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幽冥
沉香的靈柩入駐桃山的時候，除了哪吒，楊嬋沒有邀請任何的神仙，她和小玉為沉香拭去臉上的血跡，為他換上幹淨的白衣，將他那淩亂的長發整理好。然後，楊嬋親自為兒子合上了棺蓋。通明的棺材中，沉香的表情非常安靜，不悲不喜，楊嬋看著兒子熟悉的臉，表情木然，眼神空洞。
哪吒一直沒有說話，三人默默地將靈柩送到桃山。桃山腳下，哮天犬還在一如既往地守著，趴在山腳。看見三人來了，哮天犬立刻恢複了人形，問：“你們來幹什麽？！”
哮天犬一出聲，敖紅也聞聲而出，看見三人抬著一口棺材，又驚又疑：“你們這是……”
“我們……”哪吒知道他們還沒有得到消息，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楊嬋走到兩人的麵前，淡淡地說：“奉玉帝旨意，將至真顯仁真君的遺體送於桃山，與昭惠二郎顯聖真君合葬。”
至真顯仁真君？一龍一犬相互對視，這是誰？哮天犬急忙上前一步道：“這是我主人的地方，玉帝憑什麽……”
楊嬋不和他多囉嗦，長袖一揮，將哮天犬飛了出去，然後冷冷地道：“小玉，我們進去。”說完，自己在前麵開路，小玉和哪吒對視一眼，跟著她走進桃山。
敖紅還要阻攔，楊嬋的眼神一凜，震得她愣在原地，三聖母這是怎麽了？那眼神中充滿了死寂，令人心寒。棺材經過敖紅身邊的那一刹那，她掃了一眼，隻覺得這棺中之人說不出的熟悉，倒有三四分像極了楊戩，心中更是疑惑不解。
看著三人遠去，敖紅覺得奇怪，這是怎麽了？棺中之人是誰？三聖母怎麽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哮天犬氣喘籲籲地飛回來，見三人已經進去了，正要去阻攔，卻被敖紅一把拉住。哮天犬正要發問，忽見半空中一人駕雲而來，藍鎧鱗甲，不是八太子敖春是誰。
敖春落地，見到敖紅與哮天犬，急忙上前道：“三聖母他們……可有來？”
敖紅指指桃山：“已經進去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聽三聖母說玉帝有旨，要至真顯仁真君與昭惠二郎顯聖真君合葬，這至真顯仁真君是誰？”
敖春遲疑了片刻，不知道如何開口，踟躕了一下，才回答：“是沉香……”
“什麽？！”敖紅與哮天犬大驚，“他……他不是一直在天庭做司法天神，怎麽會……”
“我聽嫦娥仙子說的……”敖春的眼中有一絲回憶，“沉香他……用天眼隔斷了脈搏……自盡而亡……”
“自盡……”敖紅難以置信，“他怎麽會自盡……”
哮天犬也奇怪：“天眼？天眼不是一直在主人身上嗎？”
敖紅這才想起：“他之前有來過幾次，是你沒發現——我以為，他隻是來看看楊戩，哪知道……”憶起那個天真無邪，曾經喊著自己“四姨母”的孩子，敖紅說不心疼自然是不可能的。想著想著，倒是禁不住掉下淚來：“這孩子……這孩子怎麽……怎麽這麽想不開啊……”
敖春望著桃山的深處，他的目光飄渺，那時候的一幕幕從眼前一一掠過：少年輕狂時，兩人結義，認識了丁香，為了丁香自己一次次恨他……自己幫著他救母，兩人一起拜師學藝，一起闖過一個個生死關口……後來，新天條出世，他成了司法天神，自己卻因為不能和丁香長相廝守，再一次恨他……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了，沒想到，一千年後的再見麵，卻已經是陰陽相隔了……
桃山的山洞中，楊嬋將沉香的靈柩與楊戩的靈柩並排擺在一起，看著兩個自己最親的親人的遺體，她不知是悲是怨。這兩人，為了新天條，一個被眾人誤會而死，一個為了贖罪而亡，可他們想過自己嗎？現在，這世上，隻留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了！爹娘走了，哥哥走了，彥昌走了，現在……連沉香都走了……
哪吒看著相貌相似的兩人，隻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自己對不起楊二哥，自己忘記了他們當年的兄弟情誼，誤會他是個貪圖權勢，六親不認的小人；自己對不起沉香，自己甚至沒有去想過，他為什麽要接下這個司法天神，自己隻是責怪他殺了楊二哥，責怪他的冷酷無情。其實……自己隻是把自己的愧疚全都轉移到了沉香身上，一廂情願地認為全是他的錯，敖紅、哮天犬、梅山六怪……多少人都是如此，可是沉香真的錯了嗎？！
二哥的計謀高深，所有人都被他蒙蔽了，沉香理所應當的會恨他——二哥要的也就是這個！可當沉香開山救母，曆經艱難讓新天條出世後，真相大白的時候嗎，所有人又指責他，指責他當初沒有察覺二哥的好心，對二哥下了狠手……可是，大家當初不都是和沉香一樣的罵著二哥嗎？自己和其他人有什麽權利來指責沉香？！
沉香成了司法天神，他一心一意完成二哥的意願，新天條為三界帶來了新的曙光。所以人們一方麵指責他殺了二哥，貪圖權勢，執法苛刻，一方麵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帶來的利益，這算什麽？！自己和其他人一樣，隻會指責沉香，卻忘記了如何將二哥未完成的事情做完，隻有沉香一個人想到了，他也做到了！他知道自己對不起二哥，但他要做完二哥未做完的事情，然後才來贖罪……哪吒記起師傅告訴自己，沉香對玉鼎真人所發下的誓言，當時，自己震驚了，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少錯誤？！
小玉站在沉香的棺材前，看著他和楊戩，心中卻沒有多少悲傷。沉香是自願去的，他知道沉香一直掛念著楊戩，他對不起楊戩，他願意為了他做任何事！沉香對楊戩是特別的，楊戩是當初唯一肯聆聽他的心事的人，所以沉香一直對他有著孺慕之情。後來，楊戩逼著他去救母，多少次，沉香還是一直“舅舅，舅舅”地喊著他，他不願意去相信楊戩會這麽狠心。就算楊戩真的下了狠手，沉香也說了自己恨他，但當楊戩法力全失的時候，沉香卻依舊下不了手。一直到真相大白，沉香的懊悔自責痛苦是遠遠超過了任何人的！沉香對於楊戩的感情是……小玉知道，那份禁忌的情感，或許就連沉香自己也不知道吧。
敖紅三人走進山洞，敖紅看著三聖母，嘴唇蠕動了一下，還是無法開口。哪吒看了看敖春，低聲道：“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敖春點點頭，來到沉香的靈柩前，看著那熟悉而陌生的麵孔，“對不起，沉香……”
小玉給了他三炷香：“有你這句話，沉香一定會很高興的。”
敖春點點頭，接過她手中的香，對著兩人俯身拜了三拜。
敖紅走到三聖母的身邊，低聲道：“三聖母，我……”
“既然來了，就給二哥和沉香上柱香吧。”楊嬋遞給她三炷香，“雖然沒有什麽用處，他們也收不到……但好歹……”
敖紅點點頭，為兩人上香，眼淚情不自禁地落了下來：“這孩子……怎麽能夠……還有多少事情等著他來做，三聖母還等著他來照顧，怎麽……”
“他心裏對不起二哥，自願以死謝罪。”哪吒淡淡地說，“這是他當初答應玉鼎師伯的，一旦新天條形成了秩序，楊二哥的遺願完成，他便一命換一命……”
“什麽？！”敖紅和哮天犬驚呼。
楊嬋卻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她隻是看著那兩人，看著她的親人。為了新天條，自己的親人……全都不在了……
這裏是哪裏……沉香的知覺一點點恢複，眼前，是一片黑暗，什麽也沒有。他茫然四顧，自己……不是死了嗎？怎麽還會有知覺呢？他伸出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黑暗中發著幽幽的熒光，這是怎麽回事？！
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一縷似濃還淡的香氣漸漸彌散開來，冰冷而絕望的香氣，卻又帶著一絲不舍的眷念之感，黑暗的幽香像水跡般靜靜暈染開來，沾染上了沉香的身體。隨著這香氣的出現，一點，兩點，三點……黑暗緩緩浮現出點點淺淡的青玉色，奇異的出現在這虛空之中，伴隨著不甘與絕望的呼喚聲：
“我要回去……回到上麵……”
“不……我不要待在這裏……”
“我受夠了……”
那些奇異的光點擦過沉香的身邊，沉香這才發現，這些淡薄又帶著透明感的淡青色，原來是一隻隻半透明發著熒光的蝴蝶，翅尖拖曳出兩道晶瑩的冰屑，帶著一點青玉般的色彩，每一次振翅，就會有淡淡的星塵灑落下來，散在沉香的身上。
“哦？這裏居然還有一個新來的小子？！”一隻蝴蝶停在了他的眼前，這聲音原來就是它發出來的。但那聲音卻與這纖細的蝶翼完全不同，是十分厚重的男子的聲音。
“這裏到底是……”沉香環顧四周，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身邊已經停駐住上千隻蝴蝶，那香氣也逐漸環繞住自己。
“這裏麽……”他聽到一個清冷的女子的聲音，“這裏……就是幽冥啊……”
“幽冥……”沉香不解，“三界之中並沒有這個地方啊……”
那個女聲繼續道：“這是三界以外的地方，是比地獄更底層的地方，隻有死於非命，擁有上古之力的神仙的靈魂才會來到這裏，這裏隻有無窮無盡的黑暗與寒冷……”說著，那聲音似乎近了一些，沉香這才發現那也是一隻蝴蝶，蝴蝶在他的眼前忽閃著翅膀，“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新的靈魂來過這裏了……”
“是啊……”另一個優雅的男音想起，隨著那聲音，另一隻蝴蝶落到了沉香的肩上，“神仙們有著無窮無盡的生命，在那太平的世界，沒有什麽特殊情況，是不會有人來到這裏的——除了瑤姬你……已經很久沒有其他靈魂來過了……”
“你……你是瑤姬……”沉香微微一顫，“那……舅舅也在這裏嗎？”
“舅舅？”瑤姬的靈魂落在沉香的眼前，“你說誰？你……認識我？”
“我娘……是楊嬋……”沉香低語道，“我舅舅……是楊戩……”
“你是……蟬兒的孩子？！”瑤姬驚訝極了。
“哈哈哈……瑤姬妹子，居然來的是你外孫！”另一個粗獷的男聲笑道，“你們一家人還真是的……喂！小子，說說上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了？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我是……”沉香將這整件事情細細說來，將楊戩如何忍辱負重讓新天條出世，自己卻殺了他，以及自己後來如何掌管新天條，最後按照當初的承諾自盡而亡。
如同月光碎屑般凝成的蝴蝶隨著那香氣的引導上下翻飛著，纖細的翅膀劃出冰冷的光芒，薄脆如紙的舞姿灑下細碎的星塵。
“……事情就是這樣了……”沉香說，“我就來到了這裏……”
瑤姬的靈魂發出悠長的歎息，她落在沉香的手心：“你和戩兒……都是可憐的孩子……”
“那……舅舅他……”沉香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
瑤姬的翅膀揮動了下：“他已經魂飛魄散……哪裏還會存在呢？”
沉香點點頭：“我隻是……希望能夠再見到舅舅，聽他說一聲我做得很好……”可惜，還是不能如願。
“哼！他張百忍也就這副德行，既然做了神仙，就不該把人間的毛病帶到天界去！什麽德行！還有那所謂的王母……這要是讓西王母知道了，還不氣死！”一個冷冰冰的男聲說，“真不知道太上老君是怎麽選人的！他的前世昊天不過是鴻鈞門下的一個小道童，再怎麽選也不會選他啊！”
“夠了，太一！”另一個溫和的男聲說，“要不是我的當初相互爭鬥，這三界主宰的位置也不會落到他的手上！”
“帝俊，當年要不是你……”
“太一……帝俊……”沉香打斷他們的對話，“難不成……上古諸神的靈魂都在此？”
“沒錯！”剛才那個粗獷的聲音大笑，“諸神之戰後，當時可沒有地府，我們就全部到了幽冥界。可是後來上麵一層又有了地府，我們就這麽日複一日地停留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將我們送去輪回，除了這黑暗，就什麽也沒有了……”
“你就不能少說幾句，蚩尤！”剛才那個優雅的男音道，“都億萬年了，你的性子還改不了！”
“黃帝，不要以為你和炎帝打敗了我，就一副你是老大的樣子！”蚩尤不屑，“我去找刑天去了！”說完，翅膀劃出一道青色的弧線，蚩尤消失於黑暗之中。
“你們……怎麽都是這個樣子的？”沉香看著眼前的蝴蝶，“神仙的靈魂都是這樣的？”
“不完全是，隻有不甘心死亡，心存欲念的靈魂才會變成這個形態。”黃帝輕聲道，“我們……都是不甘心啊……”
“這億萬年來，死於非命的神仙應該有很多，怎麽隻有……您一個人來到這裏了呢？”沉香問瑤姬。
“當初……我被十日曬化，其實並沒有死去……”瑤姬道，“玉帝畢竟是我哥哥，他不忍心看我死去，所以救了我。但我傷勢過重，十日的威力過大，我又沒有了天眼，玉帝也無法治好我，我最終還是死了……但我是天眼曾經的主人，那是伏羲大神賜予我的力量，我是欲界的主宰，自然不同於一般的神仙，所以才來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