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抵酒錢。
卿卿誤我。
這句話蕭玉融記了很久,後來想想,柳品玨若是真慷慨至此,又何須教她如何還,如何一塊擺布這星羅棋布呢?
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蕭玉融將那兩封信一並丟入燈火裏,紙張瞬間燃燒成灰燼。
風一吹就什麽都沒有了,火燭發出劈啪兩聲脆響。
“喂喂,別躲著一個人哭。”窗口探進一個腦袋。
蕭玉融看過去,易厭正歪著頭瞧她。
正門不走,非要走這些奇出怪樣的地方。
“啊,沒哭啊。”仔細觀察了蕭玉融的表情,易厭反倒是有些失望。
他翻窗進來,順手關上了門窗,屋子裏頭靜悄悄。
蕭玉融沒有回話。
易厭蹲在蕭玉融麵前,“我說啊,小公主,你最近有些太仁慈了。”
他朝著蕭玉融遞出手,包裹住蕭玉融有些發抖的手。
“我有些累……”蕭玉融說。
這樣說著,她默不作聲地攥緊了易厭的手,是如此的用勁。
易厭突然間就沉默了,因為蕭玉融的姿態像是借助這個力道,能從夢裏幽暗的水裏掙紮出來得救一樣。
易厭試著去回應蕭玉融的力道。
蕭玉融的呼吸似乎有些顫抖,她深吸了一口氣,眉間似蹙微蹙,好像有些哽咽,但是她的眼淚卻沒有落下來。
易厭看她眼睛,卻在那一片破碎的微光裏相逢了。
“你現在想要什麽?”他仰著臉注視蕭玉融。
蕭玉融卻搖頭,“我想要的得不到。”
易厭捧著蕭玉融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照熙五年。”蕭玉融回答。
易厭的神情凝滯了片刻,史冊上寫的,蕭玉融死的那年,是照熙六年,是榮昌元年。
錯問今夕是何年。
他所說出口的問題,未言的那些情愫,都尚且詞不達意。
還有一年,曆史會改變嗎?
蕭玉融呢?她的未來是怎麽樣的?
他們之間注定沒有結果,又該何去何從,又為什麽要相遇?
他要回到幾千年之後,因為他生來就是那裏的人。
因為有趣,因為任務來到這裏,他的時間……
他的時間快要到了。
“那就轉移一下注意力,想要試試嗎?”易厭將蕭玉融的手帶到自己的領口,“現在我是你的,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他如此認真地說道:“發泄、利用、破壞……都可以。”
蕭玉融的手僵硬在那裏。
“我不會安慰人,小公主。”易厭吻上蕭玉融的眼瞼,“至少現在,我想讓你開心些。”
他主動引導著蕭玉融完成這一切。
亢奮、熱烈、勃然……永遠熱血沸騰,永遠貪得無厭。
這像是野獸的撕扯般,到最後好像隻剩下了些最原始的東西。
柳腰款擺,露滴牡丹。
易厭將蕭玉融用力地攬在懷裏,那種力度險些叫蕭玉融窒息。
她大汗淋漓地喘著氣。
易厭摸到她眼角的時候,分不清那是淚水還是汗水。
“我不能發誓什麽永遠追隨你,永遠為你所用。”易厭說,“我想我遲早有一天會回去,那裏才屬於我。”
蕭玉融沒有說話。
她越過易厭的肩膀望向某個地方,“無所謂的,反正我已經慢慢不再相信永遠了。”
“花會枯萎,樹會凋零,連陪伴了很久的人也會離開。”蕭玉融輕輕偏了一下頭,含著淚光笑了一下,“我好像都快要放棄了,好像都在等待失敗了。”
易厭寧願蕭玉融相信永遠,可他不能給蕭玉融做不到的承諾。
“別放棄啊,這樣可不像你。”他的掌心貼上了蕭玉融的臉頰。
蕭玉融閉了閉眼,“我知道,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我沒有時間了。”
易厭也沒有多說什麽,他勾住了蕭玉融的小指,“但你現在想要什麽,可以盡情吩咐我,我還是你的幕僚。”
“雲水鹽礦那裏,你帶兵過去駐紮。”蕭玉融攥緊了他的手。
“你這是抗旨不遵。”易厭略微浮誇地張大嘴巴。
蕭玉融“哈”了一聲,她靠倒在床邊。
她一挑眉梢,“聖旨什麽時候抗過我?”
*
柳品玨有不少學生,天潢貴胄,也不是沒有。
蕭玉融隻是其一。
又是一場夢。
柳品玨不是多夢之人,而有關於蕭玉融的夢,總會帶有異樣色彩和溫暖。
這種東西會蠶食清醒。
如果他想要成大業,最好舍棄這些。
就算他不舍棄,他走的這條道路,到頭來還是會舍棄。
夢裏他和蕭玉融的鬥爭總是兩敗俱傷或同歸於盡。
蕭玉融很恨他,不惜一切代價要殺他。
如果他們雙雙使出致命手段,同歸於盡。他們的死亡會給楚樂帶來極大的動**,陷入短暫的混亂之中。
但新的力量隨後就會崛起,重新穩定了局勢。
好像沒有誰缺不了誰,天下缺誰都一樣。
可這回不一樣,這回的夢裏,蕭玉融的麵容已經模糊不清了,但依稀卻還是笑著的模樣。
“先生。”她盈盈笑著。
發著光的她和周遭,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柳品玨隻是沉默地看著夢裏的她。
她撲進花林裏笑,很熟悉,卻也很陌生。
混亂、迷失、疏離、懷舊、無能感充斥了這個夢。
似夢中雲,雲外雪,雪中春。
夢醒之後,天還未明,柳品玨下床點燃了油燈。
明月來得姍姍,仿佛好夢未醒。
“阿北。”柳品玨喊道。
阿北猶如一隻夜梟般落在柳品玨麵前,“主君。”
柳品玨捏了捏眉心,“玉京的消息呢?”
“一切如舊。”阿北木木地站在原地,“隻是鹽礦還是交給她了,但蕭玉歇不讓她派兵。”
“她不會聽的。”柳品玨的語氣篤定。
阿北猶豫了一下,“她跟蕭玉歇吵架了,還把楊威砍了。吞了楊家的兵,但是她好像不開心,最近又病了。”
柳品玨沉默。
又病了,從小蕭玉融就體弱多病的。
這些在蕭玉融年幼時更甚,柳品玨教她,她有不少時間都待在太傅府裏。
隔三岔五蕭玉融都要病一場,幼時更是時常病如山倒,多次命懸一線。
每當這時候,宮中府中,祈福拜佛,點燈熬油,太醫名醫能圍著屋子繞三圈。
柳品玨都不知道說蕭玉融命大還是命薄,但蕭玉融還真每回都熬過來了。
那些金貴的湯藥灌下去,日日喝,月月喝,年年喝。
就為了給蕭玉融找那些名貴藥材,上上下下都沒少費心思。
病去如抽絲,熬過來了蕭玉融養病也是病殃殃的,課也不能停。
柳品玨隻能給蕭玉融專門安排課,因材施教,言傳身教,到了蕭玉融身上柳品玨是最下心思的。
蕭玉融的性命輕得猶如一片柔軟的鴻毛,死亡的微風輕輕一吹就會動搖。
但她的性命也如同泰山,但凡有點動**都會牽連到整個楚樂。
長大了以後蕭玉融身體才算比起小時候好了些,可如今卻似乎又開始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
柳品玨想起那些話。
不辭青山,相隨與共。
疼嗎?
他跟蕭玉融在生死一線時沒有丟下對方,想要彼此活著,卻在針鋒相對的時候要對方死。
那時候蕭玉融其實就該丟下他走,或者趁機殺了他就算了。
偏偏蕭玉融讓他活下來了,救他了幫他了。
柳品玨不清楚他逃亡允州的時候,蕭玉融是想要他活著,還是想要他死。
但他的的確確活下來了。
那個離開玉京的時刻,他在想什麽呢?
是怨恨背叛的允州,是歡暢離開的玉京樊籠,還是可惜告別的愛徒?
柳品玨連夜似龍駒奔逃往允州時,是真的英雄末路。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夜奔允州是他柔腸百結、忍無可忍後的絕命一博。但也他回首望向過往的功名利祿後,暗自下定的決心。
他心中所想的從未變過,他的目標很明確,他要這天下江山,立萬世功名被後世傳說,創盛世家園供民生安樂。
柳品玨本以為天要亡他,他該死在那一程,可那一程又有蕭玉融。
柳暗花明。
長夜漫漫,前路未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柳品玨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什麽家族?什麽親緣?什麽禮教?什麽大義?什麽愛恨?
他該為自己而活。
蒼鷹解扣,鳥脫樊籠。
隻要活下來,他必然叫天地變換。
這一去,博得個鬥轉天回,須教他海沸山搖。
而他所有豁然開朗的暢快裏,蕭玉融是唯一的不定數,是唯一的迷霧和猶疑。
他還是不知道該拿蕭玉融怎麽辦。
“血燕……”柳品玨睜開眼睛,近乎空洞地望著搖曳的燈火。
阿北等待著他的後續。
柳品玨說:“叫王伏宣燉好了給她送去吧。”
阿北不會問為什麽,無論柳品玨說什麽,他都會去做。
但現在他的臉上有罕見的疑惑。
“想問什麽就問。”柳品玨平淡道。
“為什麽不主動送去?就算不能用自己的名義,為什麽選了王伏宣?不是李堯止?”阿北問。
柳品玨道:“無緣無故送人貴重物品,他會,李堯止不會。李堯止做事從一而終,送了豈不是讓人懷疑?”
他對自己幾個徒弟大致的性子都很了解,“要是委托李堯止,李堯止保準把事情如實托出告訴她。王伏宣不會,他那性子,打斷他腿都說不出口。”
主君說得對,主君都是對的。阿北轉身去執行命令。
但他還是不懂,主君明明在意,為什麽還是不表露?
難道互相在意並且互相傷害才是真的?
阿北僅僅是腳步遲疑了片刻,柳品玨的聲音便打破了沉寂:“你到底在猶豫什麽?”
柳品玨心中所想,阿北從未真正知曉,但他隻是信任柳品玨。
所以阿北實話實說:“在想她,想她會不會懂主君。”
柳品玨緩緩轉身,微笑是慣有的深沉與難以捉摸,“這世間有幾人懂我?也無需有人懂我。”
他一路走來見過太多的爾虞我詐,而他要走的路本就是孤家寡人。
很多事情到頭來都微不足道,他不必耿耿於懷。
“但她……”柳品玨遲疑了一瞬,“或許懂。”
畢竟他們本就是同類人。
血燕窩確實送到了蕭玉融的手裏。
聽著翠翠說是淮陵侯送來的,蕭玉融卻是怎麽都覺得奇怪。
看著,喝著,都像是柳品玨送的。
但是柳品玨應該也不會送才對啊。
比起柳品玨,蕭玉融更相信是王伏宣送的。
“放那吧,我一會再喝。”蕭玉融說道。
翠翠將小盅放在書桌邊上,悄無聲息地退下。
蕭玉融最近很忙,不管是霍氏的事情還是崔氏的事情都是。
她叫人送了旨意去崟洲,讓崔辭寧進京。
她想都不用想,都覺得崔辭寧會氣得要死,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不過她之所以留下崔老將軍,不讓人離開玉京,就是為了這一刻,這也差不多等於留了個人質。
她得確保崔辭寧不會反,她不能在柳品玨蠢蠢欲動的情況下,再讓崔氏掀了反旗。
隻是崔辭寧的反應跟蕭玉融想象中的,還是有些出路的。
在信使來前,崔辭寧已經夢見很久蕭玉融了。
崔辭安或許是看出他這是因情所困,雖然說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也心疼弟弟的日漸消沉與沉默。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似乎已經是很久遠的記憶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崔辭寧變得沉穩可靠,但也沉默寡言。
“你到底怎麽想的?如果你真喜歡,你就去玉京找她。如果你不喜歡,或者想要放棄了,那你就忘記好了。”崔辭安諄諄善誘。
“你到底在說什麽?”崔辭寧瞥了一眼崔辭安。
崔辭安見他死不承認,嚴肅了表情,“你少在大哥這裏裝,騙得了別人騙得了我嗎?小六天天在那裏狼哭鬼嚎要去玉京跟公主玩,你回回都是劈頭蓋臉一頓訓斥。”
“你在怕什麽?若是問心無愧,你又何須如此?”崔辭安一針見血,“玉京到底有誰啊?你就如此忌諱,除了昭陽長公主,我是一個都想不出來。”
崔辭寧張了張嘴,卻好像無力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