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阿璃苦心,遲來感動
無論司徒睿和端木弘多麽震驚,都改變不了秋明月的決定。用她比較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鳳傾玥去刺殺燕居,最終目的也是為了她。如今他傷重,手底下的人也差不多都死了,他沒有躲藏的地方。而這皇宮之中,也就隻有她這個女帝的寢殿最安全,也是最能逃避追查搜索的地方。
她那天被國師闖入寢殿的舉動給驚了胎,那些個太醫她信不過,自然要司徒睿近身看診,實際上還是給鳳傾玥治傷。而燕居,就憑她公然帶人闖入帝王寢殿的大不敬行為,也已經夠朝中那些人不滿了。
秋明月不追究,好歹在外人看來,燕居還是她的師尊。得理不饒人步步緊逼這種事,在對上孝義禮教上,無疑是不堪用的,否者就是欺師滅祖。
她等著,軟刀子割肉最痛了。她要慢慢的吞噬燕居的人心,讓她一點點失去所有。再到最後,一擊擊敗。
端木弘對秋明月將鳳傾玥安排在自己寢殿裏很是反對,將那些腐朽的禮儀教條和皇家規矩全都在她麵前念了個遍,直至秋明月煩人至極,惱怒的問他。
“阿睿成天呆在我身邊不見你說什麽,如今我不過是將一個傷患安排在我寢殿內,我都不怕名聲有損,你在一旁憂心個什麽勁兒?”
端木弘一頓,目光幽幽的看過來,眼睫如蝶翼落在她身上,有些深邃,深邃裏又化出歎息來。
“因為你是有夫之婦。”
秋明月怔了怔,有些怪異的看著他。
“你知道我嫁人了以前還整日的勸誡我選夫?三哥,我怎麽覺得你去了一趟大昭,回來後就變了呢?該不是發燒了吧?”
端木弘臉一黑,繼而無奈搖搖頭。
“你那夫君在桐君閣種了一院子的薔薇花,日日都倚窗觀景,睹物思人。我是不忍見他一片癡心錯付東流。”他眼波微轉,見她表情一瞬間有些怔愣和迷離,流蕩的眼波似漂浮著迷霧點點,看不清霧中之景。
“從前我覺得司徒品貌端莊文武雙全又身份貴重,最關鍵的是對你一片情深。而且就算知道你懷了別人的孩子,他也對你一如既往。你要是嫁給他,他定然將你當成寶貝一樣的寵著。不過這次我去大昭,見了你那夫君,才知道什麽叫做情深似海。”
他背過身,右手執扇負手立在床邊,看著窗外姹紫嫣紅,腦海中卻浮現桐君閣院子裏那一溜的薔薇花,絢爛瑰麗,硬生生將這皇宮華麗之景給寸寸掩下。
“容燁對你是個什麽心思,你比我清楚。你如今懷著孩子,就這樣將一個男人安排在自己寢宮裏,總歸是不妥。你若是怕被國師發現他的存在,那麽我的王府應該比你這個靜曦宮更安全。”
“不行。”
秋明月斷然否決,“你王府裏人太多,你能保證沒有燕居的耳目?人多口雜的萬一傳出點風聲,該如何是好?而且別的不說誰給他看診?一般的大夫不行,稍微資深點的大夫就會看出他的傷不同尋常,便很容易出現變故。而且你那王府女人多,你平時公務也多,萬一一個不慎被人發現了他,你倆都的死。”
“他自己不就是天下第一神醫麽…”
“醫者不自醫。”
見他還要說,秋明月揮了揮手直接打斷他,“三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現在在做什麽。”
她頓了頓,眼神垂下,慢慢看向窗外那一片花團錦簇,在這深宮紅牆內,這些如畫的風景,也不過隻是點綴而已。腦海中浮現桐君閣清雅而華麗的建築,浮現起院子裏的秋千,秋千旁有一方石桌…她喜歡安靜,卻討厭整日呆在屋子裏悶得慌,所以就在院子裏給她做了秋千。
猶記得九月金黃菊花滿地開遍,她仰躺在秋千上,半闔著眸子沐浴在暖日下。而他,則端了凳子坐在旁邊,低頭溫柔凝視她的容顏。說,“等來年我將這裏種滿薔薇,你就可日日在這兒賞花泡茶,作畫賦詩…”
彼時正情濃。
然而時隔一年,卻似乎已過千年。言猶在耳,卻早已物是人非。
她閉了閉眼,不無蒼涼道:“三哥,你不明白。他欠容燁的,欠鳳傾玥的太多,這輩子都還不清了。鳳傾玥傾盡一生助他,是希望他最後能夠登上高位,不負君之所望。”
“他雖然生為皇子,但自幼淒苦,若非得榮親王庇護,隻怕早已命喪虎狼之手。幼時他心心念念想將他母親的衣冠塚從皇陵裏移出來,所以他必須強大,必須一步步上位。縱然,他討厭那個位置,討厭那世人豔羨卻在他眼底如糞土的權利。但是他必須那麽做…”
她的聲音漂浮如流雲,流蕩如春水,盡數化為重重煙霧,散盡人間。
“鳳傾玥為了他甘願埋沒十年隱身做了容燁,雖然看著風光,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她似乎有些累了,靠在窗沿上,道:“三哥,從小在皇宮長大,你應該比我更懂得。身為皇族華麗的外表下,是無盡的滄桑和肮髒。有些人,生來高貴,然而卻注定沒有普通人的快樂和幸福。”
端木弘沉默,靜靜看著身邊這個少女。碧霞羅裳,眉目婉轉如詩如畫,凝脂若膚,紅唇嫣然。該是最好的年紀,最好的容光。然而誰又能想得到,就是這樣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近乎經曆了這人世所有悲歡離合,愛恨癡纏。
“小七…”
“我第一次遇見容燁的時候,他被燕居重創,奄奄一息,我順手救了他。”秋明月默了默,不太願意再提起這些舊事,隻淡淡繼續道:“你也應該知道華家詛咒一事吧,他二十年生命,卻用十年的時間締造了另外一個身份,白天黑夜兩重天。說起來容易,其中的苦楚,又有誰知道?”
她深呼一口氣,看著天空悠悠白雲。
“從前我還沒嫁給他的時候,就覺得他身上秘密太多。鳳傾玥那個時候不過七歲稚童,除了一個王府世子的身份,他哪裏來的資本哪裏來的實力去做好容燁那麽一個人?縱然他再是天資聰慧得天獨厚,難道十年時間,旁人就看不出絲毫端倪?尤其是鳳傾寰。”
她眯了眯眼,“所以就要靠他,靠他裝作脾氣暴躁性格古怪又任性刁鑽的公子哥,掩藏那些睿智深沉,撫平那些漏洞。他們兩個十年互相互助,有兄弟之情,也有惺惺相惜之情。而我的出現,險些打破了這個平衡。”
端木弘抿了唇,不說話。
秋明月忽然笑了一下,“或許他們都不知道,我最初懷疑鳳傾玥是容燁的時候,是在洛老王妃進京之時。不,或許更早。即便是鳳傾玥和容燁看起來性格迥異衣著聲音喜好都大相勁庭,然而每次我看著鳳傾玥,總覺得似曾相識。”
端木弘忍不住嘀咕道:“你以前不是喜歡他麽?女人都是敏感而愛幻想的動物,也許那個時候你對他懷抱期望,指不定還以為你倆天定姻緣前世注定呢。”
秋明月一噎,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我是喜歡過他,可還沒對他神魂顛倒到如此地步。何況那個時候我境遇不佳,秋府群狼環肆,我又被燕居那個女人控製著,哪裏還有心思去想這些風花雪月?你有一句話說對了,女人是敏感的動物。而我,天性比旁人更敏感,尤其感官視覺。哪怕從前被燕居封印了內力,隻要再三丈之類有人靠近,無論那人武功多高,我都能第一時間察覺。”
端木弘有些訝異。
“別用這種目光看著我。”秋明月側過頭盯著窗外,聲音悠悠蕩蕩似浮生琉璃。
“容燁雖然看起來對我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與熱情,但是我卻能察覺他有意無意的疏離和冷淡。而這種感覺,與我在鳳傾玥身上感受到的,如出一轍。”
端木弘蹙了蹙眉,“所以你就開始懷疑他?”
“不。”秋明月搖搖頭,“一來那個時候我處境太艱難,根本沒空去思考這些問題。二來我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感覺這種事總歸是太過虛無縹緲。而且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在我看來,完全就是雲泥之別。試想,一個人怎麽能將和自己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偽裝得如此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她歎了口氣,有些自嘲道:“大抵那個時候我還是太自負了,自覺我本人演戲演得不錯,世上難有人出其右,所以也就忽略了。直到那日我在鎮南王府看見洛竹音——”
她神色有些飄忽,眼前浮現那日丹華園中衣衫鬢影,群芳匯聚,嫋嫋娜娜,嬌聲笑語。而那女子獨立眾芳之間,嘴角的笑意冷淡而嘲諷。
轉眼間,又見那日皇宮,昭陽殿外,那女子一身白衣,與刀光劍影下牢牢護她安全,最終葬身於血泊之中…
“女人的第六感向來很靈驗。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洛竹音看鳳傾玥的眼神。那絕對不是一個幼年隻憑一麵之緣就深藏愛慕於心的眼神。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子,也有足夠讓世間男兒瘋狂的資本。她說她第一次見鳳傾玥的時候,隻有五歲。五歲的孩童,縱然早熟,也決計不可能因對一個七歲的少年有如此的執念。更何況,我不認為她是一個除了情愛就一無所有的女人。那樣的眼神,分明是看著一個非常熟悉以至於將那熟悉提煉成了習慣,在習慣中沉淪癡戀…”
“她自幼在洛陽長大,又豈能見到從小在京都的鳳傾玥?”她又笑了一下,眉目多了幾分歎然和蒼涼。
“她會武功,我早就察覺到了,隻是一直不敢確信。然而這一切的巧合加起來,足夠我確信懷疑甚至是肯定那樣的真相。然而即便是這樣,我也不敢真正確定他們兩個是同一個人。沒有把握的事,我向來不做。”
她抬手接住一片落葉,仔細摩挲著那些錯亂的紋理,似品味著這半生錯亂的軌跡人生。她在就在這樣如蜘蛛網錯亂的重重陰謀下,努力掙紮,期待撥雲見日那一天。
“直到那日我在燒毀的鳳棲宮發現了那一封血書,燕居讓金嬤嬤把我擄走,鳳傾玥救我的那一次…讓我真正確定了他的身份。”
她將樹葉丟掉,順手一揮,似要揮去此刻縈繞在腦海中那些沉悶而壓抑的思緒萬千。
“於是我知道了他們之間的約定。知道,他最終會走上那樣一個位置。”
“小七…”端木弘轉過身來,目光憐惜。
她又笑了笑,“他覺得欠鳳傾玥太多,所以想要補償。然而唯一能解鳳傾璃身上詛咒的人是我,他又舍不得把我讓出去。所以他痛苦他掙紮,無數個夜晚,我半夜醒來,總見不到他的身影。無數次,他不斷翻那些遠古典籍,期待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我嫁給他的時候才十四歲,我拒絕與他肌膚相親,他不強迫我。直到我被燕居下藥…”
端木弘眼神震了震,他為人閑散,一向對那些他認為的小事漠不關心。況且秋明月如今所說的,也沒多說人知道,甚至算得上是她和鳳傾璃夫妻之間的隱秘。所以如今聽起來,難免有幾分震驚。
“後來我想了想,他那個時候不碰我,大抵還是覺得愧疚的。”她低低的笑,眼神裏的情緒卻莫可名狀。
“他愛吃醋,總是在我麵前說不許我對其他男人笑,不許跟其他男人多說一句話。實際上,他隻是害怕而已…他甚至,做好了隨時放我走的準備。”她低著頭,聲音有些喑啞而低沉。手指撫著自己的腹部,有著為不可查的顫抖。
“那樣一個人…他對我占有欲那麽強,卻還在苦苦掙紮著是否該放我離開。若非對我情深意重,又何須如此痛苦矛盾?”
“既然你知道,那麽…”
端木弘突然頓住,腦海裏劃過一個想法,模模糊糊抓不到,然而卻又下意識的有些驚異,以至於忘記了此刻自己該說什麽。
他怔怔看著秋明月,看著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她對著外麵紛飛如雨的花瓣淺淺微笑。
“他能如此待我,我為何不能代他去還那些他所虧欠的人呢?”
端木弘渾身一震。
秋明月將自己的臉貼在窗沿上,聲音溫柔如雲。
“那日離別,從大昭千裏迢迢到西戎,若非他有心保護,我豈能一路如此安全?燕居…嗬嗬,她自己的麻煩都應付不過來,哪裏還能顧及那麽多?他早知道我的身世,不願告訴我,是因為怕我會離開他。然而他又不想欺騙我,因此才會隱晦的,以講故事的方式來給我訊息,讓我去慢慢抽絲剝繭,尋找真相。”
“其實,他可以再自私一點,哪怕是欺騙我一生又如何?隻要那些人都死了,那些真相我永遠都不會發現,就可以永遠留在他身邊。或許,他也那麽想過。不然就不會在壽宴上對燕居動手,也不會屢屢阻止燕居見我而不惜自傷此身。可最後,他還是成全了我。送我一場帝王霸業,徒留他一人千裏相思。”
這些話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也或許是因為壓抑得太久,以至於寂寞如斯,一寸寸剝離了她的冷靜和清醒。此刻,她隻想好好的傾訴。對麵前這個人,她的三哥。
“你見了他,或許也會覺得我太過狠心了。不然的話,你今日就不會對我如此疾言厲色。”
端木弘沉默,他隻是踏入桐君閣的時候,看著鳳傾璃站在窗前。那少年身姿秀逸頎長,一個側影便隱匿了這世間風華萬千。然而那背影看在他眼裏,卻又如此寂寥。仿佛世間繁華萬千,最終隻留他一人在紅塵中孤獨回望,賞那一地的繁花錦繡。從那每一片枝葉,每一瓣花瓣裏,回憶那女子的笑顏。
彼時心境,他至今不忘。忽然就覺得,小七果真好眼光。這世俗女子,一生所盼望不過就是得一良人,從此相夫教子恩愛白頭。那個少年,或許有心事萬千,也或許有城府溝壑,有那些不為人知無法訴說的秘密和疼痛。然而對小七,他終是沒有一分辜負。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當初我出於無奈必須離開大昭,可我為何能做到那麽決絕呢?僅僅隻是為了要在燕居麵前演戲?不,不止如此。那個女人,她一生多疑,也未必看不穿我的把戲。仔細想來,我還是怨他的,怨他曾動了將我讓給他人的心,怨他對我的欺瞞。”
她苦笑一聲,“後來我又在想,如果是我處在他那樣的境地,我會如何?從離開大昭來西戎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後來想通了。如果是我,大抵也和他一樣的選擇。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理智而冷靜,卻又不甘屈服於命運的殘酷,所以一步步掙紮徘徊。”
“我,他,還有鳳傾玥,我們都是一樣的。自以為天縱蓋華人定勝天。實際上不過是被命運戲弄玩笑的可憐蟲。”她又嗤笑一聲,“一個詛咒都能將我們三人困了這麽久,再加上那些所謂的國仇家恨,還有誰能敵得過這命運的森冷和這深宮紅牆的寂寞?”
“你說了這麽多…”端木弘緩緩開口,目光有些複雜。
“是想幫他還債?”
秋明月沒有看他,目光仍舊看向遠處。
“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我想到了我母親,親生母親。”她沉默良久,卻是說了這麽一番話。“當初他告訴我,他眼睜睜看著他母親被大火燒死,而他自己也被親生父親嚴刑拷打不惜下毒殘害以至於雙腿殘廢身中劇毒受人歧視白眼多年。”
端木弘心中震駭,顯然是不知道這些事的。
“當時我隻覺得恨,恨鳳鳴的冷血和無情,也心疼他的遭遇。那個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世態炎涼,人心不古,所有人都欺負他,那麽從今以後,我要讓所有曾看不起他想要害他的人通通死無葬身之地。”
端木弘倒抽一口冷氣,看著那少女眉眼冷漠眼神如冰,不覺得害怕,隻覺得淡淡的疼痛從心口蔓延。
他們都是出身皇室天命尊貴的皇子皇女,天生該受眾生臣服三跪九拜的帝王。然而命運又是何其的不公,讓他們一個個明明出身尊貴卻幼年經曆慘痛。過早的明白了這人世的蒼涼和疼痛,過早的…學會了恨。
“後來有一段時間,嗯,大約就是那個時候他知道我的身世了吧。那個時候,他看我的眼神變了,雖然還是跟從前一樣溫柔,一樣寵溺。但是卻有著另外一種情緒…一種惺惺相惜的…疼惜和包容。他明知道我要查前朝的事,卻依舊縱容。明知道我接近他目的不純,卻還是對我那樣好…”
她又閉上了眼睛,一字一句很輕也很清晰。
“在知道我自己的身世的時候,很突然,又是那麽理所當然。最初的痛苦過後,我就開始想。如果當初我沒有被送出宮去,那麽等待我的會是什麽?毫無疑問,是死亡。再如果,我母親那個時候沒有死,我也沒有被送出宮去。而是在宮廷傾軋裏活了幾年,然後再麵對那些殘酷的風暴,親眼看著那些人逼死我的親生母親而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又會變成什麽樣?又有誰來幫我報這蝕骨仇恨?”
她緩緩抬頭,眼神迷茫中有一絲急不可察的脆弱。
“三哥,我聽說你的母妃曾是宮女出身,就連生下你也沒有得到先帝重視。直到你母親去世,先帝才知曉有你這個兒子。那個時候,你已經五歲了。那麽,在那五歲裏,你是怎麽過來的?那些人是怎麽對你的?嗬嗬…”
不用端木弘回答,她輕笑了起來。
“還能如何?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過,但是從他那一張輪椅上就能想象那是怎樣的殘酷和森冷。皇宮之中,是不需要感情的。不,也有例外。先帝,對我母親的愛就是一個例外。然而在這泱泱皇權之中,這樣萬中無一的真情,卻是最不該存在的。所以他對我母親的深情造就了宮裏那麽多紅顏怨婦,也間接造成了我母親的死亡和我的流落民間,曆經這人世間種種酸甜苦辣。”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似乎有些乏力,卻還在慢慢的說著。
“為了成全他對我娘的情有獨鍾,又造成了這宮中多少紅顏白頭?多少跟我一樣的皇子皇女得不到一個作為父親的慈愛和子女的天真純善?比起麵對宮裏的殘冷血腥,似乎我在民間雖然那些年隻有母親沒有父親但至少一家人在揚州快快樂樂平平淡淡的,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
她目光突然變得森冷而恐怖,“他們卻不放過,非要將我拉進這肮髒的皇宮肮髒的皇權爭鬥中。我厭惡這所有的一切,卻又不得不牢牢的抓住。因為我不甘心,我想要報仇。那些對我和對他那麽殘忍的人,他們還活得好好的。他們冷眼看著我們痛苦掙紮,卻在背地裏笑得猖狂。憑什麽?憑什麽我們的淚要成就別人的笑?”
她悠然轉頭看著似乎因她方才那番話拉進回憶而有些悵然若失或感傷的端木弘,“三哥,你告訴我,難道你就不恨麽?這炙手可熱的皇權,你為什麽不想接納?因為你也跟我一樣討厭,討厭這看似華麗卻肮髒的皇宮。然而你身上流著端木一族的血,所以你逃不掉。所以你才會盡心盡力的幫我助我。”
端木弘深深看著她,“小七。”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輕很淡,眼神裏卻有什麽東西在退化又有什麽東西在凝聚,最後他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用無比輕鬆的卻又包含深重的語氣道:“你長大了。”
秋明月低著頭,輕輕咬著唇瓣。心裏卻想著,任何人在經曆了那些血淚磨難以後,都會成長。隻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你說得對,他欠了債,需要還。他一個人還不了,那我就幫他還。”
“你拿什麽還?”
端木弘歎了口氣,“小七,聽我的,不要太強迫自己了。別忘了,你隻是一個女人而已。很多事情,用不著你去承擔。”
“可我也是一個妻子。”
秋明月的眼神卻很認真,“當初我被迫無奈去接近他,他明明知道,或許對我有探究有防備,卻終究沒有做過任何傷害我的事,反而還一直寵我嗬護我。到最後甚至是想要違背自己的原則和自己身上流著的屬於大昭皇室血統的使命,也要留住我。直到我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他即便是萬分痛苦,也用他的方式成全了我。”
她眼底有淚花閃爍,卻深深吸一口氣,憋回眼底的淚水。
“即使這一次我讓你去試探他,他對我讓那個就一如從前。你說,我還有什麽資格去恨去怨?從前我總是想著以後絕不讓任何人再欺負他,然而仔細想來,從我十三歲遇見他到現在我已經快十六歲了。快三年的時間,我除了讓他操心為我受傷以外,似乎什麽都沒有為他做過。”
端木弘沉默了一會兒,低低道:“小七,我不知道你和鳳傾璃曾經發生過什麽。但是你記住,無論你曾經失去了什麽,將來還會失去什麽。至少——”
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氣,語氣輕柔而認真。
“你還有三哥。”
秋明月一震,聲音嘶啞的喚了一聲。
“三哥…”
這一聲三哥出口,她隱忍多時的眼淚也不由自主的落下。
“別哭了,要是讓妹夫知道了,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他好笑又憐惜的掏出帕子給她擦幹眼淚,“好好一個美人,哭成這樣,難看死了。”
秋明月撲哧一聲笑了,“你還真是天生的幽默細胞足,什麽時候都能讓人花眼淚為笑顏。”
她吸了吸鼻子,“三哥,其實我很好奇。比起我來,你自小經曆的那些腥風血雨應該也不少吧。你怎麽還能如此的玩世不恭,如此的…明朗坦烈?”
端木弘一笑,負手看向遠方,眼神有些遙遠也有些回憶。
“因為我的母親,她是個可憐的女子,她隻活了二十五年。其中有二十年,都是在這皇宮度過的。二十年來,她沒有一天不膽戰心驚,步步小心。得到父皇的寵幸,並沒有讓她一朝麻雀變鳳凰。那所謂的盛寵,給她帶來除了無盡的嫉妒和麻煩以外,就是沒日沒夜不間斷的淚水。”
他低著頭,看著地上一隻螞蟻蹣跚而過。想起許多年前,自己和母妃住在一個冰冷的宮殿裏,沒有父皇的寵愛,連一個宮女太監都能對他們趾高氣昂頤指氣使。那些兄弟姐妹,一個個的都欺負他,欺負母妃。母妃總是用瘦弱的雙臂將自己抱在懷裏,一聲聲的說著。
“別怕,不要哭。我一生都活在淚水和痛苦裏。弘兒,我的孩子,你不要走母親的路。你一定要堅強的,笑著活下去。母親今日的淚水,今後全都要化作你日後笑的動力。這是我的期望,也是你應該有的人生。那些皇權名利,那些榮華富貴,那些高樓獨望。太過美好,卻也太過寂寞。母親不希望你以後的人生,都那樣一個人度過。”
“你不該承受…那樣的痛和苦。”
他想著那些話,想起母親在昏暗燈光下美麗卻憔悴的麵孔,淚花閃爍卻布滿希冀的眼睛,然後重重的點頭。然後母親笑了,那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見到母親笑。她笑起來很美,像極了開在風中的荼蘼花。他因此很希望看見母親笑,然而沒有機會了,沒過多久母親就因多年憂思成疾而去世。
那樣的笑容,在他單調空白的生命裏,也從此不複存在。所以,從此以後,他就慢慢懂得了笑。
“她不希望我去爭去搶,去奪。隻盼望我做一個平凡人,做一個有快樂和幸福的普通人。”
秋明月有些恍惚,記憶之中,端木弘似乎從來都是笑著的,很少露出這種似懷念似惆悵的表情。他笑得那樣明朗而歡快,以至於沒人會懷疑他曾也有那樣不同尋常的血淚童年。而這樣笑著的他,卻是用他母親一生的淚水換來的。
“其實我是自私的。”他低低的笑,看著秋明月的眼神有著憐惜和歉疚。
“帝王霸業固然是萬人都想擁有的,然而卻也是常人無法承受的壓力和沉重。而我,卸去了那一身擔子,將它都壓在了你的身上。所以小七,別感激我,應該是我要謝謝你。”
他頓了頓,最後給她一個釋然和安慰的笑。
“小七,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三哥永遠都支持你。咱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沒道理連自己的人生也要掌控在別人手裏。這些權利江山什麽的,你如果覺得累,就卸下吧。我娘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也不識得幾個字。但是她說過的一句話我卻記得很清楚。”
他臉上又漫上了柔柔的笑意,似懷念又似回憶。
“她說,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要快快樂樂的活。如果哪一天我覺得累了苦了,那麽就想想為什麽會苦會累?想明白了,就拋棄那些讓我累讓我苦的一切。因為人生何其短暫,既然那些枷鎖注定是累贅,何不拋卻,落得一身輕鬆自在,坦蕩痛快更好?”
九月的風不冷,吹在麵上,幾乎都沒什麽感覺。
端木弘已經走了,秋明月慢慢的走進自己的寢殿,見鳳傾玥正靠在床上,似乎在凝神思索著什麽,見她進來,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有些複雜。
秋明月走過去,很坦然的給他把脈。
“剛才我和三哥的話,你都聽到了?”
“嗯。”
他低垂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麽,須臾才低低道:“青兒。”
秋明月收回手,淡淡道:“這次怎麽不戴麵具了?”
鳳傾玥抬頭,對她輕輕一笑,無盡溫柔又帶著遲來的釋然。
“我總不能在生命最後一點時間,也戴著麵具麵對你。”他移開目光,看著帳頂,聲音很輕很靜。“我不希望,到最後給自己留下那麽多遺憾。”
秋明月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又轉過頭來,微笑如風。
“我的傷不要緊,你現在應該抓緊時間做你應該做的事。”
“願聞其詳。”
秋明月坐到一邊,端著水杯喝水,充分將一個好學生的身份體現得淋漓盡致。她再自大再自負卻也不會目中無人,她不會忘記,眼前這個人是天下第一公子,以智名聞天下的容燁。於政治軍事上,他比自己的見解更獨到更精湛。這也是,她堅持將鳳傾玥留在自己寢宮的目的之一。
身邊有這麽一個現成的謀士,她還用費那些精力幹什麽?
“如今燕居傷重,我的人雖然差不多都死了。但是她也沒撈到什麽好處,她剩下的黑龍隱衛,也被我殲滅得所剩無幾了。不過她手上還有兵權。西戎的每個州縣每個城池幾乎都有她的兵馬,加起來就是磅礴大軍。你想要徹底瓦解她的勢力,還需要一步步籌算。”
鳳傾玥臉色寧靜而自若,紗帳落下來,從他臉上輕輕掃過,帶不起他眼中半點漣漪。
“不能操之過急,但也不能太慢。這幾個月來你接二連三的打壓她,已經把她最後的忍耐和容忍都耗光了。所以她定然會反擊,而等她準備好了,定然是你無法撼動的局麵。”
秋明月抿著唇,眼神清涼而深邃。
“朝中那些腐敗之流已經被我整頓了大半,但還有些不能動。她不是個十分有耐性的人,之所以這麽縱容我,定然還有底牌。而那些兵,就是她的底牌。”
她眯了眯眼,忽而冷笑一聲。
“她有底牌,難道我就沒有嗎?當真以為我這幾年什麽都沒做?”她手上用力,上好的白玉杯被她生生捏得粉碎,最後消散在空氣中。
“她再怎麽能耐,始終有顧忌。這西戎的江山,就是她的顧忌。但是我不同,她若真要反,我就等著,看到時候誰笑道最後。”
鳳傾玥盯著她不沾塵灰的手,眼神閃了閃。
“其實我很奇怪,燕居那個人偏執又陰暗。端木皇族不是隻有你一個繼承人,即便被你殺了那麽多,不是還有一個端木弘麽?她為什麽獨獨選中你還對你那麽縱容?難道就因為你是嫡係血脈?”
秋明月知道他在懷疑什麽,也不解釋。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鳳傾玥也不多問,而是繼續剛才的話題。
“你可以逐一擊破。”他想了想,沉吟道:“其實我早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已經布置好了。”
秋明月看著他,知道這幾個月來他不可能隻是去偷襲燕居。他這些年以容燁的身份遊走天下,在各國都應該布下有不少的暗樁。他這幾個月無聲無息的,隻怕就是在動用那些暗樁隻為博這最後一擊吧。
不過——
“你準備了十幾年,燕居卻是足足準備了幾十年,你有把握麽?”
鳳傾玥卻淡淡一笑,眼神閃過奇異的光。
“容燁加上鳳傾玥,是兩個人。也就是二十年,再加上和先帝生前埋在西戎的那些隱秘勢力和阿璃這一年的辛苦安排。你覺得,還不夠麽?”
“先帝?”
秋明月有些震驚。
鳳傾玥鎮定自若,“大昭自開國以來,就沒有隻顧兒女之情不顧江山大業的帝君。”說到這兒,他眼神有些奇異的看了秋明月一眼,用一種有些古怪又有些笑意的語氣說道:“不過下一代大抵就會改變這樣的定律了。”
秋明月知道他指的是鳳傾璃。
“等等。”她忽然想起什麽,“你剛才說他也早有準備?”
鳳傾玥深深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不然你以為你真的那麽快就能在西戎站穩腳跟?你有沒有想過,當你斬殺那些朝臣罷免他們官職的時候,他們雖然有鬧,但是是不是雷聲大雨點小?到最後全都悄悄沉默了?”
秋明月眯了眯眼,這些她不是沒有想過,隻是——
“端木皇本就多病,而且他登基的時候整個西戎差不多大半都已經被燕居控製在手裏。這些年他更是臥病在床不理國事,你覺得,這樣的情況下,他做的那些安排有多少用處?”鳳傾玥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幽幽的歎了口氣。
“其實…”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最終還是說道:“其實在我查清你身世的時候,我們都料到可能有這一天,你會離開,會登基做了女帝…那個時候…”他似想起了什麽,有些不敢麵對秋明月清透的目光,隻低低道:“我曾想過直接殺了你。”
秋明月點頭,這個他知道。
“然而阿璃不允許…”他苦笑,他自己心裏何嚐又真的下得了手?然而此時此刻說這些已經太過牽強,連他自己都覺得假,更何況是她?
“那個時候,他就在為你鋪路。她知道你太過敏感,所以無數次在晚上深夜起來召見那些他早些年為報仇培養的人,將那些人一批一批的派到西戎來。從最低危最普通的人做起,一步步靠近那些看起來很容易讓人忽略的卻很關鍵很重要的職權。比如說某個大臣家裏一個不起眼的奴仆,比如說一個不太受寵的小妾,再比如說一個最為普通卻因出身被上級苛待繼而引起同胞們的同情和憤懣的將士…諸如此類的人,數不勝數。”
秋明月沉默著,心裏有什麽在一寸寸的漫開。喜悅中又摻雜這微微的痛,連至心脈血骨,痛到連呼吸都需要小心翼翼。生怕稍微用力,就會掙破她一直偽裝的堅強,落下淚來。
“那些人,原本應該留下來做他最想做的事的。你應該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
鳳傾玥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似一陣風,很快消散,卻又字字清晰的回蕩在秋明月耳邊。
“就因為少了那些,所以這次來的人是我,不是他。他要保證你所有在乎的人,都好好的…活著。”
秋明月低下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眼裏快要忍不住爆發的淚水。
“我前兩天收到他的飛鴿傳書,他讓我帶句話給你。”
秋明月淚光閃爍的眼睛爆發出光亮來,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卻仍舊沒有抬頭。
“他說——”
鳳傾玥似乎也有些恍惚,語氣似晨曦裏緩緩破開雲霧的薄光,一寸寸照在她臉上,燃燒進她心裏。
“桐君閣的薔薇花開了又謝了,他想盡辦法保住了開得最豔麗的一朵。你什麽時候回去?他和你一起澆灌…”
秋明月隱忍多時的淚水,終於如破閘的洪水,傾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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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我又食言了,這章沒能讓明月生產,親們表打我,明天吧,明天一定讓她生下小包子,哪怕我拚死多更,也一定讓她生產好不好?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