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上下,任誰都知道謝氏送來的賀禮,那位模樣極其肖似昭陽長公主的舞姬扶光,是主君身邊的大紅人。
這位主兒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恃寵而驕,張揚跋扈,任性得過分。
但美人的無理總是可以被諒解的。
扶光長得漂亮,所以即使性格惡劣一些,言語刻薄一些,也沒有什麽。
不過這倒是引起了柳氏家臣的不滿,尤其是阿北的。
柳品玨與幾名家臣在書房商議要事,忽然聽聞屏風後傳來聲音,似在小聲抱怨什麽。
聽到那聲音,阿北就渾身一凜。
此時正議事到關鍵地方,眾人麵麵相覷。
柳品玨抬手示意暫停,而後徑直離座,向屏風後去。
人影倒映在屏風上,阿北驚恐地看著柳品玨將人扶起來。
柳品玨壓低了聲音,堪稱溫和:“醒了?餓了嗎?讓廚房給你燉個湯墊一墊?”
“白梨鳳脯、龍井竹蓀和芙蓉魚骨?好,酒不行,你昨夜裏飲過了。“
“嗯,在議事。無妨,不是什麽要緊事。”
屏風後低聲的交談讓一群人聽得毛骨悚然。
但是柳品玨讓一個謝氏的舞姬,還是極有可能是細作的舞姬出入書房,還聽了他們如此要緊的議事,簡直是荒唐。
真是紅顏禍水,色令智昏。
片刻之後,柳品玨從屏風後走出,道:“今日便先到此為止吧。此後諸事,明日再議。”
眾人欲言又止。
“天色不早,諸位路上小心。”柳品玨平靜道。
被下了逐客令,眾人神情戚戚地離開,唉聲歎氣。
柳品玨望向旁邊似乎憋了很多話的阿北,“你去送送。”
“是。”阿北把話憋了回去。
阿南嬉笑道:“我和他同去。”
柳品玨不可否置。
蕭玉融在眾人離去之後,才從屏風後頭出來,慵懶地側靠著屏風,手裏的團扇搖了搖,抵著下巴笑。
“柳公這可還真是將妾放在火上烤呀,近些日子裏,那些大人看妾的眼神,可是恨不得將妾生吞活剝了呢。”她調笑道。
柳品玨看向她,“我說過很多遍,不必自稱妾,也不必喊我柳公。”
“不喊柳公,那喊什麽?”蕭玉融笑著偏了偏頭。
短暫的沉默之後,柳品玨道:“叫先生吧。”
蕭玉融凝滯了片刻,又笑:“原來柳公是喜歡這樣子的,叫了一聲先生,先生可得好好教我本事才是。”
她用團扇輕扇兩下,“睡了許久,人都躁了,小廚房將飯送來前,我先出去轉轉。”
“先生若是想我了,可記得傳人來喚我。”蕭玉融嘻嘻笑。
柳品玨頓了頓,“去吧。”
蕭玉融剛走出門,眼神便涼了下來。
柳品玨還真拿她當替身呐?
往前走兩步,就看到前麵恭候已久的阿北。
“小郎君守在這裏,這是在等我呢?”蕭玉融挑眉。
阿北抱臂上下打量著蕭玉融,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少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在謝家沒少練吧?少在我麵前學她。”
蕭玉融微微一怔,笑出了聲:“哎喲,你可真別逗我笑了,柳副將。”
“你什麽意思?”阿北頗有些惱羞成怒。
他怒道:“自從你來了柳家以後,主君天天沉迷女色!你敢說你來柳氏不是別有用心?你、你居然還睡在主君書房裏,白日**!荒唐至極!”
哈?
蕭玉融差點沒笑出聲。
她來柳氏這段日子確實是搜集了不少可觀的情報,但跟柳品玨雖然舉止親昵,卻也沒做什麽。
可以說這麽久以來,最逾越的舉動,就是柳品玨生辰那一日混著牡丹花瓣的一個輕吻。
她也隻是為了探聽柳品玨書房的情報,假寐而已。
不過嘛,他們誤會了也好,對她而言,反正百利無一害。
隻是連累了柳品玨一世清名而已。
想到這了,蕭玉融臉上笑容愈盛。
“哎,這也往我身上賴啊?”蕭玉融用扇子掩了掩唇,“我隻是生得美,旁人喜愛我,怎麽就成了我的錯呢?”
“你!厚顏無恥!”阿北氣急。
他向來動手不動口,嘴皮子笨得很,但他也不能對蕭玉融出手。
“你說得對,可先生偏偏就喜歡我這般模樣呢。”蕭玉融笑。
阿北臉色一變,攥住了蕭玉融的手腕,“誰準許你叫主君先生的?憑你也配?”
手腕被攥得生疼,柳品玨還有阿北的態度,他們的反應都叫蕭玉融感到惱火和憎惡。
當她死了,為什麽還要這樣惺惺作態?
“就是你的好主君讓我這麽叫他的,你怎麽不去問問他?”蕭玉融冷笑。
“裝都不裝了是嗎?”阿北眼底燃燒著怒火,“我警告你,安分守己待在柳家還有你一席之地,別妄想你不該妄想的東西,你永遠都比不上她的!”
“她是誰啊?”蕭玉融勾起一抹笑,緊盯著阿北的眼睛,“你一口一個我比不上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啊?哦——她早死了是嗎?”
阿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他嘴唇翕動,囁嚅著說不出話。
蕭玉融逼問:“人活著的時候幹嘛去了?人死了你倒是這麽維護她了,裝給誰看呢?”
她嗤笑一聲,抽出了自己的手,“要我說啊,你就是犯賤,失去了倒是知道痛了。”
她轉身離去,迎麵碰上另一頭送完人走過來的阿南。
對於阿南,她同樣沒有什麽好臉色,白了阿南一眼就走了。
“誒,扶光姑娘去哪兒啊?”阿南還興衝衝地問道。
“你管我啊?起一邊去。”蕭玉融沒好氣道。
看著蕭玉融的背影,無辜被牽連的阿南摸了摸鼻子,看了眼臉色難看的阿北,“你惹她了?”
“我惹她?誰能惹她?她最厲害,天皇老子都怕她!”阿北道。
“你又怎麽了?”阿南有些懵,“你跟她吵架了?”
“吵架?我哪裏敢跟她吵架?”阿北負氣背過身。
阿南笑了一聲:“你什麽時候這麽幼稚了?幹嘛跟個小娘子過不去?”
阿北沉默了,“我隻是氣不過,我氣不過有人一來,就頂替了她的位置。”
“你分明知道沒人能頂替她位置的。”阿南搖了搖頭,“而且我覺得扶光很像她,像得可怕。”
他也知道扶光有些細節和蕭玉融不一樣,但她們卻又很像。
有時候扶光在那裏,一顰一笑,疑喜疑嗔,就連瞥過來的一個眼神,都讓人無端端覺得那就是蕭玉融。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她。”阿北啞聲說道。
阿南歎了口氣,抬手拍了拍阿北的肩膀,沒再說什麽了。
誰都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可卻又偏偏忘不了,也放不下。
蕭玉融在柳家作福作威的日子並沒有結束,她反複在阿北的底線上橫跳。
阿北已經開始私底下偷偷跟阿南說,蕭玉融是狐狸轉世的,專門要來害柳氏。
阿南覺得阿北是被蕭玉融折騰得有些精神衰弱了,拍拍阿北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叫他去看看郎中,抓副藥來養養神。
氣得阿北跳腳。
他們這些變化自然也逃不得柳品玨的眼睛。
在蕭玉融又一次氣完阿北,得意洋洋地走進柳品玨書房,坐到柳品玨身邊時。
柳品玨擱下了手中的卷宗,“又氣了阿北?”
這話的語氣語調都意外的熟悉,很多時候蕭玉融走到柳品玨身邊,柳品玨都是這樣不鹹不淡地問一句“又闖禍了?”之後,才上的課。
蕭玉融隻是停頓了一瞬,便道:“我不過是逗逗他。”
“你又何苦跟他過不去?他自幼便是一根筋認死理的性子。”柳品玨搖了搖頭。
“我哪兒是跟他過不去?我隻是和他鬧著玩呢,先生少冤枉人了。”蕭玉融撇了撇嘴。
“那現在是玩累了?”柳品玨微不可查地彎了彎唇。
“哎,是啊。”蕭玉融應聲倒在柳品玨腿上。
柳品玨伸手撫摸過蕭玉融綢緞般烏濃的長發,“嗯,那還真是苦著你了,要不要叫小廚房端盤糕點來犒勞犒勞你?”
蕭玉融也不客氣,趴在柳品玨膝上笑:“我要吃洛神清花糕。”
“好。”柳品玨應聲。
“先生前些日子贈我的玉墜子,我不小心給摔了。”蕭玉融癟了癟嘴,有些不滿。
“嗯?不過是枚玉墜,摔了就摔了。”柳品玨意外蕭玉融會提起這樣的小事。
柳氏上下沒少說扶光這一個舞姬居然如此奢靡成性,猶如妺喜在世。
連帶著主君都隱隱有了夏桀的架勢,置扶光於膝上,聽用其言。
瞧瞧,幹了多少荒唐事兒。
允州坊間更是開始流傳情愛畫本子,講述柳氏主君和這扶光姑娘**氣回腸、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書有曰——
離宮別館,次第興築。狗馬奇物,充盈宮寶。以酒為池,懸肉為林。
絲竹管弦漫天樂音,奇獸俊鳥遍植園中,如此美景,皆需謝扶光恩賜。為討美人歡心,英雄也做昏君。
從此戎馬一生的柳氏主君柳品玨,終於在扶光的引導下,寄情於聲色之中。
蕭玉融有幸看了一本,嘖嘖稱奇。
這些民間話本,堪稱天馬行空,想象豐富。
若不是她身在其中,是本人之一,也險些信以為真。
蕭玉融險些樂出聲,柳品玨縱容她的揮霍無度,她原先以為是把她當成替身,後來才發現,原來柳品玨是在後頭借著這由頭呢。
以扶光狐媚惑主的名義,幹了不少爭議極大的改革。
罵名是由扶光背了,好處卻在柳品玨身上。
不過這樣也好,便於她探取情報。
“摔碎時玉碎之聲格外動人,我愛聽。”蕭玉融笑,“先生不妨多贈我些美玉,好叫我聽個痛快。”
她是在試探柳品玨的底線。
柳品玨是節儉之人,並不喜好奢靡。
她就是想看看,柳品玨對她塑造的扶光,能有多少縱容,願意開放多少的權限,好叫她得到有利的情報。
據她所知,柳氏如今可是正在策劃異變呢。
宣城、雲水,如今由柳氏掌控,再進就是平南和洛緹。
一月將近,易厭做下的易容總會一點點消退,在旁人眼裏,就會是扶光越來越像蕭玉融了。
蕭玉融當務之急,就是盡快知道柳品玨到底在謀劃什麽,第一步是洛緹還是平南,宣城和雲水的破綻又在哪裏。
“你自己去柳氏庫房裏挑你喜歡的吧。”柳品玨微微勾起了唇角。
“柳氏的寶庫能有什麽好寶貝啊?先生怎麽不讓我從私庫裏挑?”蕭玉融說。
柳品玨沉默片刻,“我的私庫裏,並沒有什麽寶物。”
蕭玉融笑:“我可不信。”
“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瞧瞧。隻是裏邊的東西……罷了,你若是喜歡,也可以拿去。”柳品玨道。
“先生慷慨解囊。”蕭玉融笑著說道。
柳品玨的指尖纏繞著蕭玉融的頭發,嗯了一聲。
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你瞧著,身子骨也不太好,平時在吃什麽藥?”柳品玨問。
蕭玉融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麵色卻如常。
她回:“八珍益母丸、人參養榮丸什麽的。”
頓了頓,她又笑:“隻是身子不太好,自幼體弱罷了。幼時又被扣著練舞和武,冰天雪地裏還得踩木樁,這才落下了病根。”
柳品玨定定地瞧了蕭玉融半晌,瞧得蕭玉融心裏沒底。
柳品玨最終低低地歎息了一聲:“你身世苦,得好好養。”
蕭玉融正要插科打諢,就聽到柳品玨說:“我叫人燉了血燕窩送來。”
血燕窩?
蕭玉融想起柳品玨那時候每日一盅的血燕窩,勾起不少往事回憶。
“這麽金貴的東西也給我喝?”蕭玉融不動聲色地觀察柳品玨的神情。
“這算什麽金貴東西?”柳品玨卻笑了一聲,“金玉擲響玩,奇珍異寶到你這裏隻能聽個響,喝個血燕怎麽了?”
“哈哈——”蕭玉融笑出了聲,“柳公還真是昏君做派。”
柳品玨捏著蕭玉融的臉頰,輕輕蹭了蹭,入手柔光水滑,手感絕佳。
他翹起唇角,“胡鬧。”
蕭玉融切了一聲,歪進了他懷裏。
柳品玨的指尖滑到蕭玉融的鬢角,沒入她的鬢發,拇指摩挲過蕭玉融的臉龐。
“君憐無是非。”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