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縝笑道:“小子窮酸的很,沒有珠玉為樓的氣魄,隻得了小小一方玉石,還請諸位品鑒。”眾人聽的此話,心中均是好奇,暗想天下間還有什麽玉石,能和這座匯聚無數珍寶的樓台媲美。
思忖間,穀縝探手入懷,取出一方玉印,玉質瑩白,式樣古樸,看上去並非如何出奇,而且還非完璧,印角破了一塊,乃用黃金彌補。
眾人見這玉印,無不大失所望,艾伊絲隻是冷笑,唯獨四名評判目射奇光,凝注著那方玉印,過了一陣,卓王孫徐徐道:“東財神,這東西是真是假?”穀縝笑道:“是真是假,一瞧便知。”說罷雙手捧上。卓王孫接過,審視片刻,神色凝重,遞給呂不韋道:“古董你最精通,這東西像是真的。”
呂不韋凝視片刻,歎道:“建文失蹤後,這寶物也隨之隱沒,不料今日竟然重現人間……”感慨之色,溢於言表。沉默良久,還給穀縝,向寡婦清和計然先生道:“二位還有什麽高見?”那二人搖了搖頭。呂不韋點點頭,站起身來,說道:“鄙人宣布,今日鬥法,東財神勝!”
此言一出,群情嘩然,中土商人又驚又喜,艾伊絲卻是臉色漲紅,厲色道:“為什麽是他勝?難道我的‘萬寶樓台’還不如一方破印?”
呂不韋道:“你知道這方玉印的來曆麽?”艾伊絲道:“這等玉我多的是,我哪知道它的來曆。”呂不韋歎道:“你聽說過和氏璧麽?”艾伊絲臉色微變,定眼注視穀縝手中玉璽,蛾眉微微蹙起。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呂不韋道,“自秦始皇以來,這枚玉璽就是我中華傳國之寶。萬寶樓台不過耗資億萬,三年而成。這枚傳國玉璽卻見證我中華千年興衰,為了它,流血萬裏,伏屍千萬。你說,相比之下,是三年長久,還是千年長久?億萬資財,又比得上億萬人的性命麽?”
艾伊絲默默聽著,麵無表情,纖指緊拽,指節亦成青白。寂然半響,她蛾眉一舒,身子忽地鬆弛開來,神色怡然,冷冷道:“輸就輸了,有什麽了不起的。”穀縝笑道:“既然認輸,那就需履行賭約。”艾伊絲忽地咯咯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穀縝亦不打斷,微笑而已。艾伊絲笑了一盞茶功工夫,才道:“穀縝,你傻了麽?誰跟你有賭約。”
眾人齊齊變色,穀縝皺眉道:“怎麽,你說了不算。”艾伊絲笑道:“我若勝了,當然要算。我若敗了,一切作廢。姓穀的小狗,你不記得師傅經常說過的一句話麽?”
穀縝笑道:“無奸不商?”艾伊絲笑道:“你既然知道,還跟我提什麽賭約?”陸漸心中怒起,揚聲道:“你這是言而無信。”
艾伊絲冷笑一聲:“言而無信,你又能將我怎地?”陸漸一緊拳頭,挺身欲上,忽見艾伊絲打個響指,眾胡奴吹起號角,霎時間,從那金色巨艦裏衝出數百來人,個個身披堅甲,手持長矛彎刀,彪悍至極,峽穀上方山頂,也似雨後春筍,呼啦啦出現無數人頭,手持長弓銳劍,指定下方。
卓王孫變色道:“艾伊絲,這次臨江鬥寶,乃是文鬥,你暗藏武備,意欲何為?”艾伊絲冷笑道:”你們四個老東西,真是又迂又蠢,做了半輩子商人,卻不懂什麽商道。”寡婦清怒極反笑:”我們不懂,你懂了麽?難道耍無賴也是商道?”艾伊絲冷冷道:“能耍無賴,才算本事。我們經商為什麽?為的是富國強兵,一旦兵甲精強,我的貨物想賣哪國,就能賣到哪國,想賣給誰,就賣給誰。哪國不買,我滅其國,誰人不買,我滅其家。經商者若無武備,財富不保,武備者若無商財,甲兵必弱。老婆子,如今大勢已去,你想耍無賴,怕是沒有機會了。你們四個,偏心偏意,一心幫著穀小狗贏我,呆會兒落到我手,定叫你們好看。”
呂、卓、清三老聞言,直氣得的渾身發抖,唯獨計然先生氣色冷淡,不見喜怒。穀縝卻是歎了口氣,笑道:“艾伊絲,你的對頭是我,不要遷怒他人。”
艾伊絲瞅他一眼,冷笑道:“比起這幾個老頭老太,你倒是強一些。你嘴裏說的好聽,心裏的主意還不是一樣?你在前,戚繼光率兵在後,料想今日鬥寶你若輸給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範。”
穀縝笑道:“到底瞞不過你的眼睛。”艾伊絲冷笑:“可惜,我既然知道,豈會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馬不過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萬精兵,設下圈套,等他一頭鑽入。現如今,哼,隻怕你那位戚參將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地了。”陸漸驚怒交迸,大喝一聲,飛身縱出,心道:“敵眾我寡,擒賊擒王,將這毒婦拿住再說。”心念電轉,身法卻是比箭還快,已到艾伊絲身前,方要出手,忽覺有異,一股陰寒之氣從左側衝來,那氣機古怪異常,陸漸不敢硬接,急急閃身,一股銀白細絲擦身而過,拂過脅下衣衫,涼沁沁若有濕意。
陸漸一旋身,正要反擊,不料脅下潮濕處一股涼意直鑽肺腑,經脈為之酥軟,擬好的招式,竟然使不出去。陸漸大驚,向後掠出,“大金剛神力”運轉一匝,方才驅散那股陰寒之氣,這是忽聽“咦”的一聲,陸漸舉目望去,隻見丈許遠處立著那個烏氅男子,眼中透出驚訝之意。陸漸心頭一沉:“暗算我的果然是他!”
那烏麾男子見陸漸並不軟倒,還能退走,心中已是驚訝,再見他神氣如常,更覺吃驚。忽聽艾伊絲道:“仇先生,你盡力施為,不必留手。”烏麾男子背負雙手,微微點頭。
穀縝聽到“仇先生”三字,心頭一動,笑道:“閣下姓仇,莫不是‘江流石不轉’?”烏麾男子眼裏殺機湧出,冷冷道:“不才正是仇石。”穀縝歎道:“不料水部之主,竟在人間。”
陸漸聽得心跳加劇,刹那間心中掠過姚家莊內陰九重大施淫威的情景,水部神通詭異狠毒,在他心中印象極深。仇石聞言,眼中卻是流露出出一絲淒涼,歎道:“水部仇石早就死了,仇某人隻是江湖中一介廢人罷了。”說罷一拂袖,吐出一股細細銀絲,射向陸漸。
陸漸屢次與西城八部高手交手,深知周遊八勁均需借物傳功,才能顯現威力,這股銀絲分明是一股水箭,傳遞“周遊水勁”。當下沉喝一聲,雙掌一分,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浩氣排空,水箭迸散,化為千點萬滴,但為“大金剛神力”所隔,盡皆外向,反朝仇石罩去。
仇石輕哼一聲,身法忽地變快,化為一道黑色閃電,撞入水花之中,這一下,就似燒紅的鐵塊擲入冷水,漫天細小水滴哧的一聲,盡皆化為水霧。仇石呼呼兩掌,水霧劃開,籠向陸漸。
陸漸向日親近陰九重與寧不空交手,均以水流為武器,不了仇石化水為霧,霧氣叉叉,益發飄渺不定,水勁蘊藏其間,端的無孔不入。陸漸施“明月流風之相”,掌勁流轉,漫如清風,以柔克柔,霧氣一旦飄來,即被拂走,抑且寓攻於守,拂散霧氣之餘,時時加以反擊。
仇石但覺勁風撲麵,來如山嶽,退如潮水,心中好不吃驚:“這人什麽來路?”想著怪嘯一聲,身法轉急,仿佛一道黑水,流轉不定,霧氣自他身上絲絲溢出,越發濃重,敵我雙方均被籠罩,有如雲中閃電,忽隱忽現。
這霧氣名叫“玄冥鬼霧”,迥異其他水部神通,有形之水破,無形之水難防。仇石將水流化為霧氣,鋪天蓋地,無所不至,對手沾著一點,吸入一絲,霧氣中附著的“周流水勁”立時隨之侵入,在所難防,十分陰毒。若非陸漸“大金剛神力”如如不動,萬邪不侵,早已著了他的道兒。饒是如此,陸漸仍然不敢大意,拳腳飛舞,不令霧氣沾身,雙手則感知仇石方位,蘊勢蓄勁,待他逼近,驀地大喝一聲,陡然從“明月流風之相”轉為“大愚大拙之相”,一拳送出。
仇石揮掌一迎,即覺不妙,攸而轉動“無相水甲”,化解來勁,不料陸漸拳勁既剛且猛,水甲隨聚隨散,如竹筍一般層層剝落,仇石退到江邊,水甲已然耗盡,陸漸拳勢兀然不歇,隻得將身一縱,嘩啦一聲,落入水裏。
江水浸體,仇石雙腳飛踢,帶起兩股水箭,若有定質,明晃晃,亮晶晶,射向陸漸。陸漸呼呼兩掌,水箭受阻,迸散開來,下了一陣暴雨也似。不料兩道水箭才散,仇石身在江中,又催水流射來,前後相接,生生不息,有如兩條騰空水龍,搖頭擺尾,競比威勢。陸漸雖有法相護體,被這兩條水龍左右纏住,竟也無法脫身,唯有揮掌擊水,和仇石勢成僵持。
艾伊絲見機,嬌呼一聲:“動手。”眾伏兵挺身上前,穀縝將手一揮,中土商旅紛紛撕開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鎧甲,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也盡數取出,丁淮楚腰間係了一口軟劍,洪老爺則是一對金瓜流星錘,呼地抖將開來,足有丈餘,那日鬧婚的張甲、劉乙均也在內,料是師出同門,均使一對銀槍,槍尖寒光,灼灼逼人。原來這群商人均是穀縝特意挑出,並非尋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藝、以一當百的好手。
眾評判至此方才明白,這鬥寶雙方,名為鬥寶,實則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決雌雄。想到這裏,無不露出苦笑。
甲胄鮮亮,弓弦扯滿,惡戰一觸即發,這時忽見江水上流駛來一條快船,來勢如飛,船頭一人,滿身血。艾伊絲看到,忽道:“且慢。”將手一揮,止住屬下,注目來人,麵色奇異。
那船靠岸,船頭那人跳上岸來,向艾伊單膝跪倒,艾伊絲心中吃驚,皺眉道:“怎麽鬧成這個模樣,不是讓你堵截戚繼光嗎?”那人俯著身子,顫抖半晌,嗚咽道:“小的奉了號令,設下埋伏,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忽然改道,直奔九江。”
艾伊絲花容慘變,失聲道:“什麽?”那人道:“我們看到之後,立時追擊,不料姓戚的狡詐,反客為主,在馬當山設下埋伏,隻一陣,隻一陣,便……”艾伊絲心急如焚,喝到:“便怎麽,快說……”那人道:“便將我們一萬弟兄殺得全軍覆沒,逃命的不過幾百個……”說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撲到在地,號啕大哭。
艾伊絲臉色煞白,喃喃道:“一萬人?三千人……”驀地麵有怒色,飛起一腳,將來人踢翻,厲聲道,“一萬對三千,三個打一個,怎麽會輸?”來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那姓戚的擺了奇怪陣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叉叉,有的拿槍,有的拿棍,看著不起眼,一旦陷進去,十個兄弟,活下來的不到一個。”艾伊絲一愣,心神一陣恍惚,驀的掉頭,怒視穀縝,咬牙道:“你,你敢情知道。”
“我當然知道。”穀縝笑道,“艾伊絲,當年南海鬥寶我就說過,這一輩子我就是你的克星。嗬嗬,再說了,你將一半糧食藏在九江,船來船往,動靜甚大,我若不知,不是聾子瞎子?我還知道,你雇了四省賊寇守衛糧倉,人多勢眾,不易對付,故而我將計就計,借著鬥寶的機會,聲東擊西,將你的人馬分成兩股,一股設伏對付戚將軍,守糧倉的人馬自然少了許多,正方便戚將軍各個擊破。料想明日清晨,義烏兵就能抵達九江糧庫,此次我雇了六千艘大船,順江東下,一天工夫便能裝糧上船。嘿嘿,艾伊絲,你平時吝嗇的很,不了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連模樣兒也好看多了。”艾伊絲幾乎氣昏過去,糧食丟了還罷。由此壞了其師大事,如何負得起,一時間眼圈也不禁紅了,但此時變計,已然不及,一咬牙,大聲到:“那又怎樣,我丟了糧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廝殺,忽聽一聲大喝,響如霹靂,轉眼望去,隻見陸漸雙掌一交,兩股水龍撞在一起,被”大金剛神力”裹住,化為丈許水球,呼的一下,擲向仇石。
仇石運掌一擋,但覺水球中傳來一股大力,衝得胸口痛悶,真氣不純,隻恐陸漸還有後招,急急向後一仰,鑽如水中。
不料陸漸一招逼退仇石,閃身如電,已然掠到艾伊絲身前,舉動之快,在場之人無一看清。陸漸伸手抓出,這一抓,天下間能夠避過者寥寥可數,何況艾伊絲武藝尋常,肩頭一痛,已被陸漸抓在手裏,提將起來。仇石身在水中,唯有遠遠看著,救援不及。陸漸一舉擒住艾伊絲,恨她狠毒,本想給她一些厲害嚐嚐,但瞧她嬌嫩模樣,又覺不好下手,便道:“西財神,讓你屬下立時退走,要不然……”威脅之語未及出口,手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陸漸自藝成以來,不止神功大成,靈覺也自驚人,絕無旁人靠近、毫無知覺的道理,更不用說被人神鬼不覺拍中手背,轉念未及,隻覺來人手上一股奇勁透體而入,手臂酸軟,大金剛神力陡然渙散,五指一鬆,頓將艾伊絲放開。
陸漸大驚失色,反手一肘,撞向來人,不料那人輕輕伸出手,隻一招,便將陸漸手肘托住。陸漸這一肘之力,數千斤巨石也是一撞即翻,被人如此輕易托住,端的不可想像。不由得轉眼望去,但見一名中年漢子背負雙手,立在艾伊絲身旁。陸漸心中吃驚,脫口叫到:“計然先生……”
計然先生一言不發,右手在臉上一抹,抹下一張人皮。艾伊絲見他本來麵目,呆了一呆,驀地歡然叫道:“師父……”陸漸卻是驚道:“萬歸藏。”呂不韋、卓王孫、寡婦清紛紛起身,露出震驚之色,紛紛垂首躬身,叫道:“主人。”穀縝卻是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早該明白。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師爺,計然卻是陶朱公的師父,天下敢以‘計然’自稱的,除了老頭子,還有誰人?”艾伊絲縱入萬歸藏懷中,咯咯嬌笑。萬歸藏任她撒嬌弄癡,臉上一絲微笑若有若無,笑了時許,忽地揚聲說道:“仇師弟,不打招呼就走麽?”
仇石是萬歸藏掌底遊魂,忽見大敵,不覺魂飛魄散,潛水欲走,聽到萬歸藏出聲招呼,知他已有察覺,再無逃走機會,隻得硬著頭皮縱身上岸,站在遠處,呆呆愣愣,一言不發。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目視穀縝,似笑非笑道:“你見了我,有何感想?”穀縝苦笑到:“我第一個念頭,便是腳底抹油,能泡多遠跑多遠,一股腦兒逃到天涯海角,讓你找不到,尋不著。”萬歸藏哈哈大笑:“你這小子,一貫口是心非,信你不得。”穀縝也笑道:“見了師父,我哪敢胡說,這些話字字出自真心。”
萬歸藏笑道:“你若還以我為師,明知受糧食是我的主意,怎麽還要和艾伊絲搗亂?”穀縝笑道:“我們小孩兒胡鬧,哪能當真。”萬歸藏驀地臉色一沉,冷冷道:“那麽戚繼光的義務兵,也是假的?”
穀縝見他神氣,心知此番抵賴不掉,不覺眼珠亂轉,急想對策。忽聽萬歸藏徐徐道:“仇師弟,聽說你做了四省盜賊的首領,了不起啊。”
仇石渾身濕漉漉的,麵色蒼白,有如水裏浸過的死屍一般,聞言道:“落到你手裏,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有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想不想要?”仇石眼裏閃過一絲亮光,嘴裏卻淡淡地道:“請講。”萬歸藏道:“你率所有屬下趕往九江,全殲義烏兵。倘若你做得到,我準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並且傳你周遊六虛功,讓你繼我之後成為西城之主。”
仇石初時神色冷淡,聽到最後兩句,不由得雙眼發亮,雙手顫抖,澀聲道:”此,此話當真?”萬歸藏笑了笑,說道:”當著這麽多人,我會說謊麽?”仇石聽到這裏,不由得雙腿一軟,跪在萬歸藏之前,沉聲道:”若是如此,仇某任憑城主驅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很好,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大家在商言商,以利言利,痛快得很,遠勝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大道理。倘若義烏兵精銳難當,我允許你使用‘水魂之陣’。”
仇石聽得渾身一振,想當初萬歸藏就是借口“水魂之陣”覆滅水部,一時間仇石隻怕自己聽錯了。萬歸藏瞧出他心中困惑,微微一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你我都是曆劫重生之人,過去的事,就過去罷了。”仇石心領神會,驀地舉頭,發聲長嘯,峽穀上方的弓箭手紛紛縮回頭去,仇石一縱身,踏上那葉飛舟,二度發出長嘯之聲,腳下轉動水勁,那舟無槳而動,飛也似的直奔上遊,嘯聲未絕,他已連人帶船轉過河口,再也不見。
陸漸渾身發抖,幾次欲要上前阻攔仇石,但萬歸藏足下不丁不八立在遠處,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陸漸卻是心生異感,自覺無論如何也無法衝過,故而心中明明想著舉步,雙腳卻一寸也跨不出去。
忽聽萬歸藏又道:”艾伊絲。”艾伊絲退出他懷,冉冉拜倒。萬歸藏淡然道:“你這次鬥寶敗北,還中了對方奸計,壞我大事,按理須有懲罰。”艾伊絲嬌軀一顫,露出恐懼之色。萬歸藏說到這兒,神色卻緩和了些,伸手輕輕將她扶起,說道:“如今讓你將功折罪,以‘魔龍’巨艦封鎖長江江麵,不許一隻糧船進入江南。”
艾伊絲點頭道:“徒兒領命。但,但這裏的事呢?”萬歸藏大袖一拂,負起雙手,悠然道:“這裏的事麽?全都交給為師。”艾伊絲不禁默然,轉頭瞧了穀縝一眼,神色複雜難明,但隻瞥了一眼,便垂下眼瞼,率領眾胡人,向那艘金色巨艦走去。
陸漸隻覺心裏一熱,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聲,雙拳齊出,萬歸藏大飄起,兩股勁力當空交接,陸漸身子一晃,噔噔噔連退三步,氣血翻騰,奇經八脈均有麻痹之意。萬歸藏笑道:“孩子,你對我有恩,我說了饒你三次不死,說話算數,今日就算第一次好了。”說著目光一轉,注視穀縝,徐徐道:“人說養虎傷身,果然不假,你到底是穀神通的兒子。”
穀縝目光一閃,哈哈笑道:“你明知我的身份,為何還要收我為徒?”萬歸藏笑道:“能讓仇人的兒子給我賣命,豈非一種樂趣。但聽說穀神通死了,這天下間又少了一個對手,當真叫人寂寞。”說著逍遙邁步,緩緩向前,“九月九日,西城八部齊聚東島,論道滅神,東島滅亡可待。隻可惜,你父子二人終究瞧不見了。”說著目視穀縝,麵露微笑,穀縝亦笑,二人笑容眼神,如出一轍。
萬歸藏談笑自若,陸漸卻知覺他心中殺機,方欲上前,卻被穀縝拉住,霎時間,忽覺穀縝十指飛動,在掌心寫道:“速速屏息。”
陸漸雖然不解,卻不違拗,當即屏住呼吸。萬歸藏若有所覺,目視二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就當此時,他臉色忽地一變,目光陡轉,目視遠處,但見蘇聞香手裏,不知何時燃起一束線香,香氣如線,彌漫開來。
撲通之聲不絕,蘇聞香四周眾人紛紛軟倒,萬歸藏身子亦是一晃,驀地張口長嘯,如風疾退,去勢無比驚人,場上眾人尚未還過神來,他已翻身一縱,落在山崖頂端,消失無蹤。蘇聞香見他消失,才敢掐斷線香,然而場上眾人已是盡數軟倒,唯有五大劫奴、穀縝、陸漸七人事先屏息,才能挺立如故。
穀縝呼出一口大氣,連道可惜,說道:“老頭子真不是人,中了‘無能勝香’,還能逃走。”陸漸聽得此話,心中疑惑方才解開,望著蘇聞香手中線香,訝道:“這香哪裏來的。”穀縝道:“自然是沈瘸子做的,可惜香料稀有,製作極難,花費十年工夫,才製成兩爐,一爐用來對付我爹,另一爐製成線香,可惜方才這一陣,竟然燒了一半。”
陸漸看看穀縝,又瞧瞧眾劫奴,恍然道:“原來你們早有商量。”穀縝微微一笑:“老頭子出山,不能不防。”說罷掉頭道:“蘇兄,萬歸藏的氣味你聞到了麽?”蘇聞香道:“聞到了。”穀縝頷首道:“請你帶路。”陸漸道:“去做什麽?”穀縝笑嘻嘻地道:“老頭子中了‘無能勝香’,雖不當時軟倒,但瞧他去的如此匆忙,竟不及報複你我,足見他也中了香毒,急於覓地抗拒。這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咱們快快趕去,即便殺不死他也能打打落水狗。”
說罷命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顧中毒眾人,燕未歸則背負蘇聞香,當先急奔,陸漸挽住穀縝,飛奔在後,蘇聞香聞氣長嗅,約莫行了二十多裏,忽道:“就在前麵了。”方要上前,陸漸伸手攔住道:“前方危險,蘇兄不會武功,難以自保。燕兄!”
燕未歸應了。陸漸道:“你帶蘇兄在此等候,我若輸了,立時逃回,招呼大夥兒各自逃命。”燕未歸一愣,陸漸歎道:“燕兄、蘇兄,對不住,此行關係天下安危,恕我不能善待自身,連累你們了。”
燕未歸目光一暗,蘇聞香抽抽鼻子,眼圈兒通紅,陸漸微微苦笑,轉過頭來,說道:“穀縝……”穀縝冷笑一聲,接口道:“你若要我走,看我抽你大耳刮子。”陸漸知他性情,勢必會和自己同生共死,不覺默然,再無話說。穀縝向蘇聞香討了“無能勝香”,說道:“以防萬一。”將香燃起,和陸漸屏息向前。走了百十步,忽見前方山崖森翠,草木青青,環抱一個小潭,陸漸不見有人,正感迷惑,忽被穀縝捅了一下,順他手指望去,但見那小潭邊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踐踏過了。
陸漸恍然大悟:“萬歸藏在潭下。”心念一動,俯身拿起一塊尖石,凝注潭水,方要擲下,忽聽嘩啦一聲,潭水濺起,一股巨浪如水晶牆壁,騰空壓來。陸漸揮拳送出,勁氣排空,嘩啦一聲,水花飛濺。穀縝卻是猝不及防,被那水浪一撲,有如撞上銅牆鐵壁,不由自主向後跌出,重重靠在山崖之上,隻覺髒腑翻騰,頭暈眼花,勉強站起身來,卻發覺手中“無能勝香”全被浸濕,再無效力了。穀縝又氣又急,禁不住破口大罵。
漫天水花中,青影乍現,破水而出,隻一閃,便到崖壁之上。陸漸不料萬歸藏身中毒香,仍是如此矯捷,一時好不驚愕。穀縝喝到:“他毒香未解,快快動手。”陸漸聞言,飛身趕上,呼的一拳,勁氣滔天,衝向萬歸藏。萬歸藏勉力閃開,勁氣擊中崖壁,碎石亂飛,打在萬歸藏臉頰之上,隱隱作痛。
轉念間,陸漸已然趕到,萬歸藏無奈,左掌送出一道勁氣,他積威所至,陸漸不敢大意,閃身讓過。萬歸藏得了空,手足並用,向上攀爬。陸漸欲要追趕,不料萬歸藏手足所到之處,頑石如霰,紛紛落下,陸漸抬掌反擊,不料崖上老藤忽地生出新芽,見風就長,眨眼化為一根長藤,將他手腳死死纏住,一股烈火順著枯藤燒來。陸漸第一次遇上這等本領,心中吃驚,暗道:“這就是周遊六虛,法用萬物麽?”奮力掙開火藤,抬眼一瞧,隻見萬歸藏襟袖淩風,如大鳥飄搖直上,隻一縱,已到崖頂。
陸漸見他一味逃遁,心知必是香毒未解,精神一振,當即大喝一聲,隻兩縱,便上崖頂,眼見萬歸藏奔行在前,尚未去遠,當下縱身趕上,顯露極樂童子之象,拳腳紛出。萬歸藏躲閃不得,反掌抵擋,兩人勁力一交,而萬歸藏拳勁及身,卻不過將身一晃,隨即無事。
陸漸暗驚,大喝一聲,翻腳踢出。萬歸藏一旋身,複又閃開,左手探出,勾住陸漸左腕,陸漸隻覺一股奇勁利如鋼錐,鑽入足踝,直透經脈。陸漸急用內勁,腿勢卻不停止,萬歸藏未能全然化解腿勁,一晃身,縱身後掠,血氣上衝,一張臉漲的通紅。
陸漸試出萬歸藏神通果然未複,又驚又喜,方要乘勝追擊,不料拳勁方出,奇經八脈驀地騰起一股酸軟之意,拳到半途,竟然送不出去。陸漸一愣,定眼望去,但見萬歸藏滿頭大汗,目光炯炯,凝視自己。陸漸心中奇怪,舉步掠上,萬歸藏雙目一瞬不瞬,身子卻是隨他後退,陸漸大喝一聲,方要出招,不料奇經八脈中酸軟又生,這一招仍然不能發出。
霎時間,陸漸心頭閃過一個念頭:“六虛毒?”為了印證心中所想,他拳勁再出,萬歸藏應勢再退,陸漸奇經之中異感再生,這一拳又是半途而廢。陸漸明白緣故,心道:我與他未曾交手,六虛毒竟會發作,難道說,這老賊竟能身在遠處駕馭這股毒勁?
他想得不錯,無能勝香香如其名,天下間無論何種人物,一旦嗅到,均難免劫。萬歸藏一則機警,嗅入甚少,二則超凡入聖,神通奇絕,雖然嗅入毒香,竟未如穀神通一般當場軟倒,繞是如此,毒香入體,仍是難當,萬歸藏不得已,分出大半神通於這奇香抗衡,此時於陸漸交手,一身神通隻餘三成僅能小禦萬物,拖延敵人。不料陸漸亦是當世高手,來去如電,全不被外物阻礙,萬歸藏無奈之下,唯有使出絕招。以自身精氣引動“六虛毒”。“六虛毒”本是從他體內真氣化來,與他一身”周流八勁”同氣相求,能夠互為感應,抑且大勁馭小勁,萬歸藏本身真氣強於陸漸體內的“六虛毒”,以大馭小,擾得陸漸難以聚集真力。
一時間,二人各有忌憚,遙相對峙,誰也奈何不了誰,陸漸空自著急,眼下卻沒半點法子抵禦體內毒勁。這時穀縝爬上山崖,見這情形,明白幾分,忍不住大聲道:“陸漸,讓他解了毒香,我們統統完蛋。”
說話聲中,展開貓王步,直奔萬歸藏。他師徒二人一旦反目,均是決絕,一心置對方於死地。萬歸藏見狀,疾站身法,繞到一棵大樹之後,穀縝飛身趕上,兩人樹前樹後繞了一匝,忽地一根樹枝驟然發芽,生出一根嫩枝,刷地一下纏住穀縝。穀縝幾乎被絆倒,扯斷樹枝,定眼望去,陸漸與萬歸藏又鬥在一起,此番被穀縝一岔,萬歸藏一時無法會聚精神,牽引陸漸體內毒勁。惟有憑借巧勁妙招化解陸漸的疾攻。
兩人進退如風,拳來拳去,凶險緊湊,罕見罕聞,穀縝立在一旁,隻有瞪眼觀看的份兒,一根指頭也插進不去。
鬥了二十來回合,忽聽陸漸叫道:“著。”一個“大愚大拙之相”,奮力送出。萬歸藏抬臂一擋,身子搖晃,猶似被這一拳之力高高拋起,到了樹林上方,一個翻身,鑽入林中,消失不見。
陸漸自覺這一拳開山斷嶽,不料打到萬歸藏身上,仍似落在空處,又見萬歸藏毫無受傷之態,當即趕上。此時穀縝亦奔過來,陸漸說出了心中所想,困惑道:“不知怎的,無論多少拳,都傷不了不他。”穀縝亦露憂色,歎道:“聽說‘周流六虛功’在身,天下間任何外力內力均不能傷,我之前還當有人說笑,不料竟是真的。”陸漸驚道:“這麽一來,豈不成了不死之身。”
穀縝咬咬牙道:“無論怎的,抓到他再說。”兩人鑽圖林中,追蹤時許,陸漸忽覺奇經一跳,脈中毒勁蠢蠢欲動,陸漸心生警兆,不及轉身,身後勁風早已壓來,陸漸疾提真力,反身一拳,拳拳相接,萬歸藏掌力奇大,直往陸漸體內猛鑽。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翻身後掠,落在丈外,渾身氣血翻騰,萬歸藏卻借一拳之力,沒入林中,一角青衫淩空一閃,倏爾不見。
穀縝聞聲趕來,眼見陸漸坐在地上,牙關咬破,一縷鮮血從口角流下。而萬歸藏消失之處,卻是靜蕩蕩,煙靄浮動,雲霧之後,透出一股子陰森之氣。忽聽陸漸道:“穀縝,不知道怎的,方才一掌,他的內力忽然變強,我幾乎抵擋不住。”穀縝微微變色,尋思:“陸漸傷不了老頭子,老頭子神通恢複卻很驚人。再說他行事不擇手段,一味藏身偷襲,不好對付。糟糕,這麽一來,萬歸藏立於不敗之地,我和陸漸留在這裏,和等死毫無分別。”
想到這裏,拉住陸漸衣角,低聲道:“走”。陸漸不解。穀縝卻不作聲,拉著他隻是飛奔。陸漸沿途詢問緣由,穀縝說了。陸漸大為發愁,說道:“可有殺死萬歸藏的法子麽?”穀縝搖頭道:“即便是有,你我也必然不知。”
奔出數十裏,陸漸臉色忽地一變,步子變緩,目透驚色,穀縝怪道:”怎麽?”陸漸看他一眼,緩緩道:“他追上來了。”穀縝吃驚的向後望著,陸漸道:“你看不見的,我能感覺道,他離我越近,我的奇經八脈就越不對頭。”穀縝忍不住詢問緣故,陸漸便將“六虛毒”發作的情形說了。
“遭了。”穀縝臉色發白,“同氣相求,你的”六虛毒”和老頭子體內真氣遙相呼應,任你逃到哪裏,他都能找道。”陸漸驚道:“那可如何是好。”穀縝歎道:“先逃再說,或許離的遠了,氣機呼應變弱,能夠逃脫。”說罷二人相對苦笑,方才還是兩人追殺歸萬藏,轉眼功夫,竟已掉了個個兒。穀縝道:“無能勝香的效力將逝,若不乘機逃走,萬歸藏一旦回複神通,就是你我送命之時。”說到這裏,二人加快步子,穀縝內力較弱,陸漸將他挾起,奮起力氣,縱身狂奔。不多時,天色漸暗,紅日沉西,星月漸明,陸漸忽地止步,臉色煞白,搖頭道:“穀縝,逃不掉了,他來的好快。”
穀縝臉色微變,沉默半響,忽道:“陸漸,我有一個計謀,或能出其不意,讓老賊吃個大虧。”陸漸喜道:“什麽法子。”穀縝道:“老頭子身在遠處,不能見人,僅憑六虛毒分別你我。況且他心中隻是忌憚你,並不將我放在眼裏。倘若你將六虛毒轉入我的體內,萬老賊勢必將我當作是你,我在前麵做餌,你則藏在暗處,待老頭子來時,給他一下狠的,老頭子來不及運功化解,必然受傷。”
“那怎麽成?”陸漸皺眉道,“穀島王曾說過,六虛毒一旦傳給他人,那人必死無疑。”穀縝搖頭道:“無妨,你將解毒的法子給我,帶得打敗萬歸藏,我再傳回給你不遲。”陸漸聽的滿心糊塗,穀神通當日僅說過六虛毒能夠傳出,並沒說傳出之後能否傳回,陸漸尚未思索明白,穀縝依然催促起來,陸漸亦覺體內六虛毒如嬰兒將生,在母腹躁動不安,分明是感應加劇,萬歸藏必然香毒已解,正向這方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