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那地圖走了一日,地勢越發起伏,先是丘巒連綿,不久漸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腸。兩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頭顱,凹眼凸鼻,或如垂釣老翁,佝僂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蒼鷹,忽而一道石梁穿空而去,猶似蛟龍升騰。山勢越高,道路越陡,兩旁岩石形狀越奇,將天光擠成窄窄一線,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爾間四周全黑,不見五指。
再爬一程,陸漸隻覺道路變上為下,似乎登頂之後,轉為下山,四周寂寂無聲,偶爾傳來細微響動,有如蛇蟲爬行,饒是陸漸膽大,也覺汗毛豎起,心跳可聞。
又行一陣,前方亮光微露,陸漸緊趕幾步,天光乍泄,豁然開朗,兩片翡翠也似的山巒青碧發亮,夾著一道小溪,溪水靜如不流,倒碧凝雲,須發可鑒。
此地四麵環山,北風不至,地氣溫潤,四季繁花不斷,將溪水兩岸點綴得有如錦茵繡毯,絢麗異常。沿溪上溯,不時可見麋鹿漫步,白鷺梳翎,鳥雀啁啾,羚羊對食,無論禽獸。均是一派恬然,見了人來,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遙見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頭掛著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縱深無垠,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前方水聲大作,陸漸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龍倒掛,飛流百尺,獨木橋樹皮斑駁,飛架瀑布之上,踏足橋上,下方有如虎嘯雷嗚,動魄驚心。
橋那邊是一條狹窄石棧,懸在半山腰上,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穀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陸漸走了兩百來步,到了棧道盡頭,眼前倏爾一亮,隻見峰回路轉,山開穀現,數畦水田圍著一座石屋,竹管連綴成渠,自山崖邊引來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邊植鬆,右側種柏,屋後幾畝茶樹,碧油油,綠豔豔,清氣襲人。
陸漸不料這深山幽穀竟有如此人家,初時驚訝,繼而不勝羨慕。多日來,他在紅塵中目睹饑饉殺戮,陰謀不幸,好友慘死,愛人情變,已讓他心灰意懶,生出棄世之想,這般桃源幽處,隱士居所,真是夢寐難求。
陸漸叫喚兩聲,卻是無人答應,走上前去,隻見房門大開。屋內空蕩蕩的,隻有一方石榻,一張木案,西櫥上置放幾本發黃古籍,東窗掛一張焦尾古琴,清風掠過琴弦,韻聲幽幽,幾疑天籟。
望著眼前情形,陸漸癡癡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與姚晴隱居於此,忙時耕田紡紗,閑來養鹿拂琴,那是何等愜意。
一念及此,仿佛生出幻覺,田邊樹下、屋前水邊,無一處沒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憂,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攢袖揮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陸漸真的伸手摸去,卻又空蕩蕩的,隻有清風拂麵,流水微響,鳥語如歌,在耳邊悠悠回蕩。
霎時間,陸漸心子一陣劇痛,有如千百鋼針刺紮。姚晴冷漠眼神曆曆在目,她的倩影沒入暗夜之時,陸漸怎也想不到會是今日結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陸漸心頭,讓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難比擬。
探手入懷,摸出那條貝殼項鏈,珠光瑩瑩,恰如少女嬌膚,陸漸眼前浮現出那張芙蓉臉兒,眼眶倏地一熱,淚水奪路而出,點點滴滴,沾染得貝殼越發瑩潤。多日來,陸漸滿腔憤懣,無處傾瀉,此時身在空穀,旁無一人,不自禁悲從中來,竟似不能克製,驀然間,他大叫一聲,屈膝跪倒,將那項鏈緊緊貼在胸口,嚎啕大哭,哭聲回蕩盤旋,驚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覺一隻大手輕輕撫摸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好孩子,你哭什麽呢?”
陸漸沉浸悲傷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覺,聽到這話,不由得騰身而起,轉眼望去,隻見身後立著一個四旬男子,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荷鋤提籃,體格高瘦,左眉上一點朱砂小痣,麵容棱角分明,雖然不算英俊,但神氣空靈,不染半點塵世濁氣。
陸漸瞠目結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這是我家。”陸漸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穀縝的師傅麽?”
那人目不轉睛瞧他時許,笑了笑,默默點頭。陸漸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遠來是客,不妨入屋一敘。”陸漸這才驚覺自己擋住門戶,慌忙閃開,又覺臉上冰冰涼涼,淚痕未幹,更是羞赧不勝,攢袖拭去。
那人放下藥鋤,坐在案前,望著一麵空壁,微微出神。陸漸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開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穀縝什麽時候死的?”
陸漸吃驚道:“你怎麽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與他有約,此生再不相見,他隻需活著,便不可見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卻可托人報訊。”
陸漸不覺黯然,歎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隻因穀縝死得太慘,陸漸不忍說出死因,便取出財神指環,擱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環,凝視不語,容色淡淡的,無喜無悲。陸漸本以為他與穀縝師徒一場,得知愛徒死訊,勢必極為傷痛,見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將指環納入袖中,摘下牆上瑤琴,按宮引商,彈奏起來,沉鬱頓挫,盡是商調。陸漸聽得心神搖曳,悲不能禁,忽聽那琴聲響了片刻,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將青衣人食指割破,點點鮮血,滴在琴上。
“琴猶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歎一口氣,忽地抓起古琴,擲出窗外,嘩然落入水田之中,順水飄蕩。陸漸不由心想:“爺爺常說,琴為心聲,這人表麵上看不來出難過,但從琴聲來聽,心裏還是難過得很。”
正自出神,忽聽青衣人道:“穀縝讓你前來,是想讓我將這財神指環改傳給你,隻不過,你擔當得起嗎?”
陸漸目瞪口呆,連連搖頭:“我,我哪擔當得起?前輩定是錯解了穀縝的意思。”
“不錯。”青衣人歎道:“你老實有餘,機警不足。的確不是經商的料子。也不知穀縝那小子想些什麽?運財有如養虎,智能不足,駕禦不周,勢必為財勢反噬,難道他就不怕害了你麽?”說到這裏,他又凝視陸漸半晌,忽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人不聰慧,但卻淡泊財勢,能夠托付大事。嗯,是了,你方才在我門前哭些什麽?”
陸漸臉一紅,隻覺這人溫文可親,與他交談,心中不勝安穩,恨不得將所有心事全盤托出。自從姚晴離開,他胸中苦悶無處宣泄,心想這人既是穀縝師長,也就不啻於自家長輩,頓時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將情變經過說出。
那人靜靜聽罷,忽而笑道:“世間情孽,大同小異,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別說你應付不來,你那位情敵怕也要空歡喜一場。嗬嗬,八圖和一,天下無敵。有些意思,嗬嗬,有些意思。”
笑了兩聲,他輕撫桌沿,閑閑地道:“隻你一個人來麽?”陸漸不防他突發此問,怔了怔,說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視屋外,徐徐道:“閣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輩。”語音清而不散,遠遠送出,回音沉沉不絕,激蕩山穀,直如虎嘯龍吟一般。陸漸聽得駭然,暗忖自己雖也能吐勁發聲,震山動穀,但絕不能這般從容。
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當真是你。”嗓音洪亮,卻是微微顫顫,仿佛頗為恐懼。
陸漸縱身搶出,隻見水田對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頭兒。他孤身一人,隨從巨漢不知去向。陸漸驚道:“你,你一直跟著我?”
小老頭兒卻不看他一眼,雙眼死死盯著屋內,咬牙道:“你,你果然沒死。”陸漸掉頭看去,那青衣人負手踱出,青衫磊落,氣質衝和,眉眼溫潤,淡淡有神,瞧了小老頭兒一眼,笑道:“山不離澤,陷空已至,將軍何在?”
驀聽一聲大喝,猶似晴空裏打了一個響雷:“瘦竹竿兒,老子在這兒呢。”陸漸舉頭一望,見那巨漢立在近處高峰之上,雙手按腰,神威凜凜,身旁層層疊疊,堆滿鬥大巨石。
青衣人卻不回頭,隻笑了笑,說道:“你們怎麽找來的?”小老頭兒冷然道:“你自以為聰明,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長大,你瞞得過天下人,又怎麽瞞得過我和老笨熊?當年你死之後,我便生疑,十多年來,我和老笨熊無時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憐見,終叫老夫發覺,你除了本來麵目,竟還是號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財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經發現財神指環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趕到江南,那指環複又消失,三年之中,半點兒消息也無……”
陸漸聽到這裏,心道:“是了,穀縝三年前被關入獄,財神指環自也失蹤了。”想到這裏,隱隱覺得自己犯了大錯,心中大為不安,隻聽那小老頭洪聲續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罰。我與老笨熊四處尋找線索,偶然遊至揚州,發現這傻小子為了賑濟饑民,竟然大張旗鼓,將指環在鬧市中招搖,我和老笨熊問他,他也說不出個子曰詩雲,於是乎,老夫便來了個欲擒故縱,一路追蹤而來,果然逮個正著。”
陸漸聽在耳裏,麵紅耳赤,無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對不住,我,我……”青衣人擺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換取千萬饑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陸漸聽得這話,愧疚之感更甚,卻聽小老頭怒啐一口,罵道“你少來裝善人,扮隱士,騙得了誰?”
巨漢也叫道:“不錯不錯,你瘦竹竿兒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狼還不做他***活菩薩了?”他聲如陣雷,壓過高天罡風,震得群山皆應。
陸漸越聽越氣,一縱身,攔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二人才是可惡,先向我強討指環,強討不到,又跟蹤於我。如今更對這位老先生無禮,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他有意立威,這幾句話也用上真力,如雷車滾動,聲勢之強,不在巨漢之下。小老頭兒不料這少年渾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覺吃了一驚,喝道:“臭小子,這是我門派中的大事,與你無關。”陸漸哼了一聲,道:“你若與這位先生為難,便是與我有關,你若慚愧,早早離開,要麽休怪我無禮。”
小老頭兒暴跳如雷,一跳三尺,罵道:“我慚愧?放你媽的屁,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萬……”話未說完,那水田中的泥水驀地激蕩,嘩啦一聲衝天而起,澆頭蓋臉,撲將過來,小老頭兒猝不及防,灌了滿嘴泥漿,將到口的話又堵了回去。
陸漸隻覺身周氣流一蕩,便生奇變,心中頗為訝異,但見小老頭兒跌跌撞撞倒退兩步,瞪著中年男子,麵露驚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經心踏出一步,小老頭兒頓時又退兩步,吐出嘴裏泥水,叫道:“你別狂,番婆子公母倆也得了消息,隨後就到,你,你別狂……”初始聲色俱厲,但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覺顫抖起來。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兒精,你既然怕我,又來做甚,送死麽?”小老頭兒麵紅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為天下人除害,什麽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漢,站著別動。”說著又進一步,小老頭兒不由得又退兩步,但覺心跳如雷,血往上湧,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動手。”
叫罷不見動靜,舉目望去,巨漢站在峰頂,呆如木雞,小老頭兒焦急起來,叫道:“老笨熊,愣著做甚,先下手為強。”那巨漢張耳傾聽,麵露古怪之色,忽地張嘴大叫,小老頭兒見他嘴巴大開大合,耳邊卻是狂風呼嘯,聽不到隻言片語,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轉,忽見青衣人麵露冷笑,頓時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這廝神通不減當年,不知用了什麽邪法,竟將我二人隔開,我聽不見老笨熊說話,老笨熊也聽不見我。山澤通氣,始見威力,一旦聲氣不通,威力豈不減了一半。一著失算,滿盤皆輸,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想著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齊至,輕舉妄動。
陸漸不知這其中玄妙,見那小老頭兒忽而煩躁,忽而憤怒,忽而猶豫,忽而沮喪,臉色瞬息數變。正覺奇怪,忽聽耳旁一聲悶哼,轉頭望去,那青衣人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眉間發黑,身子搖晃數下,驀地兩腮鼓起,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陸漸大驚,伸手將他扶住,急道:“你怎麽了?”那小老頭兒卻是一呆,驀地轉驚為喜,哈哈大笑:“妙極,妙極,你果真未脫天劫,天人合一,萬物相諧,你一團殺氣,又怎能合天地,諧萬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虛張聲勢,幾乎將老夫騙過。”
青衣人掙了一下,但覺五內俱焚,全身氣血沸了也似,不由歎了口氣,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兒精手裏。”
小老頭兒麵露獰笑,向陸漸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閑事,快快閃開,誤傷了你,可不是玩兒的。”
陸漸越聽越怒,他對青衣人極有好感,心想他是穀縝的師父,與自己的長輩無異,長輩有難,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當下將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恥麽?”小老頭兒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兒懂什麽,再不滾開,我便代你爹娘教訓你了。”
陸漸一言不發,將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雙手撐腰,瞪眼喝,顯出“惟我獨尊之相”,氣勢盈張,小老頭兒遠在十餘丈之外,也能知覺,心大驚:“這小娃兒什麽來曆?好了得的氣勢。”忽見陸漸左手一圈,右拳擊向田,霎時禾苗頹倒,霍的一聲,泥水激蕩,化為丈高水牆,遮天蔽日,壓了過來。
小老頭兒不勝駭異,這一拳威力雖大,卻不似青衣人神通詭譎,來去均無征兆,水牆一起,小老頭兒便向後掠,避開泥水,大喝一聲:“動手。”
陸漸耳邊隻有巨漢縱聲大笑,笑聲未絕,便聽青衣人澀聲道:“當心。”陸漸未知何意,忽覺惡風壓頂,陸漸揮拳急掃,奪的一聲,一塊巨石斜斜彈出,陸漸倒退兩步,半個身子幾乎失了知覺。抬眼望去,那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巨石,呼呼兩下,一前一後擲將過來。每塊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墜,其勢不下萬鈞。陸漸縱有金剛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閃,卻聽青衣人歎了口氣,道:“躲不開的。”
陸漸此時進退趨止,如鬼如魅,聞言不以為意,一躬身,早已橫掠數丈,這當兒,便聽一聲巨響,後麵石塊快過前石,將落未落之際,當空一撞,雙雙化為千百碎塊,崩裂四濺,籠罩十丈方圓。那碎石強勁絕倫,勝於箭鏃火銃,陸漸忙亂中避開大半,仍被幾塊打中身子,痛不可當,忽聽青衣人失聲痛哼,不由驚道:“先生,你受傷了?”
話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墜,嘩啦一聲,雙腿插入水田深處,隻聽青衣人在耳邊低聲道:“當心腳底。”陸漸一愣,忽覺雙腿驟緊,一股絕大吸力急向下拽,數尺深的水田化為無底深淵,泥漿霎時漫到胸口,陸漸驚恐交迸,舉目望去,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大石,作勢欲擲。
陸漸雙腿被困,無處可避,無疑成了靶子,亂石齊擲,有死無生。這念頭有如電光在他心中一閃,陸漸叫到:“先生小心。”就勢一沉,紮入泥水之中,巨漢驟然失去了目標,不覺一愣,高舉巨石,鷹視水麵。
泥漿四麵湧來,又腥又粘,將陸漸重重裹住。陸漸屏住呼吸,雙手靈覺四麵延展,隻覺那小老頭兒在遠處蜷成一團,源源不斷的發出怪異內勁,將下方濕泥攪的旋風也似,化為一個偌大漩渦,將自己牢牢吸住。
陸漸既知對手伎倆,心念一動,顯出“萬法空寂之相”,霎時生機全無,有如爛泥潭中一段枯木。小老頭兒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視物,但他師門卻有一種古怪法子,能引泥漿波動,判斷獵物數目方位、是生是死。陸漸忽地沒了生氣,小老頭兒心中大感驚疑:“難道這小子不濟事麽,一下子就憋死了麽?”
心念方動,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疊湧至,小老頭兒渾身血湧,幾乎昏厥。原來陸漸變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隨那泥漿流動,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頭兒機警異常,陸漸見他作勢出手,立時先下手為強,送出大金剛神力,欲要將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頭兒一身神通全在爛泥之中,身處泥潭,四麵泥漿均是他的助力,陸漸拳勁加身,他立時伸開四肢,將來勁轉向身周泥水,饒是如此,仍覺氣悶,當即躬身便退。陸漸一拳無功,擔心背上青衣男子,無心久戰,急向小老頭兒手腕抓去。他身懷補天劫手神通,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間能都躲避者寥寥無幾,小老頭兒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緊,頓被扣住。
陸漸大喜,正要運勁將其拖來,不料手底一滑,小老頭兒手腕嗖地脫出。陸漸自從練成補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從未這般脫出,不由心頭一凜,心知小老頭兒的內功必有古怪。
小老頭兒此時也極不好受,他先運“分勁大法”,勉強卸去陸漸的神力,繼而又使“泥鰍脫鱗術”抽出手腕,這兩下幾乎將他一身真氣耗盡,隻覺胸腹手腕疼痛難當,竭力遠離陸漸,嘩啦一聲鑽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氣。
陸漸怕青衣人閉氣而死,隨即跳出,剛踏實地,便有巨力壓頂而來。陸漸心知又有巨石砸來,大喝一聲。陡然縱起,不待巨石交擊,以“天劫馭兵法”雙手一撥,兩塊巨石來勢稍偏,與他擦身而過。
陸漸行險撥開巨石,雙手卻劇痛難忍,要知道,那飛石轉於百仞峰頂,來勢萬鈞,絕非人力可以抵擋。眼見巨漢大吼一聲。又要抓石擲來,陸漸急急跳到一棵蒼鬆前,屈膝彎腰,運起神力,大喝一聲,將那樹連根拔起。此時飛石堪堪擲到,陸漸舞開蒼鬆,“天劫馭兵法”加上“大金剛神力”,樹冠一旋,奪奪兩聲,竟將飛石蕩開。
巨漢不料對手恁了得,又驚又怒,咆哮如雷,將巨石如雨點般擲來,陸漸亦將鬆樹掄得風雨不透,以巧禦拙,用“天劫馭兵法”擋開石雨。然而高峰墜石加上巨漢神力,來勢太猛,饒是陸漸神通了得,也不能盡消其勢,眼看著那樹冠如被大斧劈削,越來越小,不多時隻剩下一截主幹,陸漸雙手也是又痛又麻,幾無知覺。抵擋之際,忽地足下一涼,又踩入水田之中。陸漸恍然驚悟,巨漢擲出飛石,竟是要將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絕,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負“大金剛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時收縮,彈開鋒刃,護住腳筋。陸漸怒喝一聲,掉轉樹幹,插入水田,奮力一攪,水田中生出一個極大漩渦,陳年老泥均被翻出。
嘩啦一聲,小老頭兒在泥中存身不住,銜著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汙泥,唯有雙眼精光轉動,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又擋開兩塊巨石,呼吸漸促,小腿中匕處隱隱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壓項,下方危機四伏,上下交攻,顧此失彼。陸漸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揮舞樹幹,別無他法,心知這般下去,敗亡隻是早晚間事。
他心中焦慮,手上頓時亂了章法,一塊飛石未能檔開,哢嚓一聲,樹幹折成兩段,陸漸全身發麻,喉頭微甜,正自驚惶,忽聽身後青衣人虛弱道:“打不贏,就跑。”
原來方才泥中激鬥,青衣人舊疾複發,被濕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時方才蘇醒過來,見陸漸一味蠻鬥,忍不住出言點醒。陸漸聞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強好勝,對手占盡地利,與之爭雄,絕無勝理。當下暗罵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來路飛奔。
小老頭兒驚怒道:“直娘賊想逃?”說罷橫身欲攔,陸漸化“極樂童子之相”,一拳送出,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無征兆,小老頭兒閃通不及,橫臂硬擋,但覺巨力壓體。四肢百骸也似散開,急用“分勁大法”,四肢攤開,如一張風箏向後飄出,著地一翻,化解拳勁。爬起看時,隻見陸漸去勢比箭還快,已到棧道前方。小老頭兒情急之下,大喝一聲,將匕首擲向青衣人後心。
青衣人體內氣息雖亂,靈覺未失,覺出風聲,竭力躲避,奈何此時舉手投足,均極艱難,雖避過後心要害,肩頭卻是一痛,那把匕首齊柄而沒。青衣人失聲痛哼,陸漸此刻已上棧道,聞聲吃驚,轉身將他放下,看見匕首,不由駭怒,這時間,忽覺後方風急,當即反臂掃出,“大金剛神力”掃中山壁,山為之搖,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頭吃過苦頭,不敢硬擋,將身一縱,身如輕煙,掠過陸漸頭頂,擋在棧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爺爺一百掌。”說著雙掌飄飄,縱橫拍來,迫得陸漸無法分心為青衣人治傷。陸漸隻得將青衣人挾在腋下,單手迎敵。小老頭兒掌法小巧靈動,極適合在這逼仄之地動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勁,纏纏綿綿,後勁無窮,縱不能立時製敵,卻能纏住陸漸手腳,叫他不能全力施為。
陸漸隻覺那青衣人創口鮮血越流越多,溫熱濕潤,不由暗自著急,低喝一聲,顯露“九淵九審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蠻鬥狠,小老頭便以為他徒具神力,智謀不足,萬不料陸漸本相一變,招式亦變,精細入微,暗藏後著,眼見陸漸作勢欲退,小老頭兒不假思索,奮身趕上,不料陸漸忽使詭招,撥開來掌,橫臂掃出。小老頭兒低頭躲閃,不料陸漸伸腳一勾,兩人雙腿一靠,小老頭兒怎敵得過“大金剛神力”,下盤一虛,頭下腳上,栽下深穀。
小老頭兒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陸漸將他打落深淵,便覺後悔,聽得呼叫,惻隱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後發先至,將小老頭兒淩空拽住,喝道:“你還打不打?”
小老頭兒驚魂甫定,聞言怒道:“怎麽不打?”陸漸大覺奇怪,皺眉道:“你就不怕死麽?”小老頭兒冷笑道:“你有種把老子丟下去,我死了,自然還有人來。”陸漸歎道:“這位老先生已受重傷,你何苦還要為難他?”
小老頭兒正色道:“小娃兒,你聽說過‘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麽,你腋下這人一日不死,被他脫出劫數,便要死更多的人。”陸漸搖頭道:“這位前輩不像壞人。”小老頭兒怒道:“知人知麵不知心,好人壞人看得出來麽?”陸漸一愣,歎道:“老人家,你年紀老大,我不願害你,你發誓不再對付這位前輩,我便拉你上來。”
“發你祖宗的誓。”小老頭兒啐了一口,拽住陸漸的手臂,飛腳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陸漸苦笑不得,運勁扣他脈門,小老頭兒渾身俱軟,唯有怒目相向。
猶豫間,陸漸忽聽頭頂傳來怪響,抬眼望去,那巨漢不知何時,已到頭頂,手腳齊動,順著崖壁向下爬來。崖壁原本光溜溜,滑不留足,但不知怎的,巨漢手足所至,石塊均裂,露出偌大凹坑,恰容他手足,隨他下降,壁上碎屑簌簌而落。
陸漸瞧得駭然,暗忖自己抓破石壁本也不難,但總不免石屑飛濺,聲勢浩大,如巨漢這般舉重若輕,萬萬不能。想著心生忌憚,喝道:“接著。”將小老頭兒提起,呼的一下,擲向巨漢。
巨漢騰出一手,將小老頭兒抓住,眼見陸漸縱身欲走,不由喝道:“去。”將手一揮,小老頭兒射將出去,翻過陸漸頭頂,擋住前途,雙手叉腰,微微冷笑。
陸漸一怔,忽聽身後一聲悶響,地皮震動,掉頭一看,巨漢落在身後,咧嘴大笑。陸漸一念之仁,反而陷入前後受敵的窘境,不由得又氣又急,隻聽那青衣人歎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將我放下,自己去吧。”
陸漸聽得這話,熱血上湧,心底騰起一股決絕之氣,濃眉一挑,沉聲道:“前輩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誰想殺你,先殺我再說。”將身一挺,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氣勢雄渾,向前湧出,小老頭兒被那氣勢衝擊,心膽俱寒,幾乎立足不住,不由得強提真氣,大喝道:“蠢小子,執迷不悟麽?”運掌拍出,陸漸方要抵擋,忽覺身後大力湧至,心知巨漢亦已出手,當下反足後掃,這一腿蘊含法相,橫掃六合,巨漢無處可避,伸臂一攔,隻覺巨勁湧至,半身皆麻,身不由主撞向崖壁。他身子狼狽,反應卻快,急轉神通,將來勁卸到壁上,立時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漢又驚又怒,沉喝一聲,奮身撲向陸漸。
陸漸貌似占了上風,實則極不好受,巨漢不但神力驚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勁,透過肌膚,直鑽腿骨,令他筋骨酸痛,幾欲折斷。天幸他神通大成,換在往日,這一較力,非得筋摧骨斷不可。他不及吃驚,小老頭兒雙掌翩然而至,隻得出拳抵擋。但小老頭兒學得精了,不再與他硬碰,陸漸拳勢一出,他飄身即退,陸漸收拳,他縱身直進,一雙肉掌批亢搗虛,隻在青衣人身周遊走。
棧道狹窄無比,下臨不測深淵,動則圖窮七見,絕少回旋餘地。陸漸護著青衣人,神通施展不開,抑且單手迎敵,遠不如雙手自如。此時力敵兩大高手,顧此失彼,漸感吃力。巨漢最為難纏,內勁霸道,出手剛猛當,當此方寸之地,陸漸騰挪不開,唯有以拙製拙,顯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對神力,以奇勁對奇勁,兩人一拳一腳,均是驚天動地。陸漸每接一拳,便覺巨漢內勁鑽入骨髓,筋酸骨痛,那巨漢卻如鐵打的一般,分明打中要害,也不過讓他後退兩步,旋即發聲怒喝,又衝上來。
陸漸不勝駭異,卻不料巨漢也極難過,他自從神功練成,身堅如石,尋常武功打中,隻當搔癢一般,但陸漸拳腳及身,均是疼痛無比,動搖五髒,護體真氣也被打散。但他自知此戰重大,縱然死在這裏,也不能讓那青衣人活著離開,是故每中一拳,便大聲怒喝,緩解身上疼痛。
陸漸卻隻當他越戰越勇,越鬥越是灰心,氣勢也是大餒。巨漢知覺,仗著神功護體,身子龐大,肆無忌憚,橫衝直撞,他內功奇特,身如頑石,無一處不能傷敵,頭頂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厲害的還是他的肥大臀部,不但又寬又厚,而且內勁集中,扭臀一壓,便如泰山壓頂,逼得陸漸後退不迭。
巨漢嚐到甜頭,濺有心得:“妙極妙極,不枉老子多年來苦練臀功,將內勁集中臀上,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哈哈哈。”想著得意非凡,索性收了拳腳,專門扭臀來坐陸漸,嘴裏唾沫飛濺:“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陸漸遇此怪招,大感驚惶,眼前除了巨臀搖晃,竟是別無他物,抑且這肥臀勢大力沉,一不留神,便會被他擠下懸崖。陸漸情急間,拳腳用上全力,打得巨漢身形踉蹌。巨漢臀肉肥厚,中了拳腳,不似別處疼痛,但卻由是牽動大腸,忍耐不住,放出一個響屁。
陸漸隻聽聲如裂帛,繼而濁氣洶湧,他猝不及防,幾被熏昏過去,急急伸手去捂鼻子,這一分神,竟被小老頭偷襲得逞,肩上挨了一拳,痛徹心肺。
巨漢怪招奏功,又驚又喜,他性子本就詼諧,當下一麵晃動肥臀,一麵運功排出肚裏濁氣,一時異響連連,臭氣衝天,逼得陸漸步步後退,連遇險招。巨漢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爺爺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爺爺饒你小命,要不然,爺爺神屁一響,饒梁三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陸漸啐了一口,但見巨臀撞來,隻怕“神屁”接踵而至,心中微亂,忽覺身後風急,慌忙扭身,眼見小老頭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當即揮臂擋出。不料小老頭兒隻是虛招,一發便收,陸漸不及收勢,巨漢奮力一臀,狠狠擠來。陸漸這幾下變化,勢已用老,不由得一聲悶哼,兩足離地,栽向無底深穀。
小老頭兒大驚,急忙伸手去拉,卻已不及,不由回頭怒道:“老笨熊,你怎麽連傻小子也擠下去了?”巨漢將手一攤,苦笑道:“猴兒精你沒長眼麽,這小娃兒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麽勝得了他?”小老頭兒不由語塞,直起身來,望著下方幽沉深淵,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殺了萬賊是功,但害死這少年,功過是非,真是難說得很了。”巨漢唔了一聲,望著黑洞洞的穀底,臉上嬉笑全無,眉間皺起一個深深的川字。
陸漸身在半空,隻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濕之氣從下湧來,生死關頭,他將青衣人負在背上,淩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長,挽向崖壁,“長手足相”與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絡拉長。陸漸連使兩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絕處逢生,陸漸驚喜欲狂,借這微薄之力,化身“扶搖相”,雙臂分開,翩然貼近崖壁,旋即變“龍王相”,伸腳撐中絕壁,躥向對麵山崖,以“神魚相”一個翻騰,用“雄豬相”撞中對麵崖壁,擰身右躥。這一串變相,本是陸漸攀登“天生塔”時悟出,隻不過當時向上攀登,如今卻是向下降落,略加變化,便輕易化解下墜之勢。陸漸雖也有心縱返棧道,但連番苦鬥,精力俱疲,下墜之勢雖緩,逆勢而上卻是不可能了。
穀底極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陸漸眼前越來越暗,忽覺雙腳一涼,沒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陸漸頓時打個寒戰,施展“神魚相”遊到岸邊,找一塊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也無人答,摸他肌膚,所幸還有餘溫,脈搏亦有輕微搏動。陸漸鬆一口氣,拔去他肩頭匕首,封住血脈,再運“大金剛神力”,度入青衣人後心,神功入體,陸漸隻覺青衣人體內藏有好幾股極雄渾的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結,神力一至,立生凶猛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他神功綿長,幾乎壓製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怪異真氣鬥了時許,那真氣稍稍屈服,收縮回去,隨即便聽青衣人唔了一聲,蘇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麽?”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麽地方?”
陸漸將寡不敵眾、墜下棧道的事情說了,青衣人歎道:“這本是一條地底陰河,日久月深,竟將這地方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便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上看,崖壁高絕,青空渺如遊絲,似有若無,不覺歎道:“不必急著出去,我對頭既多且強,倘若知道我神通大減,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至。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上麵兩人以為我們已經摔死,心滿意足。然後待過了這幾天,再行潛出,便可神鬼不覺了。”
陸漸大覺有理,卻又疑惑解難,忍不住道:“前輩,那二人如此追殺於你,到底和你有什麽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沒什麽深仇,誌趣不合罷了。”陸漸訝道:“誌趣不合也要殺人?看他們的樣子,我還以為有殺父殺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聲,說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來,因為誌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些,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誌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生,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鬱鬱而終。至於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誌趣不合,慘遭貶謫甚至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嶽武穆蓋世武功,隻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說過,有的卻是一無所知,呆了呆,說道:“即便誌趣不合真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又對他們有什麽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裏就會害怕。”說罷激動起來,在黑暗中拚命咳嗽,幾欲窒息,直待陸漸在他後心度入一股真氣,才緩了過來,歎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幹麽不去醫治?”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古怪得很,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心生憐憫,歎道:“那麽有醫治的法子麽?”青衣人沉默半響,忽而笑道:“你這孩子,恁地好奇?”
陸漸不由麵皮一紅。卻聽青衣人長長歎口氣,說道:“我練的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麽是天道麽?”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甚是驚訝:“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穀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孩子幾年不見,精進多了!”青衣人緩緩擊掌,若有憾意,“我當年何嚐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從而練成武功,隻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就是恃強淩弱,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克製欲望,道心失守,墜入人欲之中……”
說到這裏,他沉默良久,方才續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以至於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陸漸擔心道:“那可糟糕至極,那麽前輩如何抵禦?”
青衣人道:“這武功合於天道,人力再強,又能與天道抗衡麽?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禦,隻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曾想出種種抵禦法子,不料抵禦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也就隨之越強,捷如影響,屢試不爽。到這時,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麽‘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
陸漸歎道:“那麽怎麽才算順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說過麽?”陸漸心念一動,脫口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不錯!”青衣人歎道,“老天爺與人不同,人類尊崇強者,上天卻憎恨強者,因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雷必擊之,水滿則溢,月盈必虧。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覺如要化解體內不諧,唯有順應天道,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
陸漸訝道:“如何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青衣人道:“有兩個法子,第一便是自廢武功……”陸漸驚道:“那怎麽成?”
“是啊。”青衣人歎道,“我這身武功練來不易,經曆了無數辛苦。自廢武功雖能治本,但要當真施行,卻又十分舍不得。於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自封經脈,不再動武!”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無怪先生隱居在此,竟然是為這個緣故。”青衣人道:“隻可惜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發作。故而今日對頭一來,危急關頭,我忍不住破封動武,結果鬧得真氣大亂,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陸漸暗呼慚愧,說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抵擋那兩個惡人。但除了這兩個法子,就沒有別的法子麽?”