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姑姑舊事,語言藝術
她閉上眼睛,靜靜靠在軟墊上。
“禍從口出的道理,我明白。”
秋明珠鬆了口氣,“你明白就好。”
秋明月沒有睜開眼,發絲垂下,遮住了她半邊容顏,連同微顫的睫毛也遮擋住了。車窗帷幔被風吹動,於車內不時晃出淺淡的暗影。
寂靜、無聲。
秋明珠深吸一口氣,似苦笑了一聲。“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本來作為小輩,我們不該多加置喙。不過今日特殊,想必那陽寧侯府中小姐也會參加鎮南王府賞花宴,咱們總會與之見麵的。當年的事兒老一輩的人都知道,萬一有好事的人挑起事端,你若不明所以,隻怕會讓人鑽了空子。”她頓了頓,“罷了,反正這些事兒你遲早都得知道,倒不如我現在告訴你,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秋明月沒有睜開眼睛,“四姐說吧,我聽著呢。”秋明珠理了理思緒,道:“那年祖母攜帶姑姑回京,途中遇到一個人。”秋明月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但是眼睫卻顫抖了一下。黑發遮擋下,紅唇微微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她已然想到後麵狗血的劇情了。
“那是一個邊城小將,姓楚。那年回家省親,正好遇上了祖母一行人。”
她說到這兒,微微歎息一聲。“少年男女,情初萌動,所以…”後麵的話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誰也猜得到後麵的故事。少女情懷,遇到一個自己心動的男人,是很容易不顧一切的。秋明容接過了話,“姑姑和那人相戀,然而不容於世俗,不容於禮教,不容於秋府和陽寧侯府。所以硬生生被拆散…祖母讓人把姑姑關在房裏,想到時候直接把姑姑送上花轎。可是姑姑性子倔強,竟不吃不喝,餓暈了過去。祖母嚇壞了,連忙著人把姑姑放了出來。”馬車咕嚕咕嚕的行走著,車輪壓在青石地板的話摩擦聲蓋不過車外熱鬧的吆喝聲。秋明月已經睜開了眼睛,呼吸清淺。她突然笑了一下,聽著這個故事,她突然就想到了大老爺。不愧是親兄妹,性格都那麽倔。“五姐,你笑什麽?”秋明容不明所以的看著她。秋明月輕咳一聲,“沒什麽,隻是想到了一些事情。你繼續吧!”“嗯。”秋明容不疑有他,點點頭。“那段我不太清楚,隻是以前偶然聽姨娘斷斷續續說了那麽一點。祖母放姑姑出來以後,就派人守著她,生怕她再出絲毫差錯。姑姑一心毀婚,不惜以死逼迫。祖母沒辦法了,祖奶奶卻震怒了。因為在那不久,才出過大伯為揚州沈…”她突然住了口,看向秋明月。秋明月柳眉微揚,算算時間,大老爺被迫娶大夫人,也正是那個時候。彼時秋家正風雨飄搖,太老夫人不震怒才怪。“後來呢?”秋明月沒有動,手指把玩著垂落的發絲,淡淡詢問。秋明容未從她臉上看出任何異樣,便送了口氣,道:“祖奶奶很生氣,嚴明姑姑必須嫁給陽寧侯世子,不然就逐出家門,於秋府族譜上除名。”馬車雖然足夠大,但是坐這麽多人,難免空氣有點悶熱。秋明月接過秋明絮遞過來的溫水,輕呷一口。聽到這兒人不知笑了一下。
“祖父同意?”“怎麽可能?”秋明容道:“祖父三個兒子,就這麽一個女兒,自小可是萬千寵愛於一身,那是祖父和祖母的掌上明珠。嗬嗬…”
她似突然想起什麽,嗬嗬的笑起來。“五姐,你不知道,我聽姨娘說啊,姑姑生性比較活潑,且最是嫉惡如仇,最是不喜大伯母。大夫人剛剛嫁過來的時候,姑姑經常跟她鬧矛盾糾紛呢。也因此,祖奶奶就特別不喜歡姑姑。”秋明月想著,方麵京都大亂,老太君帶著女兒到揚州避難。當時還是少女的秋大小姐與同齡的沈氏關係很好,沈府和秋府有婚約一事,她也是知道的。那個從未謀麵的姑姑不待見大夫人,隻怕也有部分原因是為沈氏不平吧。“不知怎麽的,姑姑和人有私情一事就被人抖了出來。要知道,現下時代,女子一旦與人訂婚,便等同於冠上了那人的姓。便是沒有舉行婚禮,也不能再與其他男子有任何糾纏。更何況,便是沒有婚約閨中少女與外男私相授受也是要被人嘲笑攻訐的。悠悠眾口,如何能賭?所以當時外界流言頗多,說什麽的都有,可謂鬧得滿城風雨。陽寧侯府也派了人來,說姑姑水性楊花,不欲娶之,以免辱沒門楣,辱沒先祖。”秋明月沒說話,嘴角卻有淡淡嘲諷。這個時代對女子苛刻的封建禮教,逼得多少人愛而不得?多少紅顏骷髏?“秋家不對在先,沒理由不讓人家退婚。可是這樣一來,外界對於秋家的流言便層出不窮了。”秋明容眉眼低暗,似歎息了一聲。“姑姑為了不連累秋家,主動請求除名宗譜,從此和秋府再沒半點關係。”秋明月手裏端著茶杯,聞言一頓,目中幾分驚訝。而後又劃過欣賞。秋明絮睜著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除名宗譜?”“嗯。”秋明容肯定的點了點頭,“姑姑性子倔,認準了一件事就絕不反悔。”她頓了頓,又道:“當時那些流言鬧得太厲害,再加上祖奶奶氣怒刁難,口口聲聲罵姑姑不肖子孫,生生將姑姑的名字於宗譜除去。嫁給了那邊城小將,近二十年來,從未再踏入秋府大門。”秋明月想著,在這個時代,她那個姑姑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非常難得了吧。之前她還覺得大老爺能夠對沈氏那般癡情便是難能可貴了,沒想到這個姑姑更是非同尋常。在這個封建等級嚴謹的時代,敢於拋開一切追求自己所愛的女子,是令人敬佩的。“後來呢?”秋明月忍不住問,“雖然脫離了族譜,但好歹也是秋家的女兒,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難道祖母祖父就舍得永不跟姑姑聯係?”
秋明珠笑了笑,“當然了,姑姑每年都會來信的。要說起來,咱們那位姑父倒是真不枉姑姑一腔柔情傾心相戀。他本身頗有才華,再加上為人正直剛硬,沒過幾年就做了總兵。兩人夫妻恩愛,和和睦睦,且孕育了一字一女,生活倒是美滿。”秋明月又問,“陽寧侯府遭受如此奇恥大辱,便是與秋家退了婚,隻怕也不會放姑姑如此好過吧。”“五妹說得極是。”秋明珠點頭,“陽寧侯是個心胸狹窄的人,知道姑姑在與他兒子已經有婚約的情況下還和其他男子……自是憤怒。所以借著自己手中的權利,處處打壓姑父。幸好祖父憐惜姑姑,在暗中阻止了陽寧侯的破壞。不然姑父別說做了總兵,怕是如今連性命也不保了。”秋明月低笑了聲,道:“沒想到祖父也有假公濟私的時候。”“這可不是假公濟私。”秋明容反駁道:“若非陽寧侯咄咄逼人,祖父也不會如此下策。”“下策?”秋明月搖搖頭,“我看這不是下策,而是上策。陽寧侯既然鐵了心要報複,那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事情可大可小,鬧大了,對陽寧侯府未必是好事。如果他還要繼續得寸進尺的話,隻會兩敗俱傷。祖父這是以不變應萬變,料敵先機,嗯,君入甕,再來個甕中捉鱉。陽寧侯即便明白,但是這件事可是他算計在先,失了一個理字,真是要爭辯起來,也占不了什麽上風,隻能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吞。”“對。”秋明珠點了點頭,歎息一聲。“不過自那以後,陽寧侯府和秋家就斷絕了來往。況且雖然姑姑已經被逐出了家門,但是那件事帶來的轟動效果依然不滅。很長時間,到處都聽得到京都百姓的謠言議論。隻是淡了許多。再到後來,大姐以才女之名聞名京都,一時風頭無兩。再加上歲月沉澱,那件事就慢慢的被人們忘記了。如今算起來,都快要二十年了。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出生呢!”秋明月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秋明珠隻歎息了一聲便抬頭笑道:“雖然姑姑已經被逐出宗譜,但是祖母思女心切,這些年每每想念。府中下人怕提及姑姑讓祖母傷心,便一直未再提及姑姑的名字。這一晃多年過去了,好多人早就忘記當年之事了。當初在京都被吵得沸沸揚揚,如今隻怕記得的也沒幾個人了。便是記得也沒什麽,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姑姑也早已不和秋府來往多時,便是有心人想要利用之做文章,也是白費心機。隻要咱們問心無愧即可。”
秋明月輕輕而笑,“既然問心無愧,四姐又何必跟我提及這些往事呢?那陽寧侯府家的小姐,我可是見都沒有見過,四姐就確定她一定會與咱們為難?”
秋明珠一怔,秋明月抬起頭來,目光清亮如水。
“曆來兒女婚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姑能夠掙脫封建枷鎖,追求自己的幸福,此等巾幗之舉,我歎服,並以之為豪。四姐,我慶幸我和姑姑流著相同的血。”
秋明珠渾身一震,眼中似有碎光流溢而出。
秋明月勾了勾嘴角,向後靠了靠。
“不過我對於祖奶奶的某些舉動有些奇怪。姑姑好歹也是她的嫡親孫女吧,她也忒絕情了些。”
秋明珠和秋明容對視一眼,“祖奶奶性子執拗張揚,和大伯母一樣,凡事不認輸,一輩子都那麽強勢。然而姑姑那時候卻一意孤行,再加上之前有大伯父…所以祖奶奶更是痛恨姑姑,一怒之下就將她的名字於族譜上消除,而且發狠說,隻要她活著一日,就不許姑姑踏入秋家大門一步。”
秋明月怪笑了一下,突然道:“聽說祖奶奶很喜歡三姐,卻不怎麽喜歡六妹?”
秋明珠怔了怔,而後點頭。
“嗯。說來也怪,祖奶奶一直偏愛大伯母,事事都以大伯母為先。可是卻獨獨討厭六妹,還經常刁難六妹。祖奶奶病了的時候,六妹去她床榻照顧,祖奶奶也不要她侍疾喂藥,還多次打翻藥碗。有一次我去看她,剛好見到祖奶奶再一次將六妹端過去的藥碗打碎,還罵了六妹一通。我站在門口看著,六妹當時眼眶都紅了,然後一聲不吭的就跑了出去。”
秋明月垂眸掩下眸中神色,狀似不經意的問道:“哦?是嗎?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麽?”
秋明珠點頭,“隻要六妹去的話,祖奶奶就會發怒,而且是怒不可遏,有時候還打六妹。”
“這樣啊。”秋明月低著頭,聲音近乎喃喃自語。
“難怪…”
她聲音太小,秋明珠沒有聽清,便問了一聲。
“五妹,你在說什麽?難怪什麽?”
秋明月抬頭一笑,“沒事。我隻是在想,還有多久才到鎮南王府。”
她話音剛落,馬車悠然停了下來,車簾掀開,綠鳶的頭探了進來。
“小姐,到了。”
“嗯。”
秋明月深呼一口氣,將心頭那股憋悶的濁氣吐了出來,胸口壓抑的愁悶頓時少了幾分。秋明珠這才想起來,她暈車,不由得關切道:“五妹,你沒事吧?”
“沒事。”秋明月閉了閉眼,苦笑道:“這副身子實在不頂用,最是坐不得馬車。我倒是寧願步行來得輕鬆一些。”
秋明珠嗔道:“步行?雖然秋府隔鎮南王府不遠,但是若步行的話也得走小半個時辰呢。更何況你一個閨閣女兒家,拋頭露麵的,傳出去於你名聲有礙。”
這就是自幼被封建思想荼毒的古代女人,無論有多聰慧,腦子裏還是記著三從四德,女戒女則。
秋明月無奈的搖搖頭,“行了,下車吧,我聽著外麵的聲音,應該來了很多人吧。”
秋明容掀開窗簾子向外探了探,便見一座巍峨府邸盡在眼前,華蓋碧宇,大氣輝煌,門匾上鎮南王府四個大字熠熠生輝,遒勁有力。門口左右著兩個白玉石獅子,森森白牙,莊偉雄觀。
門前停著許多華麗馬車,車簾掀開,一個個衣衫鬢影,香帷曼妙的娉婷身影嫋嫋娜娜的下車,自然是那些世家女子。當然了,也不乏很多世家公子,一個個瀟灑俊逸,衣著鮮亮高貴,臉上莫不帶著笑容。身邊的下人拿出請帖,交給門房,然後由下人領著走進了王府。
“五姐,好多人啊。”
秋明容放下窗簾,眼神有些興奮。
“我剛剛就那麽隨意看了一眼,就見人山人海的,看來今天有得熱鬧了。”
“鎮南王向來受皇上倚重,又是皇親國戚,身份尊貴非比尋常。如今鎮南王妃舉辦賞花宴,親自邀請了世家公子小姐,自然人多。”
說話間,她已經率先下了馬車。由於這是公眾場合,她不能太過任性而失禮,又不想踩著別人的背下地,便借著綠鳶遞過來的手下了馬車。腳剛一落地,四周便響起一陣倒抽氣聲,空氣瞬間凝固,寂靜得落針可聞。
她抬頭,見所有人都盯著她,眼中無一不是驚豔之色。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才想起,這般場合,是不用戴麵紗的,無奈的笑了笑。而她這一笑,更是讓她原本漠然的容顏多了幾分靈動,更是美得讓人睜不開眼睛。那些世家小姐公子一個個看著她錯不開眼。
前麵一輛馬車,秋明玉剛剛踩著下人的背下了馬車,見到眾人都盯著秋明月看,心中嫉妒,陰陽怪氣道:“五妹妹真是好顏色,隻怕比鎮南王府裏的花兒還豔麗呢。我看今日這賞花宴啊,怕是不及妹妹一分顏色,真真是煞費王妃一份苦心了。”
周圍世家小姐公子這才回過神來,一看那馬車上的標注,便知道是秋府的人。又聽秋明玉稱呼秋明月為五妹,便明白了她的身份。其實秋明月原本沒那麽出名的,但是上次寶華寺山腳發生的事,以及半個月以前的流言一事,足夠讓她出名了。所以在明白了她的身份之後,人人看她的眼神又變了。
有打量、有探尋、有嫉妒、有不屑、更有鄙夷和幸災樂禍。
秋明珠等人也已經下了馬車,見秋明玉一下馬車當著眾人就諷刺秋明月,不由得微微皺眉。
“三姐。王妃舉辦賞花宴,我等有幸參加,萬不可說出這等無狀的話。”
秋明玉輕哼一聲,突然和顏悅色道:“五妹一向體弱且暈車,我方才一直擔心,還以為五妹下不來了。如今見了五妹完好才安心。”
秋明珠微訝,似沒想到秋明玉會這般輕易的就放過秋明月。
秋明玉卻笑容可掬的走過來,親切的拉過秋明月的手。
“五妹,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如果你不舒服的話,還是回去吧。待會兒日頭大了,怕是你受不了暑氣。”
笑容溫婉,語氣關切,一幅姐妹情深的摸樣。驚得秋明珠等人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秋明玉,齊齊想著,她今日沒事吧?以前處處針對秋明月的她,如何變得這樣好說話了?
秋明月回眸看她,見她雖然笑臉盈盈,但是眼神明銳,眼底藏著嫉妒和仇恨,還有隱隱的警告。她立即明白了秋明玉心裏在想什麽,無非就是看自己搶了她的風頭,所以心中嫉妒,想把自己給趕回去,同時博得一個寬懷姐妹善意仁慈的好名聲。然而自己受鎮南王妃相邀,過門前而不入,豈非對鎮南王妃不敬不尊?當眾打了鎮南王妃臉麵嗎?如此一來,鎮南王妃便是對自己心懷憐惜喜愛,隻怕也消失殆盡了。
沒想到不過短短半個月,秋明玉倒是聰明了不少。
她同樣笑得溫柔,“多謝三姐姐關心。不過半個時辰而已,不甚大礙。再說已臨王府,如何能不入?時間不早了,咱們進去吧。莫讓大家久等。”
秋明玉還想說什麽,秋明珍走了上來。
“三姐,我們進去吧。”
她笑得有些深意,眼神微微示意秋明玉不要在這兒刁難。秋明玉看懂了她的意思,心中雖然有些不甘,卻也不再為難。
“既然五妹沒事,我們就進去吧。”
秋明月含笑點點頭,目光略過輕紗重影,亭亭華蓋的馬車和站在馬車旁邊一個個錦繡瑰麗如畫的身影,同時記住了馬車上的標致。
幾人走到鎮南王府門口,守門早就從方才她們的對話知道了她們的身份,便問秋明月。
“敢問姑娘可是秋五小姐?”
秋明月頷首點頭,“正是小女子。”
那守衛立即退開一步,“王妃早有交代,說如果五小姐來了,不用請帖,可直接進去。”
身後站著的一群世家公子小姐聞言一怔,眼中齊齊閃過驚訝之色。都聽聞鎮南王妃對這秋家五小姐很是青睞,以為傳言有誤,沒想到王妃當真如此高看她。一個庶女而已,不請示請帖便可入內,這是何等的殊榮?
秋明玉努力壓抑著胸中憤怒,忍不住又開口諷刺。
“王妃對五妹妹真是優容有加,這裏這麽多人,唯獨五妹妹有此待遇,真是羨煞我等。”
這話明明白白的挑撥。本來方才那些世家小姐見到秋明月傾城姿容,已然心中嫉妒,聽得秋明玉這番話,麵色更是難看。
秋明月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聽得一個有些傲慢的聲音響起。
“不過一個小小庶女,隻怕是沒有請帖吧。鎮南王府是什麽地方,也容得她如此猖獗?哼!”
秋明月聞聲望過去,隻見說話的是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女。一襲牡丹薄水煙逶迤拖地長裙,外套一件琵琶上衣,腰部用金線勾勒鑲邊,陽光灑下如碎裂的星子,波光浩渺。鵝蛋臉,柳葉眉,一雙杏目含著三分不屑七分嫉妒的看著她。微抬下巴,神態高傲。看著一身裝扮,想必出身不俗。再看她身邊馬車上的標致,心中已了然。
她福了福身,道:“原來是宇文姑娘,明月有禮了。”
平安侯宇文氏,也是曾經跟隨先祖打江山後封的侯爵。她不知道這個女子叫什麽名字,隻知道平安侯姓宇文,是以便稱呼宇文姑娘。
那少女似沒想到她能認出自己來,神色頗有幾分驚訝。
“你認識我?”
秋明月搖頭,“我與宇文姑娘乃初次見麵,如何識得姑娘?不過是看姑娘馬車上的標致,是以大膽一猜而已,還望宇文姑娘不要見怪。”
那少女有些怪異的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帶著婢女走了進去。路過秋明月身邊的時候,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眼中升起一股頑皮和趣味兒。突然挽住她的手,語氣甚是親昵。
“你就是秋明月?”
秋明月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一怔,點點頭。
“是。”
少女笑眯眯的看著她,“我叫宇文溪,你可以叫我溪溪,我娘就是這麽叫我的。我看你比我大一點,我就叫你明月姐姐吧。以後咱倆就是好姐妹,好朋友了。走,咱們進去。”
宇文溪二話不說,拉著秋明月就要往裏麵走。
秋明月愕然的看著她,還沒從她突然來的親昵當中回過神來,就被她托著往裏麵走。
“五姐。”
秋明絮在身後喚了一聲,秋明月立即驚醒,暗罵自己什麽時候這麽沒有警惕心了。她趕緊製止宇文溪,“宇文姑娘,等等。”
宇文溪撅著嘴不滿的看著她,“不是跟你說了,以後叫我溪溪嗎?怎麽,你不當我是朋友?”
秋明月有些哭笑不得,這宇文溪明顯就是還未長大的小孩兒心性。方才一照麵,以為她是一個刁蠻驕橫的大小姐。可是沒想到她立馬換臉,比翻書都快,倒讓自己這個自認為沉穩自持的人發都不禁有些發愣。
“五姐。”
秋明絮已經跑了過來,緊緊抓著秋明月的手,帶著幾分敵意的看著宇文溪。
宇文溪皺眉看著她,問秋明月。
“她是誰?”
“家中小妹,排行第十,名為明絮。”
“排行第十?”宇文溪皺了皺眉,看向秋明玉等人,嘟嚷了一句。
“你家的姐妹可真多。”
秋明月笑笑,“父親三兄弟,姐妹自然多。”
“也對。”宇文溪點點頭,“不過我瞧著你那些所謂的姐妹,都不怎麽樣嘛。”她瞥了秋明玉一眼,眼中含著一絲不屑。
“出府遊玩,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就這樣不給你台階下的,真懷疑你們是不是親姐妹。”
秋明玉臉色變了變,實在沒想到秋明月一來就攀上了平安侯的小姐,真是氣煞她也。秋明珍暗暗給她使了個顏色,才微笑著望著宇文溪。
“小女子秋明珍,宇文小姐有禮了。”她福了福身,道:“宇文小姐似乎認識五妹?”
宇文溪不屑的瞥她一眼,對秋明月道:“她是你姐姐?”
“是我二叔的女兒,排行第二。”
“你家人真複雜。”
宇文溪撇了撇嘴,“你得罪過她?”
秋明月不語,秋明珍麵色有些僵硬。
“宇文姑娘說笑了。我們姐妹一向和睦,豈有得罪一說?”
宇文溪哼了一聲,“不想笑就不要笑,難看死了。”
秋明珍麵色又是一僵,眼中閃過尷尬。
宇文溪目光又瞥向隨之走過來的秋明珠幾人,眼神亮了亮。
“這位姐姐又是誰?”
秋明月有些訝異的看了她一眼,看起來這個小姑娘有些嬌蠻沒什麽心機,沒想到倒是慧眼獨到。秋明玉張狂,秋明珍心機深,宇文溪一眼就不喜歡她們。倒是對秋明珠,一聲姐姐,一下子就表明了親昵的態度。
秋明珍淡淡一笑,福了福身。
“秋府明珠,排行第四,宇文小姐有禮。”
“排行第四?”宇文溪又看向秋明容和秋明韻,還未開口,秋明容會意的自我介紹。
“明容,排行第七。這是我妹妹明韻,排行第八,與我是雙胞胎。”
“雙生姐妹花?”
宇文溪雙眼立即放亮,三兩步跑過去,上上下下的打量二人,像是看見國寶一樣。
秋明容姐妹倆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宇文小姐,你…”
宇文溪看了半晌,有些失望。
“你們真的是姐妹花?怎麽長得一點都不像啊?不是說雙胞胎姐妹都長得很像麽?”
原來她說的是這個。
秋明容有些好笑,“我長得像父親,八妹長得像我姨娘。”
姨娘?
周圍的人聽聞這兩個字,又蹙了蹙眉,隨即又釋然。今日王府賞花宴,並不是隻有各府嫡女參加的,也有些庶女也跟著作為陪襯而來。
宇文溪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秋明珊下車後就想走到秋明月身邊去,可是有有些懼於秋明玉的威勢,不敢上前。眼下見秋明月幾人得宇文溪賞識,便想上去巴結巴結,秋明蘭卻先她一步走過去,微笑道:“原來是宇文姑娘,小女子秋明蘭,久聞宇文姑娘大名,如雷貫耳,今日終於見得真顏,三生有幸。”
宇文溪皺眉,對秋明月道:“她是你妹妹?親妹妹?”
秋明月道:“母親的小女,排行第六。”
宇文溪揚了揚眉,不予理會,拉著秋明月就準備往裏走。
這時,卻有一個帶笑的聲音響起。
“宇文妹妹且慢。”
宇文溪頓住,秋明月回首,便見一輛華麗的馬車姍姍而來,馬車裝潢富麗,裝點精致,輕紗飄拂,陣陣清香隨之飄來。如春風帶著夏日的荷香,緩緩散發在空氣中。
馬車停下,翠綠色衣衫的丫鬟掀開車簾,裏麵伸出一隻凝脂如玉的纖纖玉手。而後躬身走出一個女子,梨花青雙繡輕羅長裙,裙擺上的雪色長珠纓絡拖曳於地,天水綠綾衫上精心刺繡的纏枝連雲花紋有種簡約的華美。她抬起頭來,瓊顏玉姿,明麗含笑,眼眸如水而唇邊嫣紅如彩。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琢成的玉蘭飛蝶步搖,雖說玉光清雅,卻也晃得眉心盈然如水。
秋明月眼前一亮,暗讚一聲好一個絕色女子,隻是不知這又是哪家的小姐?
宇文溪見到她,臉上的笑容斂了幾分,複又笑道:“原來是竇姐姐,我還以為你早就到了呢,不成想比我還慢。”
姓竇?
秋明月立即想起方才在馬車上秋明珠給她講的關於二十多年前秋府和陽寧侯府的婚約一事,此時再見這個少女,不作他想,定然便是陽寧侯的女兒了。
她看了秋明珠一眼,嘴角一絲苦笑。
看吧,她不去惹人家,人家可是找上門來了。
秋明珠顯然也沒想到會這麽快就見到這陽寧侯府家的小姐,一時之間也有些愕然。
“嗬嗬嗬,我方才可是專程跑到平安侯府去了一趟,本想邀你一起,沒想到你卻先一步來了,也不等等我。”竇雲姿說著,語氣含著幾分抱怨。
宇文溪嘻嘻一笑,拉過秋明月。
“竇姐姐,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剛交的好姐妹。她叫秋明月。怎麽樣,她長得很美吧?明月姐姐,她是陽寧侯府嫡女,竇雲姿,唔,看著應該比你還大一點。”
秋明月福了福身,“竇小姐有禮。”
竇雲姿目光看過來,眼神落在她的容顏上頓了頓,緩緩流瀉一道清光,唇畔笑意不變。
“原來是秋五小姐,久仰久仰。”
秋明月微愕,她一個秋府裏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庶女,竇雲姿久仰她幹嘛?
宇文溪湊近她耳邊輕聲解釋,“你不是好奇我怎麽認識你嗎?我告訴你哦,宇文府和鎮南王府走得近,我經常跑到鎮南王府來玩。上次靜姨還跟我說起你,哦,靜姨就是鎮南王妃。我還沒聽見靜姨這樣誇獎一個人呢。那天竇姐姐也在,所以自然就知道你了。”
秋明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竇雲姿又看向宇文溪,“你這個小潑皮,又在說我什麽壞話呢?”
宇文溪立即委屈道:“哪有?竇姐姐可是冤枉我了,我可沒說你壞話,不信你問明月姐姐。”
竇雲姿笑著搖搖頭,“你呀,頑皮慣了,哪有第一次見人家就叫人家姐姐的?也不怕嚇著了人家。小心待會兒回去以後馨怡又得說你不懂規矩了。”
秋明月眼中笑意微凝。竇雲姿這是在說自己一個庶女不配與宇文溪一個侯府嫡女交好?有違她的身份?
果然,平陽侯府還是嫉恨當年之事。
不過看著竇雲姿端莊淑德,微微含笑,語氣柔婉卻又犀利如刀,當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呢。
宇文溪眨了眨眼睛,像是沒聽清竇雲姿的言外之意,一臉的天真。
“姐姐沒聽過什麽叫做一見如故嗎?告訴你啊,明月姐姐可聰明了。她沒見過我,就憑我坐的馬車就猜出了我的身份。你說她厲不厲害?”
竇雲姿黛眉微揚,又看了秋明月一眼,笑容端方得體。
“京城各大家族馬車上都有標識,你向來又那麽高調,人家想認不出你來也難啊。也就你那個迷糊的性子不知道罷,這是常識。”
她狀似很無奈的搖頭,秋明月嘴角的笑意卻加深了。這個竇雲姿,真是個有趣的人兒。簡單的兩句又將自己諷刺了一通,借著宇文溪的天真單純說自己有意賣弄,實則不過拿著雞毛當令箭而已,小家子氣得很。
嗬嗬嗬…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見識得最多的就是古人的說話藝術。大夫人蠻橫不講理,說話語氣句句帶刺。老太君最擅長打太極,四兩撥千斤,卻是讓人無從反駁。老太爺一般不說話,偶爾說一句話便能讓人折服。
大老爺說話比較中規中矩,不懂得迂回之道,卻讓人會有畏懼之感。二夫人語氣冷漠高傲,給人一種高高在上對誰都不屑一顧的感覺,然而又細膩刻薄,總是冷一針見血。
秋明蘭的婉轉卻一語雙關,秋明珠的內斂卻包羅萬象…
無論是誰,無論什麽樣的語氣,無論什麽樣的話。這些常年居在內宅深暗口舌相爭的女人,在無意識當中把漢語的博大精深描繪得淋漓盡致。
不得不說,在某一種程度上,對於曆史文字得發現,她們似乎還起了不小的作用。
而眼前這位竇雲姿竇小姐,顯然深暗語言藝術和宅鬥之道。她說話語氣溫婉類似於秋明蘭,聽起來卻沒有秋明蘭的做派和虛偽。
一番話平淡隨意卻又暗含機鋒冷意,類似於二夫人的不動聲色卻轉瞬間將對手擊退得毫無還手之力。
小小年紀,卻有如此功底和心機,不可小覷啊。
看看,周邊那些所謂的大家閨秀,從一開始就站在一邊看好戲,等到竇雲姿一番話說完,卻都掩唇而笑,顯然是聽懂了竇雲姿的嘲諷。
秋家的幾位小姐,除了一顆心思想要攀權富貴不在狀態的秋明姍和頭大無腦的秋明玉,人人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宇文溪嘟著唇,不滿道:“什麽常識啊?剛才那麽多人,你看,有幾人想到以馬車標識辨人?就連竇姐姐你剛才來的時候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大家都沒想到你馬車上陽寧侯府的標誌呢。”
這番話一落,在場所有人臉色再次變了變。這次卻是將敵意投向了竇雲姿。陽寧侯府貴族門勳,世代侯爵承襲,朝中多少人羨慕記恨?自是富貴滿天。
竇雲姿身為陽寧侯府的嫡女,才貌雙全,在京中也是有幾分名氣的。雖然她平時待人溫和平易近人,但是無形中的高貴,卻讓人仰望不及。一般的官家閨秀在她麵前自慚形穢,所以很少有主動跟她交好的。自然了,平時這些小姐都關在內院,顯少出府,自然也不會去關心人家的馬車什麽模樣。
所以以馬車標誌用以確定對方身份之事,她們幾乎很少有人記得。
方才秋明月一來就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們一群受慣了追捧的大家閨秀自然心裏不服,且又聽說對方是一個庶女,她們更是嫉妒。
所以在竇雲姿暗暗貶低嘲笑秋明月的時候,她們心中可謂痛快至極。然而下一刻,宇文溪一句話就把她們的得意和嗤笑給打了回去,讓她們在竇雲姿麵前受盡冷眼嘲諷。她們心中如何不惱恨?
竇雲姿臉色也是微微一變。
秋明月卻在心中想著,這平安侯的小姐看似單純嬌蠻,實際上卻聰明至極,就這樣不動聲色的利用竇雲姿自己的話就把所有人的仇恨全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顯然,宇文溪並不是真的和竇雲姿交好。
正想著,人群裏有人說話了。
“嗬嗬,怪隻怪竇姑娘馬車太過華麗,將那陽寧侯府標誌給遮住了。我等平時顯少見得竇姑娘真顏,這光憑說話啊,還真的難以聽出來是誰呢。何況又隔著那麽厚的車簾,難免有些模糊。剛剛要不是宇文妹妹開口,便是見了竇姑娘容姿,小女子也是認不得的呢?說起來,我倒是真佩服秋五姑娘的細心呢。”
竇雲姿容姿豔麗的容顏沉了沉,秋明月苦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