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穀縝之鎮定,也是著急起來,急道:“陸漸,對手太強,不冒險無以取勝,再拖下去,你我一個活不了。就算你不想活命,難道就不為媽和戚將軍作想麽?”
陸漸本就心亂,聞言更覺彷徨無據,略一轉頭,頓時與穀縝四目相接,穀縝眼裏,分明透出決然之意。霎時間,陸漸心中劇痛,眼下如此取舍,真是再也殘酷不過,一邊是親生母親、結義大哥,以便卻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穀縝見他尚有猶豫,低聲道:“大哥,就算不想媽和戚將軍,就不想想江南饑餓的百姓麽?”
陸漸身子一震,長歎一聲,兩眼微閉,眼角隱隱閃動淚光。刹那間,他雙目陡睜,向穀縝道:“穀島王的逼毒心法你仔細聽好,牢牢記住,千萬不要忘了。”穀縝見他答應,鬆一口氣,微微笑道:“你放心,但有一線生機,我也想好好活著。別忘了,我還沒見過那隻母老虎,狠狠打她的老虎屁股呢。”陸漸聞言,想要笑笑,可麵肌抽搐,怎麽也笑不出來,但覺萬歸藏越來越近,情急無奈,惟有默運神功,運轉穀神通所傳心法,將”六虛毒”裹成一團,逼到掌心,倏地按上穀縝小腹丹田,那“六虛毒”凝如有質,嗽的一下,離體而去,鑽入穀縝丹田,穀縝臉色慘變,身子一僵,坐倒在地。
陸漸硬起心腸,將他扶入草中藏好,自己藏在一棵大樹之後,施展”萬法空寂之相”,斂去生機,屏息以待。
夜色朦朧,寒霧淒迷,那霧氣忽地翻騰起來,四麵散開,一道人影形如鬼魅,透過茫茫夜色,悄然而至,青衣暗淡,正是萬歸藏,他目視穀縝藏身的那片草叢,眼中亮光一閃而沒。陸漸的“萬法空寂之相”一旦施展,身子猶如木石,以萬歸藏之能,竟亦未能察覺。
萬歸藏身形忽轉,足下如按機簧,淩虛飄飄,射向草叢,一刹那,已將後背露給陸漸。陸漸忍受內心煎熬,蓄勢待機,就為此時,立時奮起神功,全力撲出。
萬歸藏一心以為陸漸藏在草中,故而防備在前。陸漸忽從後方襲來,叫他始料未及,勉強閃了一閃,砰的一聲,陸漸雙掌打在他左背之上。萬歸藏身如曳電流星,彈射而出,撞斷一棵大樹,去勢稍緩,撞到第二棵大樹時,他忽地伸出雙手,抱住樹幹,身如紙鳶,飄飄然旋了一匝,雙手所至,樹幹如遭斧劈,木屑紛飛,萬歸藏旋到第二匝時,已將陸漸神力盡數卸到樹上,喀擦一聲,大樹居中折斷,樹葉紛落。萬歸藏大袖一揮,狂風陡起,千百樹葉被風一鼓,竟如千百羽箭,嗖嗖嗖射向陸漸,鋒利如刀,摧割肌膚。
陸漸本在追擊,被這葉陣一攔,去勢頓緩,疾使“補天劫手”,雙手亂舞,拈那葉片。忽而眼前一迷,猛然抬頭,萬歸藏不知道何時,已到頭頂,呼地一掌向下拍來,無儔勁氣淩空下壓。陸漸翻掌一擋,二人掌力相交,“周流六虛功”陡占上風,大金剛神力倏然甭解。陸漸悶哼一聲,落回地麵,雙腳深**入泥土,萬歸藏的真氣順他身子疾走,嗖地傳入土中,泥土聚攏,化為石枷泥鎖,將陸漸雙腳牢牢縛住。
“周流六虛功”一旦練成,天地萬物,均可化為對敵的武器。萬歸藏鼓風吹葉,不令陸漸追擊,結土為枷,將他雙腳縛住,陸漸變招不及,萬歸藏身子翩折,淩空一指飛來,來勢飄忽莫測,陸漸眼前一花,心口一痛,已被點中要穴。萬歸藏知道陸漸身有劫力,這一指不但封了顯脈,抑且封了隱脈,陸漸想以劫力解穴,亦有不能了。
萬歸藏飄然落地,伸手捂口,輕輕咳嗽,這一戰雖然僥幸製住陸漸,但方才收他一擊,仍叫萬歸藏受了內傷。他轉眼望去,但見陸漸形如雕塑,睜圓兩眼,眼裏透出悲憤之意。萬歸藏微一沉吟,一揮袖,草木偃伏,露出穀縝身形,此時已然麵容扭曲,不成模樣。萬歸藏又咳兩聲,輕笑道:“果然,穀小子,你跟我賭命,無怪我會受傷。”
說到這裏,注視陸漸,笑道:“是你將‘六虛毒’度給他的麽?難道你不知道‘六虛再傳,必死無疑’嗎?‘六虛毒’有如蠶蟲,以你的體內元氣為滋養,與你氣機連通,除卻對敵時擾亂氣機,對你本無太大害處。可一旦傳給他人,就如化繭成蛾,威力增長何止十倍,抑且此番入體,再也不能逼出。嗬嗬,穀縝聰明一世,不曾想竟死在最要好的朋友手裏。”
陸漸聽的心如刀割,欲要掙紮,卻又無力,心中悔恨交迸,不由得流出淚來。萬歸藏笑了笑,又道:“本想親手殺死穀小子,但他如今這個死法比我殺他難過十倍,罷了,任他去吧。陸小子,你於我有恩,我答應饒你三次不死,今日仍不殺你,隻是將你帶在身邊,以免你這小子莽撞無知,壞了我的大事。”說罷抓起陸漸,瞥了草叢中的穀縝一眼,輕輕歎一口氣,忽地身如大鶴,破空而起,大袖飄飄,不借外物,馭風飛行,融入茫茫夜色。
“六虛毒”一入體,穀縝便覺不妙,那真氣就如一點火星落入油裏,渾身精血真氣,都要隨之燃燒起來,若不燃盡,決不罷休。繼而生出酸、麻、痛、癢、重、冷、熱八種異感。酸痛癢麻深入骨髓,那滋味不消多說,輕時身子則如空殼,重時頭頂如壓山嶽,冷如身處冰窖,熱時如在火爐,半響工夫,種種滋味穀縝已嚐了個遍。
雖然痛苦,卻又不得便死,故而陸漸偷襲失敗,萬歸藏一番言語,穀縝均有知覺,聽到萬歸藏抓走陸漸,心中雖急,卻也毫無辦法。
萬、陸二人一去,萬籟俱寂,蟲息鳥伏,清風拂麵,微有涼意。穀縝到了這種地步,反而鎮定下來,急想求生之法。他曆經磨難,意誌堅強,稍有生機,決不放過,當下忍耐“六虛毒”的折磨,默想穀神通所傳的心法,依法存神內照,初時無甚效果,但時候一長,忽地心生異感,有如山重水複,豁然開朗,陡然看出那六虛毒的樣子。
原來,穀神通傳給陸漸的觀氣心法,正是“天子望氣術”的入門功夫。“天子望氣術”先內後外,須得看清自身之氣,再能看穿敵手之氣。穀縝聰明絕頂,亦曾練過東島內功,雖不精熟,但與穀神通一脈相承,後來服食“餐霞紫芝”,千年靈物,不但補人元氣,還有滋長靈智的奇效,諸般助力,致使穀縝不甚費力,便悟通這“內視”之法。
經由“天子望氣術”瞧去,”六虛毒”並非鐵板一塊,而是分為八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糾纏扭動,此消彼長,忽而赤光大盛,黑氣奄奄衰弱,忽而橙氣遽強,白氣消弱殆盡。八氣之中,總有一氣至強,一氣至弱,其他六氣也各有消長,隻是不太明顯。
看清“六虛毒”的氣機,穀縝忽發奇想:”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我何不用這至強之氣,補這至弱之氣。”他武功上見識雖差,但精通商道,深諳通有無、衝盈虛的道理,眼看白氣變為最強,當即存神默想,鼓起絕大心智,引導那股白氣,不料這麽一試,那白氣竟然動了一動。穀縝引動白氣,喜不自勝,隱約猜到脫困關鍵,當下運起全副心神,引導白氣,徐徐注入衰至已極的那股青氣,青白雜糅,一時融合,隨即又分出青白兩色,不分強弱,繼而藍氣又強,黃氣又弱,穀縝又引藍氣,去補黃氣。
如此以強補弱,以實盈虛,以有餘補不足,轉到第八轉時,體內痛苦已然減輕若幹。這麽經曆了一周天工夫,穀縝依然隱隱約約明白其中道理。
“六虛毒”本源正是“周流八勁”,也就是這八色真氣。修煉“周六六虛功”,練成八勁極為凶險,一旦練成,倘若不明其道,又是極難控製,以至於萬歸藏將這八勁當作擊敗對手的工具。要知道,三百年來,西城泱泱之眾,唯有萬歸藏深諳其道,餘者均難窺其涯際,八勁驟然入體,根本不知如何駕馭。八勁練全,本是極難,入體之後,倘若明了其道,深通駕馭之法,便可將“練勁”這一難關輕易度過。但“六虛毒”八勁糾纏,難分難辨,若非“天子望氣術”這等神通,決難窺破其分際,窺破之後,又不知如何去強補弱。
如此一來,練勁已是極難,望氣也殊為不易,但最難的卻是最後“悟道”這關,世人大多自私自利,乃至於崇拜強權,欺淩弱者,故而“人之道損不足補有餘”,極少有人能明白“損有餘補不足”的天道,即便明白,又未必能夠通過前麵的“練氣”、“望氣”兩大難關。
因此緣故,三百年來“周流六虛功”無人練成。梁思禽寫出“諧”字,卻不願點破其中”損強補弱”的道理,也是為了讓後代自行領悟。因為“周流六虛功”威力太大,若被歹人誤打誤撞修煉成功,必然禍害極大,以梁思禽尋思,自行悟出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隱士,就是懲強扶弱的大俠,練成神功,也不會危害世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梁思禽縱有蓋世才智,也料不到後世弟子中竟然出現了萬歸藏這等怪才,竟從世人不恥的商道中明自了衝盈虛、通有無、損強補弱、以實盈虛的道理,一舉練成“周流六虛功”,但因商道之中,常又包含人欲,故而萬歸藏神通雖成,但卻留下後患,以致天劫來襲,幾乎送命。
這些道理,穀縝當此生死關頭,也不能盡皆明白,隻是一味遵循“損強補弱”的道理,緩解體內痛苦。初時他僅是取八勁中的至強之氣補至弱之氣,漸漸心有餘力,分辨其他六氣的強弱,取強補弱,取有餘補不足。到後來,索性將這八道真氣當作八種貨物,買賣流通,如此一來,不免將萬歸藏當年所傳“經商之道”融入心法,運轉真氣。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本就得益於商道,練成之後,又將武功與商道彼此印證,二者均有進益,他傳授穀縝的法門,看似商道,用在此處,卻是絲絲入扣,似為“周流六虛功”量身定做一般。什麽“貴極反賤,賤極反貴”,“取則與之,與則取之”,“財幣欲其行如流水”,“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
穀縝運轉八勁,漸漸痛苦煙消,倏忽間,自覺八勁運轉間,多出一股真氣,色彩駁雜,不似八種真氣中任何一種。穀縝不假思索,仍依“補弱”之道,將其納入八勁中最弱的一勁。自此之後,“損強補弱”每行一周,八勁之中便生出一股新勁,穀縝隨生隨補,盡數納入八勁,數周天後,八勁越來越強,漸漸經脈鼓脹,精氣充盈。
穀縝念頭數轉,陡然明白,自己此番為求保命,誤打誤撞竟然窺破“周流六虛功”的奧秘。如此損強補弱,八勁互補,每行一個周天,便有精氣生成,如此生生不息,“周流八勁”自然越來越強,就好比賣貨生錢,生錢買貨,買貨補貨,然後再賣再賺,再賺再補,以錢生錢,長此以往,生意自然越做越大,本錢自然越賺越多,最終成為巨賈豪商。這道理放在“周流六虛功”上,以氣生氣以勁生勁,真氣內勁日積月累。年歲一久,自成一代高手。
穀縝因禍得福,欣喜不勝,然而運功一久,又覺不妥。原來“周流八勁”伴隨人體血氣升降,此強彼弱,變化不休。“損強補弱”雖是妙法,能夠令真氣周流,不至於危害自身,但卻不能叫真氣暫停運轉,因此緣故,務必時刻存意凝神,稍有懈怠,八大真氣立時變成要人性命的毒氣,是故真氣毒氣,是生是死,當真隻在一念之間。
明白此理,穀縝暗暗叫苦:“倘若這樣,豈不走路、吃飯、睡覺都要運氣,走路吃飯還好,睡覺時卻很難辦,難道說練了這‘周流六虛功’,就再也不能睡覺做夢?倘若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
他越想越是沮喪,可是仔細回想,當年跟隨萬歸藏經商之時,老頭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並非從不睡眠,足見這“周流六虛功”還有奧妙未曾解開。想到這兒,穀縝不覺暗暗歎息,既為眼下處境煩惱,又讚歎當初創造此神通的前輩智慧高妙。
僵持一夜,東方發白,穀縝一動也不敢動,隻覺腰背酸麻、心力交瘁,尋思:“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與其躺著渴死餓死,不如一拚。”想到這裏,嚐試起身,不料手腳一動,氣血變化,體內八勁輪轉,忽然生出一股真氣,鑽入“手太陰肺經”,此時穀縝雙手按地,那股真氣經由手心“勞宮”穴傳出,穀縝隻嗅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枯枝敗葉騰地燃燒起來。
穀縝大吃一驚,急忙抬手滾開,這一分神,體內氣機又變,一股真氣從尾椎“鳩尾穴”湧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陣旋風,火借風勢,呼的一聲,越發猛烈,熊熊火焰將穀縝包圍起來。
穀縝連聲叫苦,心中明白,方才一時不慎,傳出的內勁帶有“風”、“火”二勁,引發大火,若不躲閃,必被活活燒死。那火勢來得極快,須臾燒到穀縝身前,衣褲著火,穀縝慌忙就地一滾,靠著一棵大樹,心念電轉:“水能滅火,倘若逼出水勁,或許能夠將火撲滅。”想著強行催逼水勁,不料如此一來,大違“損強補弱”之道,八勁立時紊亂,在經脈中縱橫亂走。
穀縝胸口竄悶,幾欲葉血,無奈斷了念頭,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躲避火勢。不料他身子甫動,一股真氣便從足底“湧泉穴”湧出,地皮霎時一動,古樹老根紛紛破十而出,纏的纏,絆的絆,穀縝猝不及防,踉蹌跌倒,方要伸手去扯藤蔓,陡然頭頂一熱,一股真氣湧出“百會穴”,想是真氣中帶有“周流天勁”,氣貫發梢,滿頭長發無不豎立,活了也似,簌簌簌纏住上方樹枝,穀縝下被樹根絆住雙腳,上被樹枝纏住頭發,進退不能,眼望著那烈火燒將過來。
“周流六虛功”法用萬物,本是蓋世的神通,以往修煉之人,如梁思禽、萬歸藏均是逐一修煉八勁,修煉時曆盡艱險,故而能夠深悉“周演八勁”的變化,和合分散,駕馭自如。穀縝卻是機緣巧合,一次得足八勁,雖然仗著聰明巧悟參透運轉玄機,不致“六虛毒”發作,對八種真氣了解甚微,更遑論領悟其中變化。“周流八勁”性質奇特,有如洪水猛獸,寄生人體,若不為人所駕馭,勢必反製寄主。
穀縝此時情形就是如此,不能駕馭八勁。反被八勁所控製,一舉一動,體內真氣噴湧,引發種種怪事,但覺身後熱浪滾滾,肌膚灼痛,心知火已燒至,不由心叫苦也,然而足底根須,頭上發絲,均是他自身發出,就如多長了幾隻手腳,隻不過這些手腳不聽使喚,反將主人拽住絆住,不使動彈。
正值絕望,穀縝頭頂忽地傳來冰涼晶沁之感,抬眼望去,頭發纏住的樹枝不知何時沁出點點水珠,順著發絲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轉眼間,淅瀝瀝竟如雨落泉湧一般,那棵大樹卻是眼見枯萎,青綠褪盡,露出枯死之色。
穀縝刻意運功,水勁不出,不曾動念,那水勁卻不請自來,自然激發,順著發絲將樹中水分吸將出來,引得甘霖下降,流遍穀縝全身,烈火近身.盡皆濕滅。穀縝通體冰涼,心中卻是迷惑極了,但既然死裏逃生,立時按捺心神,存意收納八勁,真氣有了歸置,樹根分散,頭發垂落,穀縝一身濕漉漉的,使個懶驢打滾,滾出火海,回頭望去,隻見烈焰騰騰,濃煙滾滾,須臾工夫,已有焚山燃林之勢,穀縝吃過苦頭,再也不敢亂動,眼睜睜瞧著青煙紅火,竟無半點法子。
破敵茫然之際,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呼叫,隱約竟是“穀爺”二字,此起彼伏,儼然來者不少。穀縝身處險難,聞聲不勝驚喜,當即高聲答應道:“我在這裏……”叫了兩聲,忽見滾滾濃煙中奔來六道人影,定眼望去,來的依次是洪老爺、丁淮楚、張甲、劉乙,另外二人均配單刀,一個穀縝認得是山西大賈連仲則,一口雁翎刀十分了得,另一人卻很陌生,高鼻深目,不像中土人士,卻似混血胡種,一雙眸子英華外爍,腰挎一口無鞘長刀,刀身狹長,透出暗紅光芒。
六人見穀縝如此狼狽,均露訝色,洪老爺眼珠亂轉,掃過四周,忽地嘻嘻笑道:“穀爺,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他拿腔拿調,笑意莫測,穀縝本是一腔喜悅,見這笑臉,心頭不覺微微一沉,目光掃去,卻見那六人並無上前攙扶之意,反而有意無意站成半弧,將無火一方的去路盡皆堵死。
穀縝心中明白幾分,一麵凝神運轉八勁,一麵徐徐起身,緩緩說道:“你們怎麽來了?“丁淮楚手撫美髯,微微笑道:“穀爺有難,小的怎敢不來?”穀縝笑道:“丁兄好義氣,穀某眼拙,以前沒能看得出來。”丁淮楚麵肌抽搐幾下,勉強笑笑,說道:“實不相瞞,穀爺,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是想向您借樣東西。”
穀縝道:”借什麽?”丁淮楚與洪老爺對視一眼,笑道:“借你項上人頭送給老主人,求他寬恕我等罪過。穀爺,您一貫大方,想必不會拒絕。”穀縝聽了。哈哈大笑,六人也笑,林中一時笑聲衝天,壓住野火燒樹的劈啪之聲。
原采蘇聞香、燕未歸看到陸漸、穀縝敗走,慌忙轉回靈翠峽,告知眾商人,叫其各自逃走。丁淮楚初時也頗驚慌,但他號令兩淮鹽商,亦不是尋常之輩,隻一瞬便冷靜下來,定心思索,自己跟隨穀縝,早晚要受萬歸藏的清算,不但地位財富不保,性命也是堪憂,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積極進取,而今唯一之計便是戴罪立功,幫助萬歸藏對付穀縝,若能殺死穀縝,必能得到萬歸藏的信任,保得自己叱吒商海,屹立不倒。
丁淮楚主意已定,心忖一人力薄,便與相好商人商議,很快得到洪老爺四人讚同。五人密議已定,向蘇聞香問陸、穀二人去向,蘇聞香不知有詐,隨口說了。五人怕陸漸厲害,又請來一名高手入夥,湊足六人,在深山中趕了一夜,遠遠看見火光,便出聲叫喚,不料穀縝果真答應,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趕來。
穀縝笑了一陣,見六人嘴裏大笑,眼中凶光卻是遮掩不住,當下目光掃過眾人,徐徐道:“丁淮楚、洪運昭、張季倫、劉克用、連仲則,我待你們一貫不薄,你們得了今日地位,靠的是誰?”
“自然靠的是穀爺。”洪運昭笑嘻嘻地道:“穀爺對咱們恩重如山,大夥兒銘刻在心,不敢或忘,隻是今日地位難得,沒有穀爺的人頭,萬萬不能保全。穀爺一貫待我們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幫這回,嗬嗬,將來小洪我一定給穀爺設一台上好香案,日日燒香告祝,保佑穀爺早日超生,來世和今世一樣威風。”他陰陽怪氣,一邊說,一邊咯咯怪笑,譏諷之意溢於言表。
穀縝往日馭下甚嚴,這些商人受製於一少年,心中本就不服,無奈對手機智百出,多次挑戰敗北,為有死心隱忍,今日眼見穀縝落難,從心底裏感到無比快意,聽洪運昭這麽一說,紛紛大笑,極盡嘲諷。
穀縝心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歎了口氣:“戚將軍說得對,以利相交,有利則戰,利盡則散,當初有利之時,這群人自甘輕賤,任我驅使,一旦無利,立時翻臉相向。唉,穀某死則死矣,死在這群豎子手裏,卻是叫人氣悶。”丁淮楚為人最是梟果狠辣,眼見火勢甚大,墓地沉聲喝道:“說夠了,動手吧。”軟劍一抖,刷地刺向穀縝,劍尖未至,一口雁翎刀從旁挑來,當的一聲,刀劍相交,隻聽連仲則吃吃笑道:“丁爺,砍頭用刀才對,怎麽用劍?”
丁淮楚臉一沉,冷冷道:“事先說好,大夥兒一起立功,你難道要獨攬功勞?”連仲則笑道:“獨攬不敢,但有一樣事物還沒說清。”眾人互相對視,洪運昭道:“你說的是財神指環。”
連仲則點頭道:“是啊,穀爺死了,這東西歸誰。”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還不明白嗎?財神指環隻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認可,這指環不過是一枚戒指,全無用處。”連仲則笑道:“既無用處,不如交給連某,做個留念也好。”
“留你媽的念。”張季倫冷哼一聲,森然道,“姓連的,你別當大夥兒都是蠢材,財神指環要是沒用,你拿了做什麽?我看你是想拿去討好西財神,穀爺一死,下位指環主人非她莫屬。”
連仲則笑而不語,單刀卻不挪開。丁淮楚眼霹凶光,軟劍顫如靈蛇,嗡嗡作響。洪運昭見狀忙道:“二位且慢,殺人分贓,穀爺的人頭大家有份兒,穀爺的寶貝也該平分,萬莫為此傷了和氣……”目光一轉,忽地笑道,“看吧,穀爺要逃了呢。”
眾人一聽,紛紛轉眼望去,但見穀縝跳將起來,轉身奔向火中。原來他趁著內訌,看清形勢,而今三麵受敵,唯獨起火一方無遮無攔,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火勢越大,越好逃生,當即不顧體內真氣,徑向火中奔去。
眾商人見他直奔火海,微覺意外,但這幾人無不狡猾多智,隻一霎,便明白穀縝的心思,立時放棄爭執,縱身趕來。洪運昭看似肥胖,跑起來卻是腳底生風,一轉眼衝在最前,抖起流星錘,大喝一聲:“疾!”那錘去如長電曳地,畫出明晃晃一道精光,到了穀縝身後,去勢衰減,將要落地,洪運昭忽地手腕一抖,那錘活了也似,鏘啷啷圈轉過來,在穀縝左踝纏了兩匝。
“給老爺趴下。”洪運昭手上運勁,穀縝此時體內真氣亂走,自顧不暇,腳下大力一至,應聲撲倒,就當此時,丹田處倏地分出一道真氣,疾傳到踝,錘鏈與腳踝間藍光進發,洪運昭隻覺虎口一陣酥麻,經臂肘直傳到胸口,心尖兒也痛麻起來,不由得大叫一聲,撒手丟開鐵鏈,重重坐倒在地。
原來穀縝生死關頭,無意間發出“周流電勁”,錘鏈為精銅鍛鑄,傳遞電勁最為方便,洪運昭武藝雖然不弱,但平素酒色熏陶,內功早已荒廢,怎受得了如此電擊,當即渾身麻痹,癱軟不起。
眾人見了,無不驚奇,穀縝一心逃生,也不知身後發生何事,但覺足踝上錘鏈鬆弛,當即雙手撐地,便想爬起,不科丁淮楚早已趕到,軟劍如毒蛇吐信般宛轉刺來,哧的一聲,正中穀縝後背。
穀縝後心一涼,劇痛難當,然而劍方及身,體內真氣早變,一股沛然之氣勢如閃電,流遍全身。丁淮楚本以為這一劍定能將穀縝釘死在地,不料劍尖入體,仿佛刺中岩石,劍身曲如彎弓,卻難寸進。丁淮楚啊呀一聲,心道:“不好,這廝練了橫練功夫?”
穀縝本當必死,誰知對方軟劍竟然不能入體,心中亦是驚奇,這時情急拚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劍刺不入,心中震駭,一不留神,被穀縝扣住手腕。丁淮楚方要掙紮,忽覺一股真氣從穀縝手心鑽入體內,霎時肩膊劇痛,骨骼哢哢作響,半身骨骼竟然節節寸斷。
要知穀縝此時“周流山勁”灌注全身,渾身有如岩石,刀槍難入,比起尋常的橫練功夫還要神妙。抑且這股“周流山勁”並非隻能防守,發出體外,亦能分裂頑石,加於人體,能碎斷入骨,穀縝胡亂一抓,山勁從手心湧入丁淮楚體內,將他半生骨骼盡皆震斷。
這斷骨之痛超乎想象,丁楚淮不由嘶聲慘叫,軟劍撒手,身子軟綿綿如一條死蛇,被穀縝抓在手裏,擋在身前,恰遇連仲則一刀劈來,刀光一轉,竟將丁楚淮攔腰截斷。
血流遍地,髒腑橫流,丁楚淮尚未就死,慘號越發淒厲。穀縝此時內外交困,行事全憑本能,見到丁淮楚如此慘狀,也是微微一愣。身邊張季倫見他發呆,自覺有機可乘,挺槍而出,噗地刺向穀縝左脅。
穀縝體內山勁鼓蕩,這一槍自然無法刺入。張季倫的槍法叫做“六龍回收槍”,他在這對銀槍上浸淫已久,應變奇快,右槍不入,左槍抖出,直奔穀縝麵門,穀縝仰首避過,右手攥住張季倫的右手槍。
那槍看起來銀燦燦,光閃閃,其實並非金鐵,而是白蠟木杆塗抹一層銀漆。穀縝一擰不斷,體內一股灼熱真氣透掌而出,銀槍火光迸出,連纓帶杆燃燒起來,火隨勁走,一股火線去如疾電,燒到張季倫虎口,順手上行,張季倫半幅衣衫騰地燒了起來。
如此咄咄怪事,張季倫生平未見,狼狽間,左手槍不及變招,又被穀縝捉住,一股逆風順著槍杆湧來,火被風激,炎焰更張,張季倫遍身著火,竟成了一個火人,哪還顧得著使槍殺人,隻是慘叫一聲,撒開槍杆,滿地亂滾。
劉克用見這情形,嚇得呆了,忽見穀縝舞著燃燒雙槍撲了上來,不知怎的,勇氣盡失,雙腿發軟,發出一聲大叫,丟槍便逃。洪運昭慘遭電擊,這時剛剛緩過一口氣,見勢哪敢落後,手腳並用,緊隨劉克用身後。他肥碩如狗熊,逃起命來,卻是狡如狐,捷如兔,和劉克用一前一後,賽跑比快。
連仲則膽氣稍強,卻也心中惶惑,色厲內荏,瞪眼叫道:“好妖術。”邊叫邊將雁翎刀舞起一團刀花,護著全身,嘴裏連叫“好妖術”,刀風在穀縝身前掠來掠去,卻不敢當真劈出一刀。
穀縝雖然連退強敵,體內痛苦卻沒減弱半分,體內真氣亂走,強弱變化極快,易放難收,嚇走劉克用之後,再不敢動彈,靠著一棵大樹,低眉垂目,存意凝神,竭力調理體內真氣。
那挎刀胡人原本自重身份,不願恃眾圍攻,故而始終冷眼旁觀,這時見狀,忽地開口說道:“連師弟,你且退開。”
連仲則反身後躍,刀橫胸前,澀聲道:“裴師兄當心,這廝會妖術。”
“你懂什麽。”那胡人冷冷道,“他的招數來自帝之下都,西城高手,我久欲一會,可惜總無機會,今日得見,那是很好。”說著抬起手來,徐徐握住刀把,凝注穀縝道:“在下和田裴玉關,領教足下高招。”
穀縝耳目仍聰,聞言心驚:“‘百日無光’裴玉關是西城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齊名,隻是此人從來不履中土,今日來做什麽?”
原來連仲則酷愛刀法,早年遊商西域,拜在裴玉關師父門下,和他有師兄弟之誼。臼前邀請裴玉關到中土遊玩,恰好裴玉關久在西域,收倒請柬,也動了遊興,便采中土看望師弟,到了山西,聽說“臨江鬥寶”的趣事,也來觀摩,但因本身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觀看,隻在遠處眺望。連仲則此次要害穀縝,怕陸漸在側,不易對付,便邀這位師兄一道前采。裴玉關聽了他們的主意,心中不以為然,但他見過陸漸神通,心中佩服,頗想與之一會,便是不勝,也可增進自身修為,是故答應連仲則同來。他看重師門情誼,雖不助紂為虐,見眾人圍攻穀縝,卻也不加幹涉,直到一眾奸商死傷逃竄,方覺古怪,隻怕師弟吃虧,挺身而出。穀續此時調理真氣到了緊要關頭,耳中聽到,嘴裏卻不好吐氣開聲,裴玉關通名之後,見穀續垂目如故,一言不發,不知他體內天翻地覆,無暇出聲,隻當他自負神通,倨傲無禮,心中微微有氣,揚聲道:“那麽恕裴某無禮了。”
話音未落,那口狹窄長刀紅光劇盛,勢如血紅匹練,向穀縝迎麵瀉落,聲勢煊赫,刀氣如山,比起五名奸商,真有天壤之別。
穀縝連遭厄運,如此關頭遇如此高手,別說內氣紛紜,就算平素安好,也擋不住如此刀法。裴玉關所以號稱“白日無光”,正因為其刀法煊赫淩厲,氣勢盛大,此番又忌憚穀縝深通詭異,蓄勢而發,故而刀鋒未至,灼熱刀氣已然奔流而來。
穀縝欲逼真氣迎敵,不料體內真氣各行其是,不受掌控,反而東西流竄,令他動彈不得。穀縝空有一身真氣,不能使出,比起常人尤為不如,眼見血紅刀光逼來,計窮勢盡,心道一聲罷了,正要閉眼受死,不料刀氣及體的當兒,體內縱橫亂走的八道真氣陡然內縮,倏忽一轉,生出一股氣勁,向外吐出,霎那間穀縝衣袍鼓蕩,渾身一輕,足不抬,手不動,淩虛馭風,飄然疾退。
這一退全由真氣操縱,絕非出自穀縝本意,故而舉動十分突兀,裴玉關刀法雖強,竟也落空,但他這一刀甚是淩厲,穀縝避開刀鋒,卻避不開刀上之氣。裴玉關的“炎陽刀”是內家刀法,丈許外發刀,刀氣所至,能一下破開三張羊皮,抑且刀氣炎烈,能令第一張羊皮無火自燃。穀縝胸腹為刀氣劈中,那股灼熱勁氣凶猛無比,破開護體山勁,直透內腑。穀縝喉頭一甜,一口血湧到嘴邊,就在此時,體內八勁陡然轉動。要知道,天下任何內力真氣,無一能夠逃出“周流八勁”,裴玉關刀上炎勁與火勁相通,一入穀縝體內,便被算作火勁,如此火勁增強,水勁最弱,霎時間強弱互易,穀縝體內氣機又歸平衡,便是胸腹肌膚,中刀之初灼痛無比,紅腫一片,八勁周流之後,立時血色轉淡,疼痛全無了。
裴玉關一刀無功,心中大凜,他不知穀縝體內變化,直覺此人委實藝高膽大,刀將及身,方才退走,但如此做派,分明有些瞧自己不起,想到這裏,心中大怒,呔的一聲大喝,縱身趕上,又是一刀向穀縝劈落,這一刀比起前一刀尤為迅捷,穀縝飄退不及,刀鋒正中肩頭,那口朝陽刀本是寶刀,山勁護體也難抵擋,刀切入體,穀縝身子忽地一扭,肩頭肌肉收縮,裴玉關但覺手底一滑,刀鋒一偏,竟從穀縝肩頭滑了過去。
裴玉關不知這一下乃是“周流澤勁”的妙用,心中駭異之至。要知道澤勁加身,滑如泥鰍活鯉,能卸各種內勁兵刃,與山勁剛柔並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護體神通。裴玉關卻隻當穀縝有意玩敵,心中既驚且怒,更隱隱生出幾分忌憚,不敢銳意強攻,刀法內收,攻中帶守,帶起如山刀影,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