憶出世了。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講,回憶太多傷思,思傷脾,是不利於養生的,回憶其實也是一種傷,一種帶來不幸的東西。臨死之前,她忍不住要把自己的整個兒無人見過的驢耳朵,展示給第三個長者驢耳朵的人,孟瑄。

於是,在孟瑄清澈明亮的目光凝注下,她吞吞吐吐地開口了。

她從頭開始講,講自己的堪憐身世,從小在農莊,她就是一種無知無識的懵懂狀態,是一個辛苦勞作和整日窮開心的小農家女。後來跟母親住,過上了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脫去粗布麻裙,穿上綢緞做成的衣服,其實內裏還是無知無識的狀態,隻是摻雜進了欲念和自卑。她喜歡上了不用下地插秧就能吃上白米飯的日子,喜歡魚和肉的滋味,她擔憂什麽時候母親的病好了,生出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母親就會再次將她送回農莊種地。

最自卑的時候,是她剛回羅家住的時候。她一路從羅東府的中門被引到老太太的福壽園,她就驚歎了一路,欣喜了一路,彷如青兒講的一個叫“石頭記”的故事裏的劉姥姥,走進一座不輸於皇家園林的大觀園。可是,等她真的在那座大觀園中入住,她才發現,這園子處處都是有主人的地方,連她住的略顯粗陋的西跨院都不屬於她,她是那裏的外人。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她是那八仙桌上的老九,橫看豎看都很可笑。

“家人”像笑話戲台上的醜角一樣笑話她,她不知所措地跟著眾人一起笑,可是,過後她回思出眾人笑聲中的惡意和嘲諷,她又生出一肚子氣。如此反複幾次,她就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成天像一個未老先衰的受氣小媳婦一樣活著,在蓮花池邊,顧影自憐地覺得自己是世間最不幸的那個人。

有時候,她整個人坐到蓮花池的邊緣,坐成一種稍微一挪動就會落水的姿勢,想著,會不會有哪位“家人”或者到訪的客人或者好心的丫鬟嬤嬤,看見了坐得這樣危險的自己,就上來規勸兩句。然後,當對方看到她滿臉的淚痕時,就出聲詢問她的狀況,探問她的心事,這樣一來,她就能找個人吐一吐苦水了。

什麽人都好,哪怕是個陌生人。可是,她日複一日地那樣坐著,從來都沒有人上來管過她危不危險,問過她日子過得開不開心。她有時候真的產生過一不小心落水,一不小心從此不能上岸的想法,她之所以遲遲不跳,是因為她對生活的希望大於絕望,她知道來日方長,也從水中美麗的倒影中看到了希望。有著如斯倒影的她,即使不像二姐那樣盛裝打扮,每日都隆重得像在過節,她隻要穿一件與丫鬟服同等質地的粉衣白裙,就比二姐好看十倍了。

她常常都拿著這句話安慰自己,每當穿著舊衣,望見二姐日日翻新的華彩衣飾,遠遠地朝自己走來的時候。

在孟瑄溫和而善意的眼神裏,何當歸逐漸放下心防,在旁觀者的角度剖析著自己,她歎息道,人的欲望是越脹越大,永遠不會到頭的。本來脫去麻衣,穿上棉裙就歡呼“過年了”的她,突然有一天穿上了綢緞,突然又看到別人的衣飾更美,就嫌棄起自己的舊綢緞衣裙來。

於是,無意中撞上的一次“高嫁”,嫁給某人做妾後,為了穿上更華美更輕暖的衣物,她開始費盡心思地去討夫君的歡心,精研棋藝的黑白變幻,也是為了更好地跟其他妻妾鬥心機。

孟瑄聞言,立刻就出聲問:“丫頭,你上一世的夫君是誰?我認識他嗎?”

何當歸絞動著衣角,心裏道,聽他如此問法,一定沒有看到寧王玷汙何嬪的那一幕,自己要不要保留這個秘密,在他心中留下一個稍微完美些的印象呢。朱權這個名字帶來的陰影,真的一直要籠罩到她生命的盡頭麽,她真的要把自己嫁給寧王後的種種恥辱講給孟瑄聽麽。

見她突然止了聲,垂頭陷入沉默,孟瑄忍不住猜測著問道:“既然你說是‘高嫁’,嫁的一定不是普通門第,你前世嫁的那個人……是段曉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