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蜀身毒道
當柳依依見著婉如和趙瑞蓮都裝備了弱弓時,這才明白自己男人黑臉的原因,世家女人都能射箭,男人豈有不會的道理?
見溫七郎沒有說話的意思,曾經也不會騎射的婉如突然同情心爆棚,插嘴為她解了圍:“對女子而言,騎射也挺重要。譬如,端午節時很多家中會有用小弓箭射粉團的遊戲,宮中才人個個都能彎弓行獵。”
言下之意,這些都是上流社會中常見的遊戲,想要躋身上層必須得會這些東西。此話一出,那被母親調-教了十餘年,自詡為具有與眾不同才華的柳依依頓時有了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她學過科學、化學、算術甚至外語,眼界開闊並且會許多當世人或許一輩子都沒接觸過的東西,在閨中時柳依依看不起尋常來往的小娘子,聽了不少家世普通女子被貴胄深深愛戀這類故事奇談的她,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憑借滿腹才華晉升以嫁人地位。
可為什麽好不容易嫁了,卻在出行時處處遇到阻礙?為什麽大家都覺得她會的隻是不值一提的奇技淫巧,為什麽他們懂的自己都不會?
母親不是說女子不需要滿腹經綸卻一定要會針線精於刺繡麽?她不是說女子不能拋頭露麵在外麵撒野,以免粗了手黑了皮膚麽?她不是說大家閨秀最是無趣,自己需從眼神到談吐都要與眾不同麽?可為什麽此行中唯二兩個來自世家大族的女眷表現出的都與之相駁?
她們一路上從沒碰過針線,她們能和丈夫一起跑馬,她們能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她們居然還覺得善於射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真是“無趣的大家閨秀”麽?
看著柳依依一副被深深打擊的模樣,婉如不由暗地歎息,凡世家大族中精心培養的女子又有哪個不曾習得“禮、樂、射、書、數”?
禮,有關品德與社交;樂,展示著情趣和才藝;射,關乎體格與修養;書,體現了學識和眼界;數,管家理財必備的,君子六藝中也隻有駕車的“禦”可以忽略。嫁的人是樣樣都會的,自己也必須懂了才能在生活中與之交流。
當初,自己不也因為在閨閣時學得不好而被謝俊逸嫌棄過麽?
與之同時,鄭恭亮等人卻是給予了溫七郎無限同情的眼神,瞧瞧他死活要娶的是什麽人呐?真是眼裏勁兒太差!
溫小七刻意忽略了那些暗含取笑之意的眼神,憋著一股悶氣進了山林,甚至遠遠甩開柳依依去了前麵與開路的人同行,他得遠離那眼神好似妖的女人整理情緒。
漸行漸遠後,溫七郎的心思竟不由自主的轉移到了沿途景色上去。
剛從積雪消融之處走來,他還以為初春時節山中樹木不會太繁茂,等漸漸進入“黃泉道”深處才明白自己想差了。
眾人都發現這裏的密林和自己往常見過的樹林絕不相同,京郊的樹林不就是一片片的大樹麽,底下是黃土和灌木,仰頭看得到天、低頭見得著路。
四十四盤這森林卻是常年雨水充足,頂上樹葉遮天蔽日,腳下是枯枝爛葉堆起來的泥濘黑土,有分不清源頭的藤蔓盤繞在山林間,甚至還有粗至數十人環抱的大樹赫然聳立。
氣候也與中原地區大不一樣,正午見著日頭身上會被曬得發痛,晚上夕陽落山後卻又叫人冷得直哆嗦。
甚至,白日裏的天氣都忽冷忽熱很是怪誕,樹蔭下落雨時濕冷,見到太陽又熱得恨不能一層層脫衣。
而這個所謂“五尺道”真的不會超過五尺,不僅窄而經常被雜草掩蓋,還不夠平坦,馬車在這裏絕無用武之地,但用來砌路的大石上卻又有深深淺淺的馬蹄印。
“這是商道麽?為什麽如此偏僻的地方還有人經商?”坐在籃輿中的婉如看著腳下馬蹄印很是不解,隻有長年累月的跋涉才會行成這樣的印記吧?
“之前不是說過麽,這條路又叫滇僰古道,是蜀人販賣僰僮的必經之路,僰僮就是僰人奴隸,僰人懸棺知道吧?在之前的山崖上我指給你看過。”肖陽一麵說著一麵向四周打望,估摸著這天色漸暗得找地方紮營了。
婉如立刻想到了之前在五尺道的起點看見的那些在山崖上懸空放置的無數棺木,渾身一冷,不由哆嗦了一下。
而後,她卻恍然大悟夫君這是在故意嚇人,不由反駁道:“奴隸買賣?那也隻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吧?漢以後書中就不見記載了。”
“最開始是這樣,後來就變成西南絲綢和珠寶之路了。從僰道向南可經過夜郎直至南邊海域,販南珠。”肖陽如此說著。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一笑,頓了頓又繼續解釋:“還有就是蜀身毒道,從僰道入滇然後往西南前行,至身毒、驃、真臘、赤土等國。用絲綢、茶葉、山貨、鹽換取蜜蠟、瑪瑙、青金石、香料、藥材等物。”
聽他這麽一說,財迷妻子崔婉如果然如三郎所料雙眼一瞬間亮得像明燈,若有所思道:“這麽一說,似乎獲利頗豐?”
鹽這東西朝廷控製的,不好搞。不過,他們此行就帶著不少綢緞,茶葉麽,聽說在西南夷的普洱地區產量不低;如今這漫山遍野不都是山貨麽。用不太值錢的東西換取珠寶香料,暴利呢!
“亂想什麽?”肖陽伸手就用食指輕輕敲了敲婉如的頭頂。世家大族還是官員,怎麽可能親自經商?最多不過,等在西南夷地區站穩腳後,資助、庇護些大商人抽份子就成。
婉如還沒傻到會在大庭廣眾下道出自己垂涎西南身毒道的利潤,隻笑了笑:“我在想,都說西南邊是貧瘠的蠻夷之地,沒想到並非如此,無論何地的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呢。”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確實不可能富裕,”三郎歎息著搖了搖頭,真要自己派手下人去經商,他根本就不舍得,“有句俗話叫做‘行船走馬三分命’,高利潤與高風險是孿生兄弟,不可能隻有收獲沒有付出。”
說話間,一行人緊趕慢趕的來到了地圖中標注的一處寬敞地,肖陽命令大家紮營休息。一部分體弱的婢女、仆婦負責收拾柴火準備做飯,力大的家仆則需把騾馬馱運的貨物卸下安置妥當,給它們喂好草料。
兵士們則分為幾組休息、狩獵、紮帳篷,還按照行軍的要求在宿營地四角設置了哨點,以及營區中的四隊不同方向的流動哨。
一大堆人忙至天色漸暗燃起篝火這才紛紛開始吃喝,幾個主子自然是特別待遇,早早就用了熱騰騰的飯菜,肖陽出去轉了一圈後還給需要進補的婉如弄來了鹿肉。
“還有人去打獵了麽?真是厲害。”婉如吃著丈夫遞給自己的鮮嫩炙烤鹿肉片很是驚訝,這麽多人行路動靜可不小,沿途還能找到被驚擾後的幼鹿這根本不像普通軍士,應當是獵人中的佼佼者!
肖陽嚼著肉得意一笑,被妻子用崇拜的語氣讚揚心裏樂開了花,麵上卻佯裝淡定,很是平靜的回答:“我獵的,喜歡就好。”
“哎呀,這可真是難得,就說怎麽吃著如此噴香,”婉如跟著一笑,卻又偷偷戳了丈夫的胳膊嗔道,“別再去了,安全第一,口腹之欲可沒你人重要。”
“沒事兒,我順道探探路而已。”肖陽滿不在乎的一笑,在陪著妻子用餐完畢後又去了別處溜達。
避開眾人之後,他找到了副將徐恒寧和鄭恭亮以及當日需帶隊守夜的將士,微微有些警惕的叮囑道:“剛才我在四周看了看,附近有狼群徘徊的痕跡,晚上務必警醒些。”
“狼?它們會到行人聚集的地方來?”鄭恭亮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他們走的是商道也是官道,路是破爛了些,可也不至於被狼盯上吧?那可是種聰明的動物,怎麽會主動招惹大隊的軍人?
“初春麽,山林中饑腸轆轆的野獸最多——篝火燃亮點,小心沒大錯。武器都在順手處放好,讓士兵睡時不解甲,家丁、奴婢也別脫得精-光不方便起身。”肖陽不容置疑的做了這吩咐。
他有些懷疑,因西南夷地區戰火連綿的緣故,行走在商道上的馬隊驟減,狼群或許會將這路也劃作為了自己的地盤,在它們眼裏,自己這對人馬就成了必須驅逐的入侵者。
肖陽甚至讓自己妻子也和衣而睡,婉如沒聽到關於狼群的消息,卻能從丈夫的臉色和語氣中察覺到氣氛不太尋常。
當黑沉沉的夜幕籠罩了連綿群山,遠離篝火處已暗沉得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後,婉如緊了緊衣衫,進入帳篷將良弓和箭筒放在了枕邊,這才緩緩躺下。
她想要入睡卻怎麽也睡不著,人在緊張之便會特別關注身邊動靜,而在寂靜的夜裏,任何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
婉如側耳聽著,隻覺得樹葉在身邊唰唰作響,山風間或像呼哨似的咆哮,甚至還有腳踩樹枝的嘎吱聲。她忽地一個激靈,這荒山僻野的誰在走路呢?
“巡邏的人在走路,”肖陽無語的歎息一聲,輕輕攬著婉如的肩笑問,“瞧瞧,驚弓之鳥似的——我陪著你還有什麽好怕的?”
“唉,這不是頭一次真正睡在密林中麽?還有你之前說什麽‘黃泉道’當然有些害怕了。”婉如臉頰微微發燙,為自己辯解了兩句
“隻是提醒大家多注意罷了。這足足一千名兵士的隊伍,就算是野獸暴動了也傷不了你,快睡吧。”肖陽朗聲一笑,將妻子緊緊摟入了懷中。
她倚著丈夫的胸膛在那暖烘烘的可靠感覺中漸漸入睡,迷迷糊糊中兩個多時辰一晃而過,就在這時忽然有一聲吆喝將婉如從夢中驚醒,她凝神側耳頓時又聽到了野獸的嚎叫:“嗷嗚~~~”
緊接著,便是巡邏士兵的一陣陣呼哨示警,肩頭忽地被丈夫一按,隻聽得他說了句:“我出去看看。”便瞬間不見了蹤影。
下一刻,隔壁帳篷中睡著的肖棠身穿皮甲背、著箭筒、腰胯大刀,領著另外兩名會武的婢女走了進來,她們受命時刻保護女君左右。
“那是什麽?狼麽?”婉如平日裏即便是去狩獵也不過是玩玩圈養在園子中的小兔、小鹿,從沒正麵遭遇過正經野獸,隻聽說狼的叫聲是“嗷嗚”樣子。
“嗯,是狼群,大約有六、七十頭,不知怎的突然撲過來了,”肖棠說完後又安撫似的一笑,“娘子放心,咱們是在最中間,外麵都是拚殺慣了的將士在守著,不會有問題的。一千比幾十,怎麽著也不可能讓那些畜生撒野。”
婉如卻不可能真正安心安坐帳篷之中,她丈夫還在外麵呢,不親眼看看又怎能放心?
她背上箭筒拿著弓箭甚至還取了一支箭矢扣在指間,這才出了帳篷,抬眼一看就發現營地居然是一片混亂!狼群絕非肖棠所說的隻有幾十頭,依婉如所見,足足一百五有餘!這其實是由多個狼群集合的遷徙狼!
而溫七郎帶的奴仆最多又沒經曆過獸群的侵襲,偶有落網的野狼衝向他們那一片地界時,家丁居然沒舉起刀劍反抗反倒和婢女一起尖叫亂跑著逃命,不僅送了空門給惡狼還打亂了軍士的抵禦節奏。
甚至,被眾多軍士控製成半包圍狀絞殺的狼群,就像是發現了此處是薄弱環節似的,開始了重點進攻!
駐地被撕開了一道安防口子,一時間哀嚎聲四起,血腥味也越來越濃,更激起了野狼的獸性,明明是注定不會成功的襲擊,竟讓野狼前仆後繼的奔來,呲牙咧嘴放棄生命隻與人惡鬥,仿佛是在期盼自己死了也要拖下幾個墊背的。
肖陽原本還指望嚇走狼群便成的,如今居然成了沒法善了的局麵,他暗暗歎息,而後決定“擒賊先擒王”。
思索間,他拿著強弓站立在營地中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動靜,就著昏暗的篝火靜心觀察狼群的動向,觀察著那一雙雙帶著寒光的綠色眼睛。
忽地,他竟和一匹膘肥體壯的身形巨大的野狼在夜色中四目遙遙相對——是它,不曾攻擊隻在外沿看著的狼王!
肖陽倏地彎弓射箭,銀光金屬箭頭在暗夜中就像流星似的直撲頭狼麵門而去,那狡猾的畜生卻忽地一蹦躲閃出去,箭矢隻擦著它的後腿帶出些許鮮血。
受傷後憤怒的狼王豎起了雙耳,弓著背從喉頭發出嗚咽的嚎叫聲,狼唇後翻露出了一口雪亮的鋼牙。肖陽彎弓再次急射,它卻蹦跳著隱入了黑暗中遁去身形。
與之同時,十幾匹帶了傷已然鮮血淋漓的野狼卻前仆後繼的向肖陽襲來,不管不顧的進行侵擾,一時間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就在肖陽指揮眾人舉刀奮力宰狼之時,狼王卻閃電似的在人群中穿梭,頃刻間直奔他後背而去——狼也是極其聰明的,“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它也懂。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肖陽隻聽得“嗷嗚”一聲慘叫,他看也不看抬臂反手揮刀直奔聲音發出之處砍去,鋼刀入肉後他這才扭頭。
果不其然,偷襲的狼王已被順利斬殺,望著地上它的屍體,肖陽赫然發現它右眼中竟插著一支尾羽為紅色的箭矢,因臂力緣故箭頭插入不深,卻異常精準。
他下意識的衝著羽箭射來方向望去,隻見愛妻婉如正身穿騎裝在燈火闌珊處與自己遙遙相望,手裏拿著的,是她那緋紅的精致弓箭。
兩人就這麽雙目對望,一時間雙方都是心潮澎湃。
婉如眼中含淚、雙手抑不住的微微顫抖,差一點,就差一點點夫君就要被野狼所傷,她真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勇氣竟能抬手射箭,就連身邊精於騎射的肖棠都怕誤傷了郎君而遲疑著延誤了時機。
不假思索的射箭救夫,可當箭離弦而去後婉如才是一陣陣的後怕,甚至嚇得腳軟,萬幸,萬幸不曾出意外。
或者說,自己這出色的臨場發揮全得益於夫君一次次耐心的指點,全因他陪伴著無數次彎弓練習才能條件反射似的命中目標——這世間萬事果然都是有因才有果。
同時,肖陽心中也是感慨萬千,誰能想到當初那個不敢上馬舉不起弓箭的嬌滴滴小娘子竟能彎弓射殺野狼了?真不愧是,我的妻。
擊斃狼王後,群狼無首又損失慘重知道這群人是硬茬子不好惹,自然嗚咽著漸漸退去,眾人這才緩了神,放了心,甚至在劫後餘生後還很是喜慶。
可一等到天亮,迎接他們的就是小將軍暴風驟雨似的嗬斥。
千叮嚀,萬囑咐,路途中不要亂撿東西,居然有拾柴火的奴婢抱了兩隻小狼到營地!這就是大家被圍攻的引子。
此行足足一千五百人,其中大半都是職業軍人,是他肖三郎精心操練在戰場中能以一當十的悍將,如今,居然被區區一百五十隻狼騷擾得狼狽不堪!
他還要這些人幹嘛啊,還不如訓練一隊狼兵以一當一百去。
在圍剿野狼時,居然有奴婢亂奔亂跑往自己人箭頭上撞,害得軍士躡手躡腳不敢使用強弓強弩!
還有殺狼時走遠了踩到有毒植物的,滾落山崖的,沒被狼啃被蛇咬的……各種受傷、各種淒慘、各種無語。
更有甚者,肖家精心培養的貼身護衛在關鍵時刻居然因為誤食毒蘑菇腹瀉、嘔吐,而沒能好好保護男女主人!
“我的命是女君救的,這是幸運麽?不,這是你們的恥辱!”肖陽揮著馬鞭重重抽到地上,激起一片枯枝爛葉,而後,他惡狠狠地說,“路上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都給我死命操練著,到蒙州後不合格的全他媽給我滾蛋!”
這次是婉如沒事救自己,下一次卻可能是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她遇襲,肖陽無論如何得杜絕這種可能性。
並且,他最後一段話明麵上隻罵了自己人,眼神卻從溫家隊伍中一瞟而過——拖後腿的人不管是不是肖家的,他都不樂意要。
溫七郎窘得臉直發燙,他也很想咆哮一場: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柳依依,你腦子進水了啊?密林裏能有狗仔給你抱著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