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換眼

方世昭想都沒想,立馬用自己的袖子為薛梓彤擋住光,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時,自嘲的笑了笑,原來在心裏,自己是這麽不願看到薛梓彤受苦,哪怕一點點,方世昭捧起一些清水,輕輕的擦拭薛梓彤的眼睛。

薛梓彤感到一陣舒爽至極的感覺,仿佛幹涸的地麵受到雨水的浸潤,仿佛火辣的傷口得到愈合,仿佛盛著重物精疲力竭時得到救贖。

薛梓彤舒服的歎息了一聲,因為她整個身子傾在水麵,所以雙手緊緊攀著方世昭的右臂,方世昭的右手熟練的為她塗抹聖水。

方世昭看著薛梓彤的雙手,笑笑:“看,你還是很信任我不是嗎?”

薛梓彤淡然道:“雖然你不會偏幫我,可是你有自己的原則,有原則的人總不會太壞。”

方世昭繼續為她擦拭,遠處觀望的人,有些不悅,紛紛別過臉去,湊在一起寒暄起來,齊紹均湊到樊城身邊,兩人聊起了排兵布陣的義理,齊紹均敬佩樊城這樣的名將,雖然大曆有薛起,可是薛起之前和齊氏家族那麽明顯的對立和不容,所以齊紹均自然沒機會在薛起身邊效力,更別說得薛起指點了,樊城倒是對齊紹均很有幾分好感,齊紹均出身貴族,但是沒什麽嬌氣紈絝,能吃苦,還十分有智慧,樊城打仗的經驗除了有些天賦外,全是硬碰硬的實戰,聽齊紹均講到兵書上的一些陣法和戰役,樊城大大的鼻子下大大的鼻孔長的更大,齊紹均在求證兵書的可行性,樊城一麵驚歎兵法之巧妙原來還能這樣,一麵對自己打過的仗進行歸納,自己當初打的仗哪些和更古的軍事家異曲同工,哪裏還可以提升,哪裏做的更好,而且齊紹均對兵法的見識卻沒有得到重用,如今流落在千裏之遙的狄絨,和樊城的經曆何其相似,似乎命運又走了個輪回一般。

樊城看著遠方的薛梓彤輕聲道:“年輕人,你很有膽識和謀略,若是跟對人,拜上將軍指日可待。”

齊紹均黯然神傷的看著幾乎要栽進方世昭懷裏的薛梓彤,苦澀道:“樊城將軍您有所不知,我父是前任左丞,我們家希望我做文臣,而他們又站錯了隊,我無論文臣武臣都不可能在回到權利的中心了。”

樊城搖搖頭道:“你還年輕路還很長,修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無論文臣還是武將效忠自己的國家才是根本,也或許,你家人跟錯人,你卻未必跟錯人。”

齊紹均疑惑的轉頭看看目光深沉落在薛梓彤身上的樊城,驚訝道:“樊城將軍是說,娘娘真會取而代之?”

樊城撚著胡須輕聲道:“我想你若一點不信她能做到,也不會出現在這裏吧。”

齊紹均垂下頭,輕聲道:“我隻是想保護她。”

這次輪到樊城詫異的看著他,輕輕歎息道:“老夫雖然做不到料事如神,但畢竟癡長你幾十歲,看人是不會錯的,你若對她有心,必然是要傷心的,倒不如將心放到更為寬廣的地方,好男兒誌在四方啊。與其追求一段飄渺不斷的感情,不如去實現自己的抱負,為自己留下些痕跡,在史冊上,在自己心上人的心裏。”

齊紹均動情道:“謝樊城將軍指點,晚輩知道了。”

薛梓彤自聖泉回來心情大好,她自己都能感覺到眼睛在慢慢的恢複,傷口裂開處,在慢慢的愈合,眾人也感到充滿了希望,似乎因為知道方世昭對薛梓彤眼睛的重要性,大家對他的容忍能力明顯提高了許多,甚至偶爾方世昭能得到幾個笑臉,方世昭無奈笑笑,依舊和薛梓彤過從甚密。

方世昭很享受現在的感覺,可以和薛梓彤形影不離,可以安然的享受旁人的**裸的嫉妒,方世昭每日三次領著薛梓彤去聖水旁洗浴,原本不需要如此頻繁,一天去一次和兩次的效果並沒有很大不同,可是方世昭總是想多些和薛梓彤單獨相處的時間,看著薛梓彤空空的眼眶方世昭突然很心痛,凡人**生生失去眼睛一定很痛吧。

兩人挨得很近,沉默得很久,氣氛有些古怪了,薛梓彤問道:“方先生當初失去眼睛的時候,會害怕嗎?”

方世昭愣了愣,繼續手上的動作,他還不是很習慣,其實他自己也很難分辨自己的感情,數不清多少年來的深山孤寂生活,讓他對感情很陌生,雖然他了解人的心裏,利用的也很好,可他卻沒有接觸過感情,不然也不會情根深重到如此地步,都還未察覺,如今苦苦煎熬,可是卻連這苦都不舍得丟掉。

方世昭看著薛梓彤道:“那你呢?”

薛梓彤笑笑:“我一屆凡人,又瞎了眼睛,方先生有什麽可顧慮的呢?”

方世昭有些緊張,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在有準備的情況下要說出自己的情緒,他忽然發現薛梓彤果然是有魔力的,她總是能感同身受的為別人著想。

“我,我是突然失去眼睛的,沒受到什麽痛苦,雖然看不到了,可是看得到和看不到對我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做什麽事都不需要眼睛,也沒有我舍不得看不到的人,所以……”方世昭淡然道。

薛梓彤一臉黑線,居然還有人失明的心裏狀態這麽奇葩,薛梓彤勉強扯出一個笑臉道:“那,你為什麽要恢複呢?”

“哦,這樣比較好看。”

……

連著七天,兩人天天在一起,原本還有人陪著,可是久了,隨行的人發現這簡直是對自己的一種折磨。

夜晚,方世昭用一根木棍牽著薛梓彤,薛梓彤跟在後麵,浩瀚的大漠星辰,格外清明,幹燥微冷的空氣帶來一片涼爽。

薛梓彤看不到前麵衣袂翩翩的方世昭,他的背影孤寂的仿佛從北極取出的一片寒冰,冰冷的幾乎讓人不敢靠近,方世昭微微側過臉來,可是沒有停下腳步,輕聲道:“我若走了,你會做什麽?”風聲將他的聲音輕輕送了過來。

薛梓彤愣了愣:“其實,還是有些舍不得吧,雖然如此多的恩恩怨怨,說到底,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你一人算是真正的知根知底,我能感到你的孤獨,因為你不屬於這個世界,我也一樣。”

方世昭正過臉來,從他有記憶起就在仙山修煉,仔細想來修煉的日子過得太苦太苦了,不過因為一個人生活,沒有任何的比對,所以方世昭也就這樣理所應當的受著不符合他年齡的苦,他的七情六欲塵封在仙山千年的寂寞,和千年如一日的重複中,仙山有一處天池,自九天流下,氣勢恢宏,天池鏡麵般的鋪在瀑布之下波瀾不驚。

這個天池裏便掩映出人世浮華,方世昭靜靜的看著一切,監督著一切,像一座立在天池旁的雕塑,美而冷,仿佛看著一出出戲一般。

直到有一天,天池混亂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他的眼睛也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似乎天池不存在他的眼睛也沒了存在的必要,他在為一個看不到的雇主打著一份遙遙無期的工。或許很可憐,可是命該如此。

他擁有常人所熱望的一切,美貌,智慧,通透的心境,用他的七情六欲交換,可是若沒有一個人看到他所擁有的,那麽有和沒有又有多大的區別。

是夜回到大帳裏,儷娘早就守在帳外等候,出來迎接薛梓彤,方世昭對儷娘使了使眼色,儷娘有些詫異,但是沒吱聲,扶著薛梓彤進去了。

儷娘伺候著薛梓彤洗漱安睡後,便悄悄出來了,薛梓彤的帳外有一片沙棗林,這裏景色清幽,有陣陣沙棗香味,遠處看到方世昭白衣翩翩背身而立,儷娘心下詫異,她雖然和眾人一樣不喜歡方世昭,可是她卻比眾人對方世昭更為敏感,儷娘很清楚的知道方世昭對薛梓彤的感情,雖然看的並不明顯,卻在天長日久細水長流中見出真心,所以儷娘料定,方世昭所要做的即使不能幫上薛梓彤,也一定不會有損於的她。

儷娘的腳步聲響在沙棗林中,方世昭回過頭來他的臉上又附了一層白綾,嚇了儷娘一跳,儷娘發現雖然她已經做了足夠的心裏建設,可是在這寒風鼓鼓的夜晚,和一個本來就透著邪行的男子,相約深夜,儷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給。”方世昭麵帶微笑,讓人無法抗拒,他的袖子很長,風微微鼓動,他白皙的手從袖子裏露了出來,手上有一個小盒子。儷娘也在宮中伺候過,卻沒有看到如此精致的寶貝,儷娘接過來,隻聽方世昭說道:“儷娘,你是個心思細膩忠心耿耿的姑娘,這是醫治你主子的靈藥,你且收好,匣子裏有具體操作的方法,你可以去找狄絨的禦醫幫你一起完成。”儷娘聽到薛梓彤的眼睛有治了,一時激動想要仔細看看這寶貝是什麽,可是月光朦朧上麵的娟秀小字實在難以辨認,待儷娘抬起頭來看方世昭時,他那白色的身影已經走遠了,飄渺如一絹白紗,如煙的背影,隨風而逝。

儷娘看著方世昭遠去的背影,心裏莫名燃起一陣惆悵,方世昭走在漸漸荒蕪的大漠中,且行且歌,這樣他們就在不相欠了吧,將原本屬於薛梓彤的眼睛還給她,或許正是因為她的眼睛留在了自己身體裏,自己每次看向她時,才總是難以克製,方世昭笑笑,或許早在第一次看到她那驚鴻一瞥,就注定了如此結局。

他是時序和萬物的守護者,他有自己的使命,如此離去固然難過,可是這種近乎悲壯的衛道者生活,卻讓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支柱,方世昭的眼睛流過一絲晶瑩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他的嘴角卻始終掛著恬淡的微笑。

儷娘回到薛梓彤的大帳,忙輕輕推醒了薛梓彤道:“娘娘,娘娘,方先生,留下這個就走了。”

薛梓彤其實並未睡的十分踏實,從和蕭弘瑾分開後,她就在沒有過一次安睡,稍微一點動靜都會讓她驚醒,更何況在這陌生的狄絨之地。

薛梓彤摸過儷娘給的匣子,輕輕啟開,她的手試探性的往裏麵摸了摸,裏麵水靈靈的,薛梓彤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手感,詫異的看向儷娘,一旁的儷娘似乎隻有進氣沒有出氣了,說道:“是,是一雙眼珠。”

薛梓彤的手抖了下,到底穩住了沒有將這得來不易的一味藥給丟了。

薛梓彤摸到一份信箋讓儷娘念給她聽,儷娘還未曾見過如此詭異的場景,昏黃的燈光中,看到兩隻冰住的眼睛,儷娘一麵控製自己的恐懼,一麵念到:“方先生的信上說,我留下你的東西,也帶走我留在你那的東西。”

在沒多的言辭,可是薛梓彤卻全都明白了,也是在這一刻,薛梓彤才真正確定,方世昭是真的有了感情。薛梓彤摸著信箋,黯然傷神了一會,讓儷娘拿了隻筆來,背過身去在信箋背麵寫到,若有來生。便將小小信箋,扔到火盆裏了。

遠處的方世昭心中微動,微微一笑,說道:“終於,兩不相欠了。”

天微明,儷娘便早早去尋了禦醫來,狄絨的醫術相對大曆落後的多,倒是樊城這個老將,征戰多年,受過的大小傷數不勝數,所謂久病成醫,受的傷多了,自然也會些簡單基礎的包紮。

禦醫數量不多,薛梓彤是野莫的貴客,雖然薛梓彤一再叮囑不要聲張,儷娘也小心謹慎,不到一會就傳滿了整個王都大帳,眾人紛紛向薛梓彤這邊聚攏,樊城在大曆待過,知道狄絨的醫術遠遠低於大曆,薛梓彤又自幼嬌弱,深怕出什麽事情了。

樊城進來,到讓薛梓彤有些驚訝,她隻在底衣外罩了層薄紗,頭發披著,坐在床上,聽到樊城進來,微微起身,樊城忙走來幾步,坐在儷娘為他搬來的椅子上。

“娘娘,恕我無禮了。”樊城一臉誠懇的說道。

“樊叔叔,太多禮了,如此匆匆趕來,是有什麽緊要事吧,你慢慢道來。”薛梓彤隨和笑道。

“狄絨這裏並沒有太多精通岐黃之術的醫者,娘娘的身體孱弱,還望萬萬小心,若娘娘十分著急,那還是由我來吧。”樊城言辭懇切。

薛梓彤愣了愣,是啊,狄絨是馬背上的民族不同藥理,這樣難得的一次機會,薛梓彤不敢輕易浪費,有些躊躇,薛梓彤道:“眼睛的事情耽擱不得,既然如叔叔所說,那就由叔叔來操刀吧。”

儷娘眉頭皺了皺,薛梓彤是個極有勇氣的人,不可能因為害怕而放棄唯一的機會,方世昭已經走了,他到並不是為了給眾人添麻煩,隻是覺得這樣會讓薛梓彤在感情上,很難接受。

可是狄絨的醫術確是青黃不接,沒想到萬事俱備卻沒有個能出來主事的,以薛梓彤的性格又全沒有放棄如此大好機會的可能。樊城鄭重點點頭,儷娘在一旁打下手,其他人都緊張兮兮的侯在帳外。薛梓彤故作輕鬆的笑笑:“想當年我生久久時都沒有這樣的陣仗,樊叔叔你放心,我忍得住。”

樊城看到方世昭留下的手劄,已經有幾分心裏準備了,便開始為了,狄絨醫術匱乏藥材也十分匱乏,所以也沒有麻沸散之類的藥物能幫她緩解,薛梓彤能感到冰涼的刀鋒在眼中打轉,昔日恐怖的景象在腦海中一一閃過,不但要忍受具體的疼痛,還要忍受精神上得折磨。

薛梓彤緊緊握住被子,沒一會便疼暈了過去,樊城畢竟是上過沙場的老將,在儷娘通過方世昭手劄的指示下,樊城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溝壑深沉的臉上,掛著汗珠,伶俐的小丫鬟過來擦拭了幾回,樊城眼睛一瞬不瞬的在為薛梓彤換著眼。

儷娘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有些無法接受,衝出去找了個痰盂吐了幾口,外間等待的人聽到儷娘出來了,忙圍住她問道:“娘娘怎麽樣了。”

儷娘忍著惡心漱了個口,抬頭道:“樊城大將親自在操刀,正在裏麵忙著呢,你們別嚷嚷。”

帳篷的隔音不是很好,也不像大曆皇宮中,有重重回廊,外人就在回廊之外候著,整個房間莊嚴肅穆,而在狄絨有時帳篷之中,別說人聲,有時都可以聽到馬鳴聲。眾人憂心忡忡的從天明等到晚上,薛梓彤一直睡著,醒過來又疼暈過去,樊城在她醒來時,就輕聲跟她說都順利,別害怕。直到夜深,身體跟鐵打的一般的樊城終於將換眼完全做完,被兩個士兵給摻了出去,方世昭本來覺得自己已經將所有事情都準備好了,沒想到他在某些方麵太高估這些人了,換完後薛梓彤慢慢醒了過來,劇烈的疼痛讓她什麽都做不了,原本一天的劇烈痛苦折磨將她的精力耗費了許多。儷娘進來,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薛梓彤感到每一顆都有無數根針紮在自己的眼睛上,儷娘看到薛梓彤慘敗的臉,輕輕握著她的手,對薛梓彤說道:“主子,你一定很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