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從小到大,你接觸過的也就昭陽長公主吧?是不是你見到的人太少了?要不要我再去找幾個,你試試看感覺?”崔辭安開始思考另辟蹊徑,劍走偏鋒。
“你瘋了嗎?我不要!”崔辭寧的臉色陰沉下來。
“也是,見了那樣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了。”崔辭安還在分析。
蕭玉融像是楚樂盛世的象征,她有她獨有的美麗。
畢竟他也曾有幸,見過那牡丹花一麵。
驚鴻一麵。
崔辭安都為那樣的美貌而動容,別提那樣直觀感受過的崔辭寧了。
那年牆頭馬上遙相顧,兩兩相望,玉蘭花和蕭玉融的笑靨,成為了崔辭寧心目之中不滅的記憶。
一見知君即斷腸。
“那怎麽辦?我就跟你說,當時讓你去道個歉,你也不去,你到底跟人家發生什麽了?吵架了鬧掰了?”崔辭安問。
崔辭寧疲憊且煩躁地別過了臉,“哥,你別說了行嗎?我跟她已經沒可能了。”
崔辭安一見他那樣就一打氣不過來,“那你在這裏成日裏垂頭喪氣什麽?裝那些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文人?”
“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人家?”崔辭安步步緊逼地問道。
崔辭寧張了張嘴,神色幾經變化,最終咬定:“不喜歡。”
“你還不喜歡人家?”崔辭安見他都到這份上了還不鬆口,更氣了,“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種執拗性子?你不喜歡人家當時還追著人家跑?”
“你要是真不喜歡她,你至於去摘最高枝頭的花討她開心嗎?你會為了她跑幾裏地去買點心嗎?你還會因為她而推遲會軍嗎?”他一串話又快又密。
“我……”崔辭寧臉色白了白,勉強撐起一個笑,“我隻是看她漂亮……”
崔辭安根本不聽崔辭寧胡扯:“剛開始你或許是看她漂亮,後麵呢?就單純是因為她漂亮?要隻是因為這個,你會如此非她不可嗎?漂亮的人何其多,你見了她早該忘了,為什麽要為她做那麽多?”
“你敢說你沒愛過她嗎?”崔辭安質問。
“我、哈……怎麽會愛她?怎麽能愛上她……”崔辭寧扯著嘴角,語調都變了聲,說到後頭啞了聲。
他要怎麽樣愛上一個隔著血海深仇的人?
可是他跟蕭玉融直接到底是愛恨兩難。
他不能愛蕭玉融,蕭玉融也不會愛他。
他明明嘴上笑,但眼裏比哭還不堪,邊笑邊流了眼淚。
被說破了心理防線,他還要怎麽自欺欺人。
每個午夜夢回時他望向自己的雙手,滿掌血腥。
崔辭寧都分不清楚這到底是誰的血了,是家人的?是敵人的?
是蕭玉融的?還是他自己的?
不重要了,都已經不重要了。
畢竟連愛與恨,他都已經分不清了。
“辭寧。”崔辭安看著弟弟這個模樣,“父親在京那麽久,十有八九是被留下來了。既然帝王猜忌,同皇族聯姻也是一個出路。”
他歎道:“既然有情,也正好。”
“沒那麽簡單的,沒有那麽簡單,大哥。”崔辭寧搖了搖頭。
不單單是局勢,他跟蕭玉融之間還隔著太多不明所以的情感,還有前世。
崔辭寧自嘲般笑了一下:“在什麽都沒有浮出水麵的時候,我就向當今的陛下表示過此意要求娶她。當時她的父兄都屬意於李堯止,如今更不會認為我是良配。”
“無論怎樣,我同她之間也不再有退路了。”他閉了閉眼。
崔辭安根本不懂自己這個弟弟,明明放在眼前的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為什麽不願意邁出第一步?
明明之間也沒有太多深仇大怨,明明該是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的明媚歡愛,為什麽整得如此愛恨交錯?
從何而來的恨,又是如何複雜的愛?
崔辭寧不可能這件事情告訴崔辭安,而崔辭安也不會明白。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為什麽崔辭寧明明有翻山越嶺的孤勇,卻自欺欺人山海不可平。
但是崔辭寧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崔辭寧眼底閃爍著某種破碎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氣:“哥,別問了,也別再管這事了。”
太多東西都在淚光裏潦草了。
“好,父帥那裏,我另外想想辦法吧。”崔辭安看著崔辭寧疲憊荒涼的眉眼,也再說不出什麽來了。
崔辭寧回到房裏。
應該是希望自己弟弟心情好些,崔辭安得了一籮筐珍貴的南方櫻桃,分了一些給家人們,自己一點都沒留,全叫人送到了崔辭寧這裏。
形狀頗似桃,而圓又如瓔珠。
這樣昂貴的果子可不多見。
崔辭寧揀起一顆櫻桃,看著鮮甜,但是他見過更好的。
崔辭寧想起蕭玉融,蕭玉融喜愛鮮美的果子,但凡有什麽新上貢的水果,蕭玉融總能拿到最新一茬。
崔辭寧在玉京的時候,偶爾會不適應南邊的奢靡生活。
雖然都是氏族,但是身為將門的崔氏比起別的世家少了嚴苛和禮教,多了溫馨和隨意。
在崔辭寧的記憶裏,舅舅總是罵父親是丟了顏麵的窮小子,在他年幼時也時常領著他和母親回母族。
家裏族裏都沒有那麽多的規矩,他們更喜歡隨性地圍在篝火前吃著野味,喝著烈酒,笑哈哈地漫無邊際說些趣事。
這才有一家人的意思。
玉京富貴迷人眼,有些傲慢的世家子弟還會暗諷幾句崔辭寧的格格不入,說整個楚樂的文明都隻有南部才有。
但崔辭寧覺得,這麽多年以來他也該適應了。
他去蕭玉融府上做客的時候,那才是哪哪兒都不適應。
園子裏是名貴的花木,門前是金玉珠簾,坐榻上是極軟的繡墩,仆役們個個一等一的講規矩。
軟墊軟和得簡直讓人如坐針氈,崔辭寧在蕭玉融麵前還能自在,可此時蕭玉融還有別的客人,開了個小宴。
那些世家子弟麵前,崔辭寧多少坐立難安。
漿石榴隨糕作節,臘櫻桃與酪同時。
鮮櫻桃作為春末夏初最先成熟的水果之一,初春第一果,百果第一枝。
身價之高,切將稀取貴,羞與眾同榮。
送上來的瓜果新鮮得還帶有冷氣,掛著水珠,似乎是從冰窖裏拿出來的。
“櫻桃還是公主這裏的好吃啊。”王婉茹吃著櫻桃誇獎。
王伏宣笑了一聲,性格使然,他不管說什麽都帶些嘲諷的意味。
“我們公主這裏齊聚楚樂大半寶物,什麽美酒珍饈都在這裏了。”他緩緩道,“就連櫻桃都是最好最新的一茬,能不好吃嗎?”
公孫鈐隻顧著享受美酒珍饈,玉殊端坐在那裏動也沒動。
李堯止笑:“螃蟹來了。”
崔辭寧坐在那裏,格格不入,坐立難安。
他知道蕭玉融身邊的朋友都不喜歡他。
他開螃蟹的動作笨拙了些,會招來王婉茹的嘲笑。
王伏宣會不冷不熱說上兩句,而李堯止則是笑吟吟地解圍。
螃蟹蒸煮熟了端上桌,和溫好的酒一塊,熱氣騰騰。
“螃蟹溫酒,快活人間。”公孫鈐讚歎,“不是螃蟹肥美的季節,這螃蟹還鮮甜呢。”
“吃人嘴軟,翠翠,去取紙筆讓我們公孫大文人寫文章來。”蕭玉融笑著打趣。
“這難道不是休假嗎?還要我寫文章?”公孫鈐苦了臉。
玉殊倒了一杯酒,“你就寫吧,早寫晚寫,都是得寫的。主子隨叫,我們隨到。”
白銀製的蟹八件工藝精巧,刮具形似寶劍,盛蟹肉用的荷葉盤,盤底下有雕龍,光澤瑩潤。
崔辭寧不常吃蟹,用蟹八件的手法比起周圍一群人生疏許多,用圓頭剪刀逐一剪下大螯和蟹腳,才剛拿腰圓錘敲打蟹殼四周呢。
一下就把蟹殼敲碎了,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少將軍,我們這可是文吃,你怎麽整得像是武吃?”王婉茹已經在用長柄斧劈背殼和肚臍,被這動靜引得發笑。
她模樣俏麗,說這話的時候也像是女兒家的俏皮話,不足以惹人生厭。
文吃吃風雅,武吃吃暢快。
王伏宣慢條斯理地拿釺剔出蟹肉,“少將軍自然是武吃了,不然怎麽會上來就敲碎蟹殼?”
旁邊的公孫鈐動作嫻熟,一件件工具輪番交替使用,隨後抑揚頓挫地讚頌兩句,擦擦手捏著筆寫上兩句,邊寫邊吃。
文人食客,趣味橫生。
崔辭寧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說什麽。
他不能在這種場合下突然翻臉,那樣會顯得他很不識抬舉,損了崔氏的顏麵,也會愈發跟蕭玉融身邊的朋友交惡。
即使他感到不適,也不擅長爭執這口舌之辯。
“行了,吃個蟹還堵不上你們王氏的嘴呢。”上頭的蕭玉融懶散地笑道。
柳腰盈盈,青絲如瀑,酒水浸染著朱唇,順著下頜流淌,沒入隱秘的地帶,活色生香。豔壓曉霞,麗勝百花。
王婉茹吐了吐舌頭,不再說什麽了。
而王伏宣不緊不慢地夾取雪白鮮嫩的蟹肉放進嘴裏,“王氏是饕餮,怎麽填得飽肚子?”
“南蟹北羊,崟洲在北境,少將軍不太熟悉如何開螃蟹也是正常的。來日我等若是前去崟洲,不太熟悉風俗鬧了笑話,少將軍可得多多幫襯才是。”李堯止微笑著擱下了手裏的蟹八件。
他麵前的荷葉盤裏盛著他剛剛剝好的蟹肉,還有金黃油亮的蟹黃和乳白膠粘的蟹膏,取了蘸料,完好地擺著。
身邊的仆從按照李堯止的示意,將盛著蟹肉的荷葉盤呈到蕭玉融麵前。
“公主府有這麽多仆役,卻還偏偏要我們公子親力親為來剝蟹,真是為難了公子這雙金貴的手。”王伏宣略有諷刺地彎起唇角。
蕭玉融夾了蟹肉放進嘴裏,果然風味無窮。
“還是紹兗體貼啊,哪裏像是師兄呢?”她道。
李堯止笑道:“能為殿下效勞,是紹兗之幸事,談何為難。”
王伏宣眸色暗沉,“難怪我們玉融公主最喜歡你呢,還是你會說話啊,師弟。”
而崔辭寧,自始至終都像個局外人。
他好像永遠都融不入蕭玉融的生活。
也是,他跟蕭玉融從一開始就隔了太多的東西。
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硬要走同一條路。
崔辭寧閉了閉眼,“把櫻桃送回去吧,再送點給小六去。”
“是。”送來櫻桃的仆從見崔辭寧確實臉色不太好看,扛起籮筐走了出去。
那人前腳才走,後腳就又有人上來請崔辭寧去議事廳。
這才多久又出事了?
擔心是出了什麽大事,崔辭寧步履匆匆趕到了議事廳。
議事廳中氣氛沉默,崔辭寧突然間有種不祥的預感。
來使傳達了蕭玉融的意思。
這無異於坦白告訴崔氏,崔老將軍就是被客客氣氣地扣押下來了,現在就是要崔辭寧趕赴玉京才有的商量。
“欺人太甚!”
“這……此事不宜動兵啊,北國那邊可都虎視眈眈啊。”
“你是什麽意思?難道放任老將軍被囚,少將軍前去送死嗎?”
“我可沒這麽說,你少血口噴人了!”
“此時前去玉京,跟送死無異!奉旨入宮,必定會因為功高蓋主而被暗中除去。在崟洲還可安然無恙,去了玉京,若是他們需要鬆手,必死無疑!”
“是啊,還是留在崟洲吧?老將軍那裏,我們另想辦法。”
“昭陽長公主先前對崔氏挺友好的,皇族也不一定對崔氏……”
“難道要用整個崔氏的來日去賭他們蕭氏的真心嗎?”
場麵愈發激烈起來。
崔辭寧閉上了眼睛,攥緊拳頭,許久之後才睜開。
崔辭寧沉默之後,“她囚禁了我的父親,還想要我去逢迎她?”
使節點了點頭,既然過來了,他就已經抱著必死無疑的決心了。
崔氏可以斬了他,但他的任務是叫崔辭寧回京。
他猶豫著說道:“這是皇族的命令,將軍,如果你拒絕……”
“我不會拒絕。”崔辭寧缺斬釘截鐵地說道,“公主召我回京,那我就回京。”
所有人都愣住了,沒有人想到崔辭寧居然還答應。
“但我不會隻身一人。”崔辭寧說道。
他站了起來走出營帳,麵向遠山,“傳令崔家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