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一時沉寂如死,過了良久,青衣人輕歎一口氣,緩緩道:“1這些年我靜中參悟,也想到一個奇妙法子,隻是行起來有些艱難。”
“先生請講。”陸漸慨然道,“無論什麽法子,小子定當全力襄助。”青衣人道:“我仔細想過,當年所以無法禦劫,一則天道使然,二則是勢單力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氣是我自己練成,抵禦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練成,如此一來,就好比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腦袋,要麽手痛,要麽頭痛,怎麽打都是痛呢。”
陸漸聽到這比方,不覺笑出聲來。青衣人也笑:“所以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一位絕頂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禦劫,或許能夠成功。隻是這等高手委實難找,即便找到也未必幫我。”陸漸道:“為何難找?”“第一,”青衣人道,“這位高手須得臻至‘煉神返虛’的境界,若不然,全無用處。”
陸漸奇道:“這是為何?”青衣人道:“所謂禦劫,並非助我抵禦真氣,而是助我抵禦心魔,隻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馭氣,真氣反噬也就不複存在了,但若這位高手沒有抵達煉神之境,便無法與我神意相合,助我抵禦心魔。隻不過,天下間,煉神高手少之又少,與我也無交情,豈會幫我?”
陸漸沉吟道:“煉神高手,近百年來寥寥可數,萬歸藏,穀神通,魚和尚,可惜萬歸藏和魚和尚大師均已去世,煉神高手,便隻剩穀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脫口道:“魚和尚死了?什麽時候?”陸漸道:“大師數月前在東瀛坐化,當時我便在他身邊。”青衣人吐一口氣,悠悠歎道:“自作孽不可活。”陸漸怪道:“你說魚和尚大師麽?”“不是。”青衣人仿佛悚然驚醒,苦笑道:“我說別人。你小小年紀竟知煉神高手的掌故,見識不弱。”
陸漸道:“這些都是贏萬城說的。”青衣人點頭道:“贏萬城貪財如命,但年老成精,見識倒有過人之處。”陸漸默然半響,忽道:“贏萬城還說了一句話,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麽?”陸漸吸一口氣,道:“他說晚輩不才,亦是煉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自己以為呢?”陸漸歎道:“我也不知,但這些日子,身上確實出現許多奇怪之處,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麽?抑或隱脈顯脈一氣貫通?”
陸漸驚地跳將起來,失聲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時也隻猜測,聽你自稱煉神高手,方才確定。”陸漸心神少定,自覺失禮,訕訕坐下道:“那麽我算不算煉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時許,緩緩道:“自然算的。”
陸漸歡喜道:“這麽說,晚輩就能幫助先生禦劫了?”青衣人歎一口氣,道:“孩子,你何苦這樣熱心?”陸漸道:“隻要先生病好,晚輩便覺歡喜。”
青衣人嗬嗬直笑,笑聲中殊無暖意,徐徐道:“那麽你助我禦劫,可有什麽條件?世間財富權勢,美人佳麗,你想得到的,我便給你找得出來。”陸漸一楞,忽覺心血上湧,憤然道:“前輩小瞧我了,穀縝與我生死與共,情同手足,你是穀縝師長,也就是我的師長,師長有難,做弟子的豈能坐視不理!”
青衣人一時沉默下去,良久方才吐一口氣,徐徐道:“好吧,今日你若助我脫劫,我對天立誓,將來你我為敵,我饒你三次性命。”
陸漸聽得奇怪,心道:“我怎麽會和前輩為敵?這前輩傷得太重,糊塗了麽?”正覺迷惑,卻聽青衣人又道:“你再想想,此番助我禦劫,未必成功,若有閃失,你我勢必同歸於盡。”
陸漸道:“不必多想,救人如救火,我幫前輩,隻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聲,默然不語。陸漸心急道:“前輩還不傳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說道:“你何必著急,吃飽睡足,養好精神再說。”陸漸道:“這裏黑咕隆咚,哪有什麽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細聽。”
陸漸凝神細聽,倏爾聽見一聲輕響,分明是魚兒擺尾。陸漸喜道:“水裏有魚?”青衣人道:“不錯,你手上功夫了得,捉他易如反掌。”陸漸聽得吃驚,心道此人不愧是穀縝師父,見識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了如指掌。想著跳入水中,抓到一條十斤大魚,遊回岸上。那魚全無鱗甲,光滑細嫩,血肉融化也似,通體透明,可見內髒筋骨。陸漸看得驚奇,說道:“前輩,這魚的樣子真是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與地底陰河相通,這些怪魚都是在陰河寒泉中長大,肌理細嫩無比,抑且生來不見陽光,血肉不似地麵生物,月久年深,化為無色。要知這陰河水至寒至陰,本來不能活物,此魚長在玄陰之地,乃是陰中之陽,能夠滋補人體元氣,對習武之人,效力尤佳。”
陸漸大為歡喜,將魚肉分為兩半,和青衣人分別吃了,怪魚稟賦寒氣所生,腥氣絕少,肉質佳美,生吃亦飽口福。兩人相對生吃魚肉,間或抬頭互望,不由得齊聲大笑。
吃了魚,陸漸喝了兩口陰河寒泉,隻覺冷冽入腹,牙床生痛,運起神通方才驅散那股寒氣。坐了片刻,問道:“前輩,你為何不問穀縝怎麽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這世上無時無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餓死,有的淹死,有的燒死,有的墜崖而死,更有
的被刀殺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結果卻隻有一個。既然萬法歸一,怎麽死的,不聽也罷。”
陸漸本想青衣人聽了穀縝死因,必然極為同情,不料竟被他三言兩語,輕輕堵回,正想再說,青衣人忽地斜臥石上,呼吸勻細,倒頭即睡。陸漸大感無趣,也隻得倒頭入睡。
睡了許久,悚然驚覺,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蘇醒,一雙眸子燦如寒星,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你醒了麽?”青衣人道,“我傳你一個心法,呆會兒禦劫之時,你依法行功,不得有誤。”說罷便將口訣說出,大抵是些收斂元神,以神馭氣的法子。陸漸用心記住,依法修煉。他所練的“金剛六相”,本就是六種神意,以這六種神意駕馭“大金剛神力”,亦是“以神馭氣”,和青衣人的法子異曲同工,故而陸漸練起來,頗為容易,練了兩個時辰,便已大致學會,但覺肚中饑餓,又捉了一條怪魚,和青衣人生吃充饑。
吃飽之後,青衣人道:“孩子,你如今後悔,還來得及。”陸漸大聲道:“前輩小看人了,我雖不是君子,說不來九個鼎的大話,但說出來的話,七個鼎八個鼎還是夠的,既然答應為前輩禦劫,是生是死,絕無翻悔。”
青衣人略一沉默,頷首道:“好小子。”忽見陸漸扭捏起來,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青衣人道:“但說無妨。”陸漸道:“呆會兒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後,仍不知前輩大號,未免有些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號若虛堂主人,你叫我若虛先生便是。”他始終不以真名相告,陸漸頗感奇怪,但也不願強人所難,隻得點了點頭。
青衣人又道:“呆會兒行功之時,你知覺任何異象奇觀,均莫理會,無比謹守心燈,不為所動,若被幻象激動,必然前功盡棄。此事關係你我成敗生死,莫要忘記了。”陸漸答應了,兩人相對靜坐,各演心法,不多時,萬慮澄空,神意交會。陸漸忽地身子一震,眼前黑暗頓然明亮起來,一時間,陸續湧現高天迥地,廣袤無垠,目爽心開,神為之飛。
陸漸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處地底陰河,怎會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動,耳邊雷聲大作,風雲疾湧,萬裏長空烏雲聚合,日月無光,道道閃電裂雲穿空,有如金蛇亂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伏,成千上萬,幾如一聲,同時爆發,震動田地。陸漸心跳也似隨那雷聲越跳越快,似要掙出胸膛,心跳與雷聲混雜,咚咚隆隆,響徹耳畔。
雷電持續不久,忽起龍卷颶風,陸漸忍受片刻,忽覺身子一輕,竟然隨風飄起,宛如一羽鴻毛,在狂風裏飄飛跌宕,不由自主。閃電道道從天而降,蜿蜒屈曲,匯聚在他身上,肌膚如炙,痛中帶麻,仿佛置身天地洪爐。痛苦中,暴雨轟然如注,雨水粗若兒臂,瀉在身上,濕意漫生,如處汪洋大海,四周水波萬傾,無邊無垠。心念方動,景象忽變,雷電風雨如故,身周卻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湧起,魚龍潛躍,巨鯨吞舟,老蛟起舞,糾纏咆哮,響徹海空,森森利齒,觸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銀城,橫天壓來,偉力磅礴,似要粉碎萬物。
種種幻境光怪陸離,叫人目眩,尤難受的是,幻境裏種種感覺無比真實,陸漸如非多次經曆“黑天劫”之苦,心誌堅強無比,隻怕早就驚駭崩潰。
那海景越變越奇,驀然間,萬籟俱寂,雷靜,風息,雲散,雨歇,潮退。瞬息工夫,滄海桑田。陸漸踏足實地,不及慶幸,前方大地巨聲隆隆,搖動起來,土皮起伏,千峰萬嶺拔地而起,又見大山分裂,山峰斷折,噴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陸漸身子像火,不勝酷熱,幾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轉,天與地陡然易位,陸漸足下踏空,猛地下墜,茫茫蒼穹化為無底深淵,山嶺熔岩紛紛離開上方土地,有如大雨瀉落,隨他越墜越深,直至宇宙深處。
猝然間,陸漸靈機震動,神誌忽清,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風徐來,略帶陰濕,四周仍是陰河巨石,森森寒氣自下湧來,耳邊空寂,偶爾傳來叮咚水聲。回想幻境,陸漸仍覺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間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轉,忽覺一股真氣迎麵湧來,筆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剛神力竟然阻攔不住。那真氣性質十分奇特,讓人身子輕盈,躍躍欲飛,但隻一轉,便又從小腹“嗖”地瀉出,不知去向。隨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氣湧來,亦轉一轉,流出體外。其後不住有真氣湧來,或是熾熱如火,或是涼如秋水,或如清風過體,或如雷電天殛,或者剛猛,或者纏綿。陸漸數了數,前後共有八股真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複流轉,變動不居,八道真氣,給人八種感受,輕重麻癢酸痛冷熱,各有不同。
陸漸頗是難受,忍不住凝神抵擋,但他抵禦之力越強,八股真氣也越轉越快,初時尚如小蛇,漸次化為洪流,混融入一,仿佛一個絕大氣球,在陸漸身體內外滾來蕩去。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驀然間,那氣團向內一縮,猛地四麵爆裂開來,陸漸隻覺腦子裏轟隆一聲,兩眼一黑,知覺全無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撲鼻,鳥語啁啾,四周圍繞怡人清氣。陸漸忍不住張開雙眼,隻見碧空如洗,瓦藍澄淨,天際升起一抹雲氣,淡如輕羅,嫋嫋飄蕩,轉瞬不見。
陸漸坐起身來,發覺自己躺在一棵古樹之上,老根盤結,綠蔭蓊鬱,粗大枝幹盤曲如龍,樹下姹紫嫣紅,雜花錦簇,異香幽幽,飄蕩在空氣之中,醉人心脾。
忽聽咕咕之聲,陸漸抬眼一瞧,那隻巨鶴立在高處,雙爪攥樹,神色倨傲,雪羽烏頸,俊爽皎潔。
“大家夥!”陸漸不覺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虛先生、巨漢矮叟來襲,墜入陰河,同禦天劫……一切經曆是耶非耶,恍如一夢。陸漸不由得擼起褲腳,一道紅痕赫然在目,痕跡雖淺,卻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時,已然痊愈,僅留一道淺痕。陸漸至此方才確信,之前的經曆並非夢幻,而是確有發生,隻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陰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來時卻是鳥語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間,忽覺右手食指有異,舉手一瞧,陸漸又是愣住,隻見指上碧光瑩瑩,玉環剔透,三縷紅絲宛如三條血脈,橫貫環身,賦予那枚玉環無比靈性。陸漸撫摸指環,越發驚疑不定,看這情形,必是若虛先生將自己帶來這裏。但他既然能夠從地底陰河脫身,勢必已經煉回神通,擺脫痼疾。
思索一陣,陸漸跳下樹來,那巨鶴咕咕叫了一聲,拍翅尾隨,曲頸低頭,蹭著陸漸鬢角,模樣嬌憨親昵。陸漸失笑道:“大家夥,你到底用了什麽法子,怎的我無論到哪兒,你都能找到?”巨鶴咕咕兩聲,挺胸昂首,似乎頗為得意。陸漸不覺莞爾,撫著它光潔羽毛,目光略轉,忽見古木樹皮揭去一塊,霞卷雲舒,刻畫幾行字跡。
陸漸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贈君之環,天下之財,隨君索取。吾神功初成,還需閉關,破關之日,雲縱龍飛,泱泱華夏,永無勁敵。”
字跡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裏行間,充滿霸氣。陸漸怔怔望著那字,內心深處,怎也無法將那若虛先生和這樹上字跡重合起來。最後八字,字字均如飛龍在天,仿佛就要脫出樹身飛走。陸漸又念一遍,尋思:“這位若虛先生必是在深山裏呆得久了,別的不說,那穀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華夏,永無勁敵,真是談何容易。”想著歎了口氣,驀地想起:“這些日子,我都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鄉初衷。算起來,離家三年,也不知道爺爺怎麽樣了?”想到此處,歸鄉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著北方走去。
此地離姚家莊已然不遠,陸漸晝夜奔馳,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莊外。越近鄉關,陸漸越覺心虛膽怯,隻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許多難以預測的變故。
漫步細軟沙灘,海風徐來,絲絲腥鹹,分外熟悉。陸漸極目海疆,波翻雲湧,水天一色,幾隻海鳥翩翩來去,在水雲間時隱時現,俄爾嘎嘎長鳴,呼應悠悠濤聲,令人平生悵惘之意。
走不多時,隱見小屋輪廓,驀然間,陸漸不覺心跳加快,有如揣著一隻小兔,雙腳酸軟,幾乎邁不開步子。還沒走近,便聽一個尖細古怪的聲音道:“陸漸,陸漸。”
陸漸聽得耳熟,欲要答應,卻不見人,驚疑間,忽又聽那聲音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大奇,上前幾步,遙見小屋之前,幾根竹竿撐著破爛漁網,一個白發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僂,正在補織漁網。竹竿梢頭,立著一隻紅嘴白毛的鸚鵡。老翁不覺有人走近,嗬嗬笑兩聲,說道:“好鳥兒,來,再叫兩聲。”
白鸚鵡甚是聽話,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幾粒穀米,鸚鵡啄了,料是未飽,還想乞食,便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手一摸,口袋裏再無穀米,不覺歎了口氣,說道:“好鳥兒,夠了,夠了……”白鸚鵡極不甘心,反複叫著陸漸的名字,老翁歎道:“癡鳥兒,再叫也沒米啦,就和我一樣,再怎麽想著念著,陸漸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會回來了……”說著嗓子發堵,當下攢袖在眼角揉了揉,又歎道,“隻怪我啊,不成器,老愛賭,那孩子跟著我,從小到大,沒過一天好日子,吃盡了苦,還沒落個好下場。唉,我這心疼著呢,疼著呢……”說著又攢袖去揉眼角,白鸚鵡全無心肝,不知人間悲喜,仍是不住口叫著“陸漸”,隻盼主人歡喜,再賜穀米。
老翁癡癡望著大海,亦隨著鳥語,喃喃念道:“陸漸,陸漸……”叫了兩聲,衰朽身軀忽地如風中落葉,瑟瑟顫抖起來。陸漸望著那蕭索背影,驀然間淚如雨落,嗓子一哽,顫聲叫道:“爺爺!”
老翁渾身劇震,顫巍巍掉頭望來,幾疑眼花,使勁揉眼。陸漸道:“爺爺,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漸兒啊。”三年不見,陸大海須發盡白,臉上皺紋層疊,老了十歲不止,乍見陸漸,不由張大了嘴,眼神初時驚恐,繼而十分迷惑,隨即騰起一股怒氣,幾步上前,叉開五指,左右開弓,給了陸漸兩個嘴巴。
陸漸被打得愣住,陸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陸漸,驀地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著笑著,鼻間一酸,老淚縱橫,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陸漸正覺手足無措,陸大海又哈哈笑了起來,揮舞老拳,給他肩頭幾下狠的,不料陸漸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擊,震得陸大海拳頭疼痛,不覺驚喜道:“好個小兔崽子,身板兒長結實了。”與祖父劫後重逢,陸漸歡喜得說不出話,隻會張嘴憨笑,陸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罵道:“他娘的,人長大了,心眼兒還是沒長,還是這麽憨頭傻腦的。”他年紀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罵兩句,忽覺心力交瘁,陣陣喘息起來。
陸漸忙將他扶著坐下,聽那白鸚鵡還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覺莞爾,探手取出一個饃饃,撚碎了丟在地上,那鸚鵡頓時閉口,跳到地上,一陣亂啄。陸漸睹鳥思人,心中黯然,輕輕撫著那鸚鵡羽毛,歎道:“白珍珠,三年不見,可還好麽?”那鳥早忘了當年之事,隻顧低頭啄食。
陸大海喘息甫定,拍著身側招呼道:“小兔崽子,到這邊來。”陸漸傍他坐下,陸大海心中不勝歡喜,扶著他肩頭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壯了,他***,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就算到外邊闖蕩,也該給我送個信兒。”
陸漸望著他蕭蕭白發,心中十分歉疚,便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化繁為簡,說了一遍,隻是他不愛自誇,對學成武功略過不談,揚威挫敵之事也盡都省略。饒是如此,陸大海仍覺孫子遭遇之奇,罕見罕聞,聽罷怔忡良久,還過神來,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陸漸問起別後情形。陸大海道:“也沒什麽稀奇事,不過打打魚,睡睡覺,有時候閑出鳥來,就去丟兩把骰子,輸光了錢,再來打魚。”
陸漸道:“這鸚鵡哪兒來的?”陸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將姚家莊燒成白地,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想找你屍體安葬,怎料滿莊的屍體燒得焦黑,天知道誰是誰的。我沒奈何,坐在家門前發愣,忽聽有人叫喚‘陸漸,陸漸’,一抬眼,這怪鳥兒就歇在竹竿兒上,兩眼瞅著我,模樣兒十分可憐。這種白鸚鵡我在蘇門答臘見過,十分珍稀,我當時又累又餓,本想將它捉了,換些錢吃……”
陸漸聽到這裏,驚道:“那可不成。”
“怎麽不成?”陸大海笑道,“不就是一隻鳥麽?不料我將它捉住,這鳥兒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來,自覺有些心酸,便說:‘乖鳥兒,你再將這名字叫兩聲。’這鳥兒便又叫了兩聲。老子一聽啊,嘿,忽然有些不爭氣,灑了兩點貓尿,就此心軟,不賣它了。自此每天都讓它叫你名字,這賊鳥兒也學乖了,一旦餓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軟,喂它吃的……”說到這裏,忽地苦了臉,歎道:“可惜,你好容易回來,家裏竟沒什麽吃的。”
此事本在陸漸意料之中,當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魚來。”既無漁船,便折斷大樹,紮了一個木排。陸大海見他揮拳斷樹,有如割草,隻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陸漸紮好木排,補好漁網,嘬口長嘯,響遏行雲。不多時,一個黑白小點鑽出雲層,急速掠來,飛得近了,卻是一隻比人還高的巨鶴,雙目如鏡,神采飛揚。陸大海從未見過如此大鳥,眼見巨鶴倨傲凶猛,隻嚇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聽陸漸發號施令:“大家夥,我要捉魚,你去瞧瞧,哪兒魚多,回來報我。”
巨鶴一聲清唳,衝霄而去。陸漸向陸大海道:“爺爺稍待,我去去便來。”踏排入海,不用槳櫓,揮拳擊水,真氣凝如實質,有如無形槳櫓,攪動海水,催著木排向前。巨鶴在空中巡視一番,發現魚群,當即盤旋不去,陸漸催船上前,撒下漁網,“天劫馭兵法”轉動,水中魚群身不由己,均被漁網粘住,作了網中之物。陸漸撒了三網,網網皆滿,木排上鮮魚堆滿,活蹦亂跳,不少魚剛出網繒,又跳入海。
陸漸心知再打一網,這木排非沉不可,隻得掉轉回岸。陸大海早已拿了魚簍候著,見了這麽多活魚,方覺魚簍太小,呆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陸漸說聲:“爺爺閃開。”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連排帶魚,均被他扛在肩上,來到屋前,傾斜木排,活魚雨點般落下,在屋前堆積如山。
陸漸笑道:“夠了麽?”陸大海搓著雙手,一迭聲道:“夠了,夠了。”又走上前來,捏著陸漸肩膊肌肉,嘖嘖稱奇:“乖孫子,你什麽時候練成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驚。”陸漸臉一紅,訕訕道:“一點兒蠻力罷了,不算什麽。”陸大海笑道:“蠻力也好,蠻力也好。”望著滿地鮮魚,又發愁道,“魚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麽裝。”陸漸道:“這個容易。”便去附近招來幾根竹子,拍破了,擰成兩個半人高的大籮筐,放入鮮魚,用一根大腿粗細的長竹擔起,說道:“爺爺,我去城裏賣魚,你在家等著。”
兩筐海魚沉甸甸的,約有千斤。陸漸擔在肩上,卻是渾如無物。陸大海驚喜不勝,拍手稱奇,他好容易見著孫子,戀戀不舍,須臾不忍分離,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魚從籮筐裏落出來,也有人撿。”陸漸笑道:“也好,呆會兒我賣魚,您數錢。”
陸大海眉飛色舞,歡喜半晌,驀地神色一黯。陸漸瞧見,問道:“怎麽?”陸大海道:“乖孫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條‘大黃魚’越發不成話了,打來的魚如無他的準許,決不能賣,賣魚所得,都要給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爛魚,再打傷人,凶得很呢。”
“不打緊!”陸漸笑了笑,“他要錢,我給他便是。”說罷挑起籮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陸大海跟在一旁,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訴說陸漸走後的四鄰變遷: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閨女出了嫁,誰家生了孩子,誰家有遭了橫死。小小漁村,本也是紅塵一隅,世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年複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誤,陸漸默默聽著,聽到喜慶處,祖父大笑他也大笑,聽到悲戚處,祖父歎氣,他也歎氣,祖孫二人仿佛一體,神態模樣也相差無幾,陸大海說了一陣,忽道:“漸兒,你出去幾年,人出息了,年紀也長了。從前嘛,我總擔心家裏窮,人家瞧你不上,如今憑你打魚的本領,扛鼎的氣力,不出一年,必然豐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紀不小,也該娶房媳婦,續續香火了。今天賣了魚,我便備一份厚禮,托東村周嬸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閨女願意,尋好日子把事兒辦了。唔,你還記得北村薑家的二閨女麽?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沙呢,今年滿十七了,小模樣不錯,就是黑一點兒,左腿還有點兒瘸。但你也不是什麽公子哥兒,找媳婦嘛,不能太挑,能養孩子就是好的……”說到這裏,忽見陸漸猝然止步,兩眼癡癡望著遠處。
陸大海循他目光瞧去,隻見亂草荊棘掩著一片斷壁殘垣,淒清荒涼,叫人目不忍睹。陸大海歎道:“姚家這把火燒了兩天才熄,莊裏更無一個活人,將山東巡撫也驚動了,派了不少捕快來查。查了好幾個月,也沒查出緣由,隻好定一個倭寇搶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莊裏,可知道發生什麽事?”
陸漸聞如未聞,隻望著廢墟後那片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有如輕紗籠體,俄爾回眸顧盼,淺淺笑容裏透著無盡淒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黃鸝。“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那時候,說話少女的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到此時此刻,陸漸仍能感覺得到淚珠的餘溫。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陡然間感到一陣寒意,心底裏有什麽東西正悄悄死去,酸熱潮氣湧入眼眶,淚水刷地流了出來。
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麽?”陸漸忽地抹了淚,歎道:“沒什麽,被風吹眯了眼睛。”他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極漠然,陸大海瞧不出破綻,心中十分納悶,見陸漸低頭走路,便趕上說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麽?”
“總之怎麽都成,”陸漸幽幽歎道,“就算終身不娶,也沒關係。”
“說什麽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懂麽?”陸漸道:“那麽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語調低沉,意興闌珊,不覺大感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淡,目光渙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陸大海越發不解,隻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撓著稀疏白發,好不懊惱。
不多時,便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下擔子,即有六七人圍上來,當先漢子身著華服,麵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采,見了陸漸,皮笑肉不笑:“陸大海,你這孫子不是死了麽?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裏發虛,賠笑道:“黃爺,都是小老兒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幾年,剛剛回來,隻怪臨走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一聲,說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複過,猛一想起,仍覺羞惱,說起話來,不免咬牙切齒。
陸漸卻隻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瞧陸漸目光射來,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咽入肚裏,心中十分忐忑。
大黃魚目不轉睛打量陸漸時許,見他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心中湧起一陣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幾年不來賣魚,不懂規矩了?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麵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嗬嗬,瞧你家狗爺爺份兒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道:“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嗬嗬冷笑,任憑陸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地伸手,將陸大海拉開,淡然道:“爺爺,不打緊,讓他數。”他舉止沉著,大黃魚反覺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兒真能了?嘿,黃爺幾天沒打人,這拳頭忒癢,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當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臉上開花。”
此時那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讚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隻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能夠捕到這麽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著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著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片刻,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帳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麵前一擲,冷笑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數什麽?”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麽?”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著陸漸,眼珠子也凸出來。
大黃魚亦是一怔,打個哈哈:“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買不可。”“好。”陸漸望著圍觀人眾,朗聲道,“大夥兒聽好了,這廝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麽,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道,“怎麽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
大黃魚麵容陡變,也不說話,向身周人使個眼色,霎時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一聲擁將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如雷,穿雲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陸漸抽出那根當扁擔的長竹,刷地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應勢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落一個,盡被竹環夾住,牢牢捆成一團,任其使出吃奶力氣來,也難掙開,一時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是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出來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裏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的。”
陸漸自來心軟,不願強人所難,聞言微皺眉頭,麵露猶豫。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說辭,卻聽陸大海冷笑一聲,說道:“你家窮?城裏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裏的魚行,你都有份兒吧?”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喝道:“你罵誰?”氣貫竹竿,那竹枷驟然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帳房,郎帳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此時戰戰兢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你回家拿銀子。”那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匆匆趕回,身後跟著幾個皂衣官差。
陸大海一見來了官,麵無人色,雙腿一軟,當先跪倒。陸漸卻是巋然不動,冷冷瞧著來人。那幾名官差見他氣勢,不敢上前,躊躇半響,其中一個老成者上前說道:“這位小哥啊,國有國法,你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裏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裏,眾人礙於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時忍不住紛紛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須由我定。這裏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似乎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隻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
那皂隸為難道:“這事著實蹊蹺,還須縣太爺決斷。”
“要見官麽?”陸漸笑道,“我隨你去見就是。”轉身招呼祖父,“我去見官,爺爺你守著魚,我片晌即回。”又道:“諸位朋友,也請與我見官,做個見證。”說罷一躬身,將那竹枷中十餘人盡皆舉起,仿佛托著一座肉山,那幹潑皮隻覺竹枷收緊,筋骨欲斷,痛得幾乎昏了過去。旁人瞧得,無不麵如土色。陸漸卻若無其事,朗聲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眾官差隻瞧得雙腿發軟,哆嗦尾隨,不住口埋怨那師爺。
此時大黃魚一眾妻妾聞風而至,見著情形,不敢上前,站在遠處哭哭啼啼。陸漸到了官衙前,才將竹枷散開,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時,陸漸提起大黃魚,步入衙廳,早有官差入內稟告,驚動縣官,眾官差持刀拿槍,對準陸漸,陸漸神色坦然,望著刀槍,隻是微笑。
那縣官早已得過黃家賄賂,裝模作樣問明緣由,向陸漸喝道:“你這刁民,真是恃強欺人,做生意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陸漸道:“這姓黃的一貫橫行魚市,賤價買他人魚鮮。既然許他強買,我便不能強賣麽?”縣官道:“你說他一貫強買,可有證人。”陸漸道:“魚市中人,都是證人。”縣官發牌,命傳證人,叫來幾個魚行牙子,賣魚漁夫,不料這幾個人均已受了黃家指使,串通一氣,眾口一詞,都說大黃魚誠實經商,絕無強買之事。陸漸聽得皺眉,忽擺手道:“慢著,我卻忘了,還有兩個證人,容我請來。”
縣官道:“你說是誰,我讓差役去請。”陸漸笑道:“那兩位脾氣古怪,非我親自去請,不能前來。”說罷大步出門。縣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顧望,忽聽衙門外一聲喊,人群躁動起來,驀地紛紛讓開,留出一道路來。那縣官定眼一看,隻見陸漸雙手各舉一尊石獅,從容不迫,走上堂來,雙足所至,地磚粉碎,留下數寸腳印。
眾官差不料他竟將衙門前一對石辟邪扛了進來,均是目瞪口呆,隻覺渾身發軟,手中刀槍紛紛跌落,陸漸走到堂心,笑道:“證人來了。”縣令驚得渾身哆嗦,指著陸漸,顫聲道:“你,你……糊弄本官。”
陸漸道:“我哪糊弄大人了,這石獅子就是證人。”“胡說。”縣令聲色俱曆,喝道,“這兩快蠢石頭,怎能說話?”陸漸笑道:“要說話麽,還不容易。”說罷,奮起神力,將兩個石獅互相一撞,聲如巨雷,石屑亂飛,堂上眾人紛紛捂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幾乎被震暈過去。
“縣太爺,”陸漸哈哈大笑,“聽見了麽?這證人正說話呢!若沒聽見,我再叫它說幾句話給你聽聽。”縣官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叫道:“壯士且慢,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說罷遊目四顧,差役皂隸無不畏縮向後,他也是聰明人,靈機一動,望著大黃魚尋思:“我宦途不易,何苦為這狗東西害了自身。嗯,最好糊裏糊塗,結案了事。”
當即下到廳中,拍拍左邊石獅,問道:“這姓黃的是不是漁霸?”問罷側耳湊近石獅口角,若有所聽,連連點頭。繼而又問右邊石獅:“這姓黃的是否強買他人魚鮮?”說罷側耳傾聽,複又點頭。
眾人見他舉止,無不奇怪,隻見那縣令煞有介事,轉回上方,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古人城不我欺也。我方才問過這兩位證人,神明托這石獅告訴本官,這大黃魚強行賤買他人魚鮮,乃是一個大大的漁霸。來人啦……給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黃魚聽得著話,幾乎昏了過去。陸漸擺手道:“打就免了,你罰他出銀子買了我的海魚就成。大黃魚,你是願打還是願罰。”大黃魚已然吃過苦頭,渾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頓扳子,十九活不成了,當即連聲叫道:“願罰,願罰。”急召家人取了銀子,送到陸漸麵前。
陸漸收了銀子,扛起兩尊石獅,放回衙門之前,向那郎帳房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收了銀子,就當賣魚給你,你隨我去魚市取魚。”郎帳房不敢不應,隻是哈腰點頭,緊隨在他身後。陸漸進出衙門,似入無人之境,那縣令氣急敗壞,但懼怕陸漸神通,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命人稍作阻攔。
來到魚市,街上眾人無不驚佩,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陸漸舉目一瞧,驀地吃了一驚,卻見那兩筐魚尚在,陸大海卻已不知去向。
陸漸又驚又怒,轉身揪住那帳房,厲聲道:“你將我爺爺抓到哪兒去了?”郎帳房臉色慘白,顫聲道:“小的哪敢?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陸漸一時憤怒,聞言冷靜下來,尋思:“不錯,以大黃魚一夥的膽識能耐,豈敢打我爺爺的主意?”想著放開帳房,忽聽身邊一個相識的漁夫說道:“陸小郎別急,方才你走之後,來了一個瞎子,似和陸老爺子人市,兩人親親熱熱說了幾句話,那瞎子抓住陸老爺子的手,笑著說:‘來,來,我請你喝酒。’陸老爺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陸漸微一沉吟,臉色忽變,急道:“我爺爺叫過那瞎子的名字麽?”漁夫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陸老爺子叫他寧先生……”陸漸神魂出竅,失聲道:“你瞧見他們去哪兒麽?”漁夫指著遠處一個酒招道:“上酒樓去了。”陸漸不及致謝,匆匆趕到酒樓,樓上樓下看過,並不見人,不由拉住樓下掌櫃問道:“掌櫃的,你瞧見一個瞎子和一個老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