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寧馨無奈地笑了笑,道:“讓嬤嬤見笑了。”又承認自己的草率:“嬤嬤說得也有道理,光憑這些,當然當不了真。——所以我才讓嬤嬤去萬州看看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

許嬤嬤點頭道:“是,夫人這樣做,確實是老成之舉。不過現在,人都來了,親娘也都認了,夫人不會再擔心了吧?”說著,起身對賀寧馨行禮道:“天色不早了,快到飯時了吧?”

賀寧馨坐在炕上,看著許嬤嬤笑道:“嬤嬤先下去歇著。晚上跟著大夥兒好好吃一頓。”鎮國公府裏宴客的時候,下人們也有自己的席麵的。

許嬤嬤笑得臉上的皺紋攢成了一朵大菊花,道:“我讓小丫鬟給我把食盒拿到屋裏去,就不去湊熱鬧了。”

賀寧馨曉得許嬤嬤大概還是累著了,需要好好歇一歇,便點頭允了,看著她蹣跚地出去了。

隔間裏隻剩下賀寧馨一個人,默默地斜靠在炕上的大迎枕上,靠著板壁想心事。

過了良久,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想著許嬤嬤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的想法,也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

做媳婦的,不說孝敬婆母,居然懷疑婆母的身份,想將她掃地出門。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一般人知道了,都是會首先鄙夷自己這個做媳婦的居心叵測,一進門掌了大權不說,還要對婆母“趕盡殺絕”,實在是不孝到了極點。

而且,若是老夫人的問題,是跟自己一樣,那她行事無論怎樣離譜,都還是“貨真價實”的簡家老封君。自己就算證明了這一點,也無法拿她怎樣。就如自己一樣,別人能說自己是假的“賀寧馨”嗎?——當然不能。

況且現在又有人家的親娘認定了這個女兒。

想到這裏,賀寧馨眉頭微微蹙了起來,覺得有些什麽東西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卻有些抓不住頭腦。

再想想簡老夫人的樣子,賀寧馨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她同自己的情形聯係在一起。——自己外在的殼子,絕對是“賀寧馨”。而簡老夫人,實在看起來不像是換了“芯子”那樣簡單……

外麵候著的盧珍嫻看見許嬤嬤出去許久了,裏麵的大嫂還沒有出來,也沒有喚人進去,有些著急。再過一會兒,就要到飯時了……

扶風看見盧珍嫻一向沉靜的臉上露出有些焦躁的神情,心裏微微有些詫異,上前道:“盧姑娘莫急,奴婢替姑娘通傳一聲。”便走到隔間門口,對著裏麵柔聲道:“夫人,盧姑娘來了,想跟夫人說說話。”

裏麵沉思的賀寧馨被扶風的話驚醒了,想起先前扶風從盧珍嫻那裏回來,仔細給自己說得盧珍嫻聽到來客之後,有些異樣的情形,忙從大迎枕上坐起身道:“快請!”

扶風笑著打起了簾子,讓盧珍嫻進去。

盧珍嫻謝了扶風,腳步沉穩地走進了隔間裏麵。

賀寧馨看見盧珍嫻進來,笑著指了指跟前的杌子,道:“坐吧。——今兒怎麽有閑心過來坐坐?”

盧珍嫻笑了笑,坐到小杌子上,慢條斯理地道:“最近看見大嫂忙裏忙外,實在不得閑,就沒有過來打擾。”

賀寧馨挑挑眉,似笑非笑地道:“我今兒可更忙呢。”家裏還來了兩個遠方的貴客,可不是更忙?

盧珍嫻早領教過賀寧馨的辭鋒,聞言並不在意,笑著道:“就是因為今兒來了兩個客人,大嫂才更要保重。若是一下子就累壞了,我們這個家還不知道要靠誰去。”

賀寧馨嘴角微抿,不再言語,隻是上下打量著盧珍嫻,並不說話。

盧珍嫻任憑賀寧馨打量,臉色平和,如拉家常地一樣說道:“今兒聽扶風姐姐說,我那久未謀麵的伯祖母居然來了,實在讓我非常驚訝。”

開始入正題了,賀寧馨在心裏輕歎一聲,才學著盧珍嫻的樣兒,慢吞吞地道:“盧家如今隻有你和盧太夫人兩個人了。盧太夫人是你的伯祖母,也是我和國公爺的外祖母,實應該好好孝敬才對。”

這正是盧珍嫻最害怕聽到的。——若是大嫂也被這個“孝”字壓住了,豈不是就任她們揉搓?而自己,還圖謀什麽呢?不如一根索子吊死算了……

想到此,盧珍嫻一改往日說話婉轉的習慣,看著賀寧馨道:“如果真的是我們盧家的太夫人,我盧珍嫻自當在家招婿,為盧家傳宗接代,為伯祖母奉養天年。”目光炯炯地看著賀寧馨,似乎在暗示什麽。

賀寧馨心裏一動,跟她剛才所想,不謀而合。

可是她剛才想得,實在是太大膽了些,比她先前不知道盧太夫人還活著的時候,還要過分……

“這話說得?——難道娘也做得假?”賀寧馨掩袖笑了,等著盧珍嫻著急。

盧珍嫻果然不如賀寧馨沉得住氣,聞言立刻反駁道:“當然能!——也許假的,不止有娘呢……”

賀寧馨收起笑容,沉下臉,仔細端詳著盧珍嫻。見她毫不畏縮,也是兩眼平視自己,並不躲躲閃閃。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說這話是要證據的,空口白牙,誰不會信口開河?”賀寧馨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聲音格外輕柔,語氣卻有些讓人不寒而栗。她費了這麽大力氣都尋不到證據,難道盧珍嫻那裏有?

盧珍嫻到底沒有賀寧馨兩世為人的涵養和閱曆,同賀寧馨對視了一會兒,慢慢低下了她的頭,輕聲道:“不,我沒有證據。就看大嫂是信我,還是信別人。”這就是口說無憑了。

賀寧馨有些失望,冷眼打量了盧珍嫻半天,總覺得她還有話沒有說出來,可是又想不出她有什麽理由要故意攀汙簡老夫人。

她是簡老夫人的內侄女,平日裏對她還算不錯,除了不大願意讓簡飛振娶她,但是也沒有明說過,都隻是在拖而已。雖說簡飛振對她有情,她自己卻有些無動於衷的樣子。——所以簡老夫人不願意她嫁給簡飛振,應該不是她今日來的原因。

“‘信’這個字,太過空泛。我還是更相信實實在在的證據。你知道,很多時候,我們眼睛裏看到的,耳朵裏聽到的,都未必是真的。更何況隻是你隨口說說的話?你讓我怎麽信你?——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也得給我個來龍去脈吧?”賀寧馨循循善誘,希望盧珍嫻多說一些。

盧珍嫻似乎有所顧慮,想了半天,還是緩緩地道:“大嫂,這些話,我對別人從來沒有說過,包括大表哥和二表哥,我隻告訴你一人。——大嫂也跟我起個誓,在尋到真憑實據以前,不告訴任何人。”因為這事牽扯太大,盧珍嫻不曉得會不會牽連到鎮國公府,有些擔心賀寧馨太過心急,反而誤事。

賀寧馨知道盧珍嫻跟自己相處時間還不長,無法一下子信任自己,卻也沒有立時立誓,隻是看著她道:“我不想瞞著你大表哥。你知道,我們是夫妻,我要做的事情,都應該一五一十,跟他說清楚才是。之前我瞞著他,派人去簡家祖籍萬州尋人,已是不對。以後,我不會再瞞著他。”賀寧馨已是發現,事情已經到了她不能一個人處理的地步,應該對簡飛揚和盤托出,兩人夫妻同心,合力解決問題才是。

她的身上,裴舒凡的痕跡總是揮之不去。習慣了一個人單打獨鬥,習慣了一個人未雨綢繆。

現在這一次,她要改改這個壞習慣才是。

盧珍嫻聽了這話,有些詫異,又有些欣慰,看著賀寧馨道:“大嫂,大表哥苦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大嫂這樣的好妻子,是大表哥的福氣,也是簡家的福氣。或許,也是我們盧家的福氣。”

賀寧馨嘴角微翹,道:“不敢當。你還是說說你的理由吧。”

盧珍嫻笑了一下,才正色道:“這些事,是我爹帶著我和娘去簡家莊投親之前說的。那一年,簡家被貶回祖籍萬州。伯祖父、伯祖母被懿旨流放。而我們盧家莊,很快就被馬賊洗劫,所有人都死於非命。單單我們一家三口在外麵做客,才逃得一劫。後來我的外祖家也不敢再收留我們,我娘想回盧家莊,我爹不肯。他跟我娘說,這件事做得這樣滴水不漏,像是綢繆已久,不像是一般的馬賊,而像是要將盧家所有人都置於死地一樣。所以我們要是回去,一定會自投羅網。”

“我娘不同意,說不信是龐太後所為,因為龐太後對我們盧家最有關聯的老太爺和太夫人,就是我的伯祖父和伯祖母,都是流放了事,怎麽會對我們盧家別的人趕盡殺絕?”

賀寧馨點點頭,很同意盧珍嫻娘的說法。而且她對朝堂之事了解得比盧珍嫻多,知道盧家在當年的事件裏麵,不過是受了池魚之殃。如果龐太後真的要派官兵裝成馬賊屠戮,也會對付她最痛恨的簡家莊,而不是盧家莊。——盧家說到底,在那時候,不過是簡家的姻親,而且在朝堂上,一直是不站隊的一派。當時盧家被滅的消息傳出來之後,也寒了許多中立派官員的心。

龐太後真的有那麽閑,那麽蠢,去拿盧家莊開刀?而不是去對付近在咫尺的簡家莊?——何況她本來是要對簡家滅族,是自己的爹爹賀思平出頭,才保了簡家的人頭的。

“你娘說得有道理。”賀寧馨讚同道。

盧珍嫻苦笑:“這麽多年,我也想不明白,為何是我們盧家……”後麵的話沒有說,如果說出來,也顯得她忒沒有良心了。本來不過是一個疑問,若是碰到多心的人,說不定就以為她是看不得自己家被滅,別人家卻得好處。

賀寧馨有些同情盧珍嫻,對她鼓勵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必有顧慮,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盧珍嫻鬆了一口氣,見賀寧馨沒有多心,便又道:“我爹卻對我們說了一件事,這件事,當時在我們盧家,除了我的祖父和我爹,沒有別人知道。後來我爹告訴我和我娘的時候,我們盧家已經隻剩我們一家三口了。”

賀寧馨立刻抓住了她話裏的漏洞,道:“盧老太爺和太夫人,不是流放在外?怎麽說隻剩了你們一家三口?”

盧珍嫻看著賀寧馨,緩緩地笑道:“看來我真是沒有找錯人。——大嫂,我爹說,我的伯祖父和伯祖母,也就是盧家當時的老太爺和太夫人,是奉了懿旨被流放。可是他們跟著傳旨欽差走出了範陽的地界兒之後,就在外麵的一家客棧裏,當著欽差的麵,自刎了。”

賀寧馨驚呼一聲,站起身來,沉聲問道:“你爹是如何知道的?”

盧珍嫻抬頭看著賀寧馨驚疑不定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我爹說,是我祖父帶著我爹連夜趕去那個客棧,為我伯祖父和伯祖母收得屍。他們自刎,奉得是龐太後密旨。所以天下人都以為他們是被流放了,其實早就死在十三年前的一個雨夜裏。”盧珍嫻的眼裏開始湧滿了淚意。那一年,她家破人亡,先是失去了伯祖父、伯祖母,又失去了別的親人,最後,還失去了自己的爹娘……

賀寧馨緩緩地坐了下來,低頭不語。若是盧珍嫻說得是真的,這事倒是可以查有實據的。

“因為是密旨,所以我爹和祖父都不敢將伯祖父和伯祖母葬入祖墳。隻是在當地買了一塊小墳地,將他們葬在離亂葬崗不遠的地方,以免引人注意。”盧珍嫻繼續道。

賀寧馨皺了皺眉頭,問道:“若是龐太後連殺你的伯祖父、伯祖母都不願讓外人知曉,如何又能做出那等屠莊之事,讓天下人詬病?”就算龐太後不是在朝堂上很能幹的人,也絕對做不出這樣顧頭不顧尾的事。

盧珍嫻倒是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想過,過了半天,遲疑地道:“所以她讓官兵裝作是馬賊?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賀寧馨失笑,道:“這些‘馬賊’,可是很快就被人傳出風聲,說是龐太後的手筆。若真的不是龐太後所為,而是給人背了黑鍋,那龐太後這個啞巴虧也吃得真……”話未說完,賀寧馨便住了口。若是有人能借當時天下的大勢,來做出這樣的手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那這人的能力,實在不容小覷。

想到此,賀寧馨突然有了種棋逢對手的感覺,胸中升起一股濃濃的鬥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